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虫蛀过的地方烤火

作者: 刘恩波

大地的精华有时候凝聚在一片树叶上,一片树叶的精华有时候栖息在一本书里。树叶折射出阳光雨露,书本则透视了人的生命百态。有时候读一本书,就宛如欣赏飘零的叶片,看着那上面的气韵,一似历练过沧桑风雨。

马雁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学专业,在校期间组织了首届北大未名诗歌节,后与友人一道创建了著名的新锐文化网站“新青年”。她刚刚三十出头,就在一家宾馆因病意外辞世。

翻阅《马雁散文集》,对我来说是难得的阅读经历,也是心灵的一次享受、体察和洗礼。“谁心里都有一根隐秘的弦,弹拨得响也只是于我心有戚戚焉。”马雁这句话,大概也是读者走进她精神世界的一把钥匙。

这厚厚的书,读起来并不困难,因为每一页都会有感叹、省察和惊喜。

我觉得,马雁看世界和人生,那角度与其说是女人,或者哲人,毋宁说是一个快乐的幽灵在自己的被窝里打着手电筒跟自己唠嗑儿。

马雁像个女巫,却不是女鬼,她从来不“凄凄惨惨戚戚”,而是安静、恬淡、豁达。但她的文字里分明流淌着一种深深的迷惑和隽永的忧伤,充满过来人的警醒、凌厉的思辨。

她看书太杂了,从张爱玲、林徽因一直读到爱伦·坡、本雅明,从《诗经》腹地借来光阴的愉悦,从《花解语》处拾取生存的心理真经,又至《文艺杂谈》中打捞马拉美和瓦莱里等法国象征派大师的存在秘密与原始风情……

实在地说,阅读的生活魅力百倍,“因为可以在有限的时间里体验到多倍的生活”。这多倍的生活在马雁眼里有辨别,有评判,有审视,有咂摸,也有赤裸的坦言。换言之,那多倍的生活也不是一味承载岁月的芜杂,也要剔除其间晦暗不明的部分。阅读者要有洞察的眼神和绝不迁就的审美口味及其价值剃刀。

我觉得马雁的品位,许多时候是挑剔的、警醒的、审慎的。她说纳博科夫“毫无疑问是个二流的匠人,他不清楚真正的价值,也不懂得痛苦的存在”。马雁口出惊人之语,其实是针对纳博科夫不懂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原发性思想魅力而言。我们知道,纳博科夫走的是介于果戈理和契诃夫之间兼容的道路,喜欢以冷漠的笑声放逐对信仰的执着探求。

陀思妥耶夫斯基像烧红的铁,而纳博科夫无疑是冷凝的冰,水火本来不容。老陀的道跟老纳本来就不是一条道上的。其实,就我自己而言,热爱陀思妥耶夫斯基,但也绝不嫌弃纳博科夫。如果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如同精神盛宴,那么《洛丽塔》就是那盛宴上的开胃酒。

晚秋时节,读书就跟到户外的庄稼地里巡游体味一样。我打量着马雁文字间种下的“谷物”和“蔬菜”,它们都长成了,散发着生命蓬勃的、不可抑制的气息。深深地嗅上一口,便觉心安理得、志得意满。

爱看马雁笔下对诸多人物风情、历史和诗文穿梭式的浏览与翻阅。她的评点、眉批、鉴赏,多发自内心由衷的介入、叹惋、痛惜,还有犀利的开掘与梳理。她读林徽因《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就从这诗里找到了生命敏感的共振,发现了个体与死亡、自由还有终极价值互相勾连的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存在之谜。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她的行径?/催一阵急雨,抹一天云霞,月亮/星光,日影,在在都是她的花样,更不容峰峦与江海偷一刻安定/骄傲的,她奉着那荒唐的使命/看花放蕊树凋零,娇娃做了娘/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变了相/都市喧哗,再寂成广漠的夜静/虽说千万年在她掌握中操纵/她不曾遗忘一丝毫发的卑微/难怪她说永恒是人们造的谎/来抚慰恋爱的消失,死亡的痛/但谁又能参透这幻化的轮回/谁又大胆爱过这伟大的变换?”

