代表

作者: 程多宝

1

至今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三十多前的那个初秋,天气是一副想找人“嗨皮”的嘴脸,我却碰到了一件烦心事。这事,其实说不上烦,就是有点绕,一绕就是好多年,如今想起,心里还有些酸溜溜的。

那年,我好不容易考上的第一个工作岗位,是一家乡镇民政所的干事。我们那个乡镇,地处素有“将军县”之誉的江西兴国县,我上班后参加的第一次会议,我们的民政所所长免不了一番语重心长,那意思是说,民生无小事,枝叶总关情。

会后,所长估计我一时半会儿还没有理解到他的用心良苦,特地留下了我。虽说我是个大学毕业生,考上这个岗位看似光鲜,其实我自己心知肚明,多少也带有毕业分配的那种性质,但毕竟——我对兴国县情哪有多少了解?那时候还是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一时还没有什么“上网”一说,如果哪个冒出来“上网”这么一句,江西老表们肯定以为是下河捕鱼之类。好多乡镇级别的单位,办公时用的多是油印机。配发的386电脑还是新鲜货,敲起键盘来咚咚地响,仿佛身旁站着老头老太太戳着拐杖。再加上民政系统的事情特多,打交道的要么老弱病残,要么功勋卓著,方方面面都不能有丝毫马虎。

好在我热情高涨,若是工作累了,哼唱几首武打片插曲放松放松。那个年月,《少林寺》《霍元甲》热浪刚走,金庸古龙梁羽生如日中天,我对自己的歌喉很是嘚瑟,居然收获粉丝N位。久而久之,我在那个乡镇居然小有气候,以至于后来的乡镇联欢晚会,只要我放开歌喉,难免嘚瑟得有点儿飘。甚至我还没有想到,有些在县城上班的姑娘,都想着法子绕着弯设法打听我。

那年秋天,即将隆重召开党的十三大,根据上级指示精神,参会的党代表要从基层的党组织开始选举,名单再一级级地往上呈报。那些红色的选票海一般浩瀚,每一朵浪花都是那么神圣与光荣,组织填报与统计工作哪一项都容不得丝毫差错,所以我一大早就猫进了办公室,即使腰酸背疼也浑然不觉;实在不行,我就一边敲着电脑一边哼着小曲解乏。直到那台386电脑的键盘极不耐烦,我才停了下来,准备歇上一会儿,嘴里的小曲还是没有停摆。

尽管我起了身,好像那种键盘的敲击声还在。这就怪了,我一个侧脸,键盘无动于衷,这是哪里闹出的响声?茫然四顾才发现,敲拐杖的声音是从门口那里过来的。于是,我一回头,真的看到了一根竹制的拐杖,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渐行渐近,皱纹一层层推开波浪似的脸庞,泛着浅浅的笑意。

哦,是领救济的,还是……我想起来,问了一句,“老人家,您是党员吗?”

对面的那个人摇了摇头。

“是想打听选举党代表的事?”

她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停了一会儿,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在选举党代表这项工作是一级一级向上呈报的。在我们乡镇这个口子上当选的党代表,哪能都去北京人民大会堂?这可是有比例限制的,他们有的是去省市开会,更多的只是去县里开会。这事也不需要保密,反正就是公开公平公正地进行着,让老人家看看那些当选人的照片也没啥关系。直到安顿老人坐下,我才知道,老人想看到的那个人,比她自己岁数还要大。

“那——不得快八十岁了?我们乡镇符合选取条件的党代表真的没有这个年龄段的。”我安慰了一句,正想找个理由打发呢,不想老人自报家门,说自己姓胡,“小同志,你就叫我胡老太,好不好?就当……你是我的大孙子,行不行?”

我后来才知道,胡老太这么多年没有结婚,但凡见到像我这个年龄段的年轻后生,心里忍不住母性泛滥,话一出口,就想喊人家一声大孙子,或是大孙女。

我喊了她一声奶奶,说是手上有工作,您老人家要是没有其他什么事,改天到了星期天,我在办公室等您,问清楚到底您想找的那个人的情况,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胡老太脸上的皱纹一时抻平了不少,身子与那根拐杖快要走出门口的时候,不想却慢慢地转了身子,“大孙子,我这次来只是顺嘴一问,那个人的音信,怕是没个指望。还有,我想与你比一下,行不行?”

“比什么?胡奶奶,我与您都不认识啊,我俩之间有什么好比的?”

“比唱歌。听人家说,你的歌唱得好。可我觉得,你比不过我这个老婆子。”胡老太有了些羞涩,“要不,今天我俩就比一段。这么些年,我还真的没有找到对手,山上的树木还有竹林,天上的云朵与飞鸟,它们听过我的歌,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

“你敢不敢?”这次,胡老太来了劲,走过来的几步,似乎手里的拐杖成了累赘。

2

怎么可能?我一个年轻大学生,再怎么说,与您这个岁数的一位老太太比赛唱歌,赢了还是输了,传出去让人怎么说呢?这时,我听她说起了一些家长里短。原来,这位胡老太多年独居,既不识字,也没有地方戏班子开唱的底子……这样,我更不忍心与她较真。

就在我愣神的时候,胡太太开启了歌唱模式。还别说,虽说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可是那个嗓子真有些天籁之音的模样:

苏区干部好作风,

自带干粮去办公。

日着草鞋干革命,

夜打灯笼访贫农。

……

如此一来,眼前的这位胡老太真的不同凡响,让人刮目相看。

难怪我们所长说,咱们这儿可是“将军县”,别看那些个七老八十的农村老头老太太,他们要是拐杖地下一戳天上一捅,没准儿就是上下两个大窟窿。

一番打听,听到她所在的村干部们介绍,我这个年轻后生不得不对老人家肃然起敬。原来,她是胡家冲的一位幺姑,往年这个季节,天凉了,还没到秋收的时候,农活儿有了些清闲,她每年都要出山,到乡镇走上几趟,据说最远的到过县城,有一次差点去了省会南昌。说来说去,还是那件事,就是想着让我们各级民政组织出面,帮她寻夫啥的。“男看鼻子女看嘴,一生富贵少是非。你没见过他,我不怪。他那个人,长得真的好看,看了一眼就忘不了。他那么能干,打起仗来不怕死,又有文化,还命大福大。说不定,刚解放那会儿,他就成了党代表啦。就是现在,他要是还在世上,我74,他76,说不定他真的就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好几次的代表大会,他也有资格参加呀……”

这时,我好歹听出来一个大概:1931年秋,这位胡老太,不过十七八岁的花季的一位村姑,与一位叫小马的红军战士,就在她现在所在的那个胡家冲订了婚;只是后来,这位未婚夫不辞而别,倒是这些年时常托梦回乡。每个梦境里,少不了两人都在对唱,而且小马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改口,还喊她“小燕子”……

这都多少年了?56年了啊,我的胡奶奶。

我还知道的是,我前面几任同事,好几个让胡老太折腾烦了,但凡看到胡老太上门,多是点头客气一下,借口手里有急事要办,瞅空闪人。也难怪,谁要是让胡老太缠上了,哪个又能帮她解开心结呢?

倒也理解,20世纪30年代的兴国县交通闭塞,既没信件,更没电话,何况老人家说的,还是“苏区”那个年代的事。

3

久而久之,胡老太寻夫,依旧无望。

其实,我也听说了,包括我们所长在内,那些年,我和同事们还真把这个事当作一项工作任务,查资料走访啥的,青灯黄卷N遍,硬是把全县烈士家属走访了一遭。

结果不出所料,对于胡老太来说,只能是一次次叹息,之后还是一副痴心不改的劲头。

这以后,每到这个季节,胡老太仍旧出山,找上门来的次数一年比一年来得稀,拐杖一声声地比以往敲得还要重。每次接待老人家的时候,她总是忘不了主动教我唱歌,几乎成了“保留节目”。她会唱的,只能是一些与“苏区”有关的歌。那些歌子挺筋道的,让人热血沸腾一往无前,可毕竟不是时下流行风,也不是小青年的“时髦菜”。

我只有苦心相劝:“苏区”为了中国革命,牺牲太惨重了,失踪、失散得太多;你一口咬定那个小马没有死,说不定京城当了大官,会不会隐姓埋名啥的当了负心汉,我们真的也不好帮你推测。胡奶奶,说话要有证据,你手头——有什么线索吗?

“当然有了!当年,他给过我定情信物。这都多少年了,哪个晚上,不在我的床头?这些年,我夜夜枕着,睡觉前,摸一遍,喊一声他的名字,心里那个恨啊,非要把他的魂魄喊散了。”那应该是记忆里的最后一次,胡老太上门找到了我,“大孙子,你帮我想想,都是黄土埋到脖颈的人了,我不想带进棺材。没想到当年他这么一走,真狠心,我能不恨他吗……”

直到有天,胡家冲通上了电话,我第一个电话打过去询问的时候,听到村支书汇报说,胡老太身子骨脆了,一直卧在家里,几乎出不了远门;好在给她老人家落实了“五保户”待遇,吃穿有了保障,只是有些遗憾,老人心里牵挂的“烈属”待遇,申报材料一直弄不齐全,没多少说服力,村里一时犹豫着不好决定,也没有往乡镇上报。

于是,我只身下乡前往。在那间又黑又矮的屋子里,看到了那只枕头里包裹的信物。

一张快要磨破的油纸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一层层解开,再慢慢地摊开:一本《共产党宣言》,内夹一张照片:一位手捧马克思银像的青年人,穿着红军军装,戴着八角帽,身材笔挺,长相蛮酷,像是当时某部战争影片的男一号。

“帅哥啊!看看您的小马哥,那个鼻梁,多挺啊。”我这么一说,胡老太一惊,让我小声,别让屋外的一个什么人听见。

其实,哪有呢?只是门前的一阵过堂风,还有的是山林与竹海探出了头,竖着耳朵想听点什么动静,又好像是为她鸣上几声什么不平似的。

停了会儿,我看她用手拢了拢垂曳的几绺银发,往门外望了一眼:我当年,长相哪里输他?大孙子,你不晓得,胡家冲这一带,方圆多少里,哪个不晓得我,人称“小燕子”呢?

见我把这些信物轻手轻脚地一一塞进公文包,又给她打了张盖了公章的收条,胡老太抹了抹眼角,可能想着还要唱上一曲,算是感谢或是拜托的意思。我看出来了,胡老太的感激方式只剩下歌唱,别的她也没有,就像是当年的苏区老百姓送别亲人红军长征之际,排着队临江而歌,高唱“十送红军”的那种神情。只可惜,老人家像是浑身漏了气似的,实在没什么气力,哼出的歌子断断续续,有好几处还唱错了歌词,像是拉风箱似的。好在不一会儿,胡老太硬是凭着记忆,中途又给找了回来。

我说:“胡奶奶,咱以后再唱,今天咱先省点力气。您敞开讲,我认真听。哪怕……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也信您。”

“真的,你信?本来,我就是他的‘小燕子’嘛。”断断续续地,我总算听清楚了,两人间的白云苍狗,尘封几十年之后,仍然让我这个晚辈潸然泪下。

4

最初的小马,是被她的山歌吸引过来的。那天,两个人只是一个对眼,她就在心底烙下了人家那张脸。原来,小马也有一副好嗓子,看他一身军装的精气神,听他歌声里的那种豪迈劲,即使雾褥云被绳床瓦灶,似乎这世上就不存在“苦累”二字。一开始,他们只是喊着小名,或者就是乳名。她,没有名字,在他的嘴里,只是一声声小燕子;他,当然有了大名,只不过她只知道姓马,一口口的都是小马哥,往心里喊的那种亲切,像是被天上的闪电一句句地电上了似的,让她的心直到现在还微微战栗不已。

其实,哪怕岁月真的熬成了她手里的一把梳子,几十年下来,一天天就这么梳过来梳过去:这么多年的回忆,也只是见过三次面。

那个小马比她大两岁,读过私塾,喜欢看书。小马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在她的眼里就是大道理,听起来心里热乎得不行,一会儿随他漂洋过海,一会儿随他九天揽月。是啊,小马哥才是我们老百姓心里的大代表,他代表着我,也代表着他自己,更代表着千千万万天下的受苦受难的人。小马告诉她:“我们抛头颅洒热血要捍卫的中央苏区,是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摇篮,是中国共产党人执政的初次尝试……”

“你说的,我都懂。以前不懂,现在真的懂了。你代表的,不是你自己一个人,是你,是我,是我们所有的穷人苦人难人可怜人,对不对?”当年的她,那个小燕子一点就透,多聪明啊,多善解人意啊。可是,到了后来,她担心极了,又哭又求的,可是小马摇了摇头。她懂了,这是一匹千里马,心里的疆场只能是山河、家国与天下。

“就不能,不走吗?要么,你到哪儿,我跟到哪儿?你要解放天下穷人,你的小燕子,也是穷人啊。”那一次,胡老太说,她哭得伤心极了,简直是不想活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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