马雁说林诗“大概从宋人那里学到了轻盈——轻盈是很要紧的,代表一种审美趣味;从汉诗、乐府学会了在在小心,凡事都爱惜”。与此同时,“她另有一种悲哀,是关于世间的无限和个人的有限,几乎可以上接陈子昂、李白。但又不同于男诗人的金戈铁马为出路,她的出路是爱,并且不满足地追索爱的道理,最后给出了绝望的勇气。”

不能不说,马雁是林徽因的隔代知音。在她眼里,林的才华绝不亚于任何新月派诗人。她用了一个词“高贵”。更难能可贵的还在于,她对比了林和几位同时代女作家的迥异之处——林创造的高度,“丁玲没有达到,她从不绝望,最多是挖苦,其立场基于无来由地自命正确;冰心没有达到,她虽则爱,但并不能想到爱的底色是绝望的勇气;萧红也许达到过这种高度,可是在另一个方向上,因为她真的太苦了……而林女士,美丽而优雅,并且幸运。”

你想,马雁的判断、揣测、琢磨,难道不像一个小女巫的自言自语?这些话仿佛是说给月光和星光听的,只是我们读者偶尔有幸聆听到,确实是难得的福泽。

或许只有小女巫才能懂真女人,也才懂真男人。

马雁口风里的张爱玲,当然还有胡兰成,包括鲁迅等等,都饶有一种别致的情味,有一种人生舞台上看透了风光和风凉的气场与气脉。

一个好的研读者,总该会在文本、人生和洞察的思想之间找到彼此贴近的契合点,将人物的命运才情与他们的身世历程焊接在一处,打一口能激活价值源泉的深井。

马雁懂张爱玲,是在根芽上明白,是在骨血里亲近。虽然她只有赫然在目的两篇短文,却以最少的篇幅为我们梳理、澄清了张的立身行事的谜一样的姿态背后的渊源。小随笔胜过许多大书和高头讲章。

如果说张爱玲是大女巫,马雁就是小女巫。女巫者,借助怪力乱神而言及人生底里之状态,而那个怪力乱神的出场,就是小说人物飞扬抑或沉潜的“在在模样”。从白流苏到曹七巧到九莉,张爱玲借助人物通灵通神,一路狂舞,将女人的肉身存在赋予了超越道德界河和时间禁锢的、全息在场的生命标志与拐点。

从早期作品“云端里看厮杀”的超然态度到后期写《小团圆》时将自己的身世和命运带入其中,张爱玲前后的态度形成了个人写作的魅力化和祛魅的两极效应,从而暗示了人到最后还是难以摆脱自己的身份感、鱼死网破的幻灭与无奈。

深有意味的还在于,那么沉迷张爱玲精神世界的马雁,出人意料地并不是一个用习惯和教条框定一切的女权主义者,她的价值立场和姿态保持在中性偏于知性的界线内。她有段话说出了个性的、辩证的声音:“张迷恨胡兰成的不守夫道,不惜一腔情愿地主动忽略:世界上其实并没有所谓的夫道,正如也没有什么妇道一样。恨礼教的人,呼吁要解放妇女,却隐藏了要拘锁男人的潜台词。其实,在我个人是喜欢胡兰成的,他自称‘永结无情契’是勇敢和坦白。且不论是乱世,本来人和人相知相交就只是彼此陪伴走一段路罢了。只要有足够的现实感,谁和谁也不可能刎颈相交。真要是那样了不过是把爱情当成了事业——简直不仅是事业,而是成了霸业。”

马雁作为私人,却秉持了公心。作为女人,却拥有超越性别文化偏执和畸形歧视的“场”。

有了这个“场”,她看待鲁迅的人生行径,也就同样获得了超越凡俗和惯性的视角。

她自言,十岁那年就爱上了《野草》,凭着一颗懵懵懂懂的心,热衷于诵读《墓碣文》:“……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望见深渊。于一切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马雁暗许自己的芳心,给了这华丽至极的精神敲打乐,她说:“真是酷毙,就像听音乐。我最爱听哥特金属,鲁迅这篇散文我看就有哥特式的恐怖:黑暗,奢靡,锋利。”

在马雁眼中和口里,对于真正神奇人物的敬仰,完全来自偏爱。她引用画家雷诺兹1870年在英国皇家美术学院演讲时对米开朗琪罗的敬仰的话,给自己对鲁迅的倾心之举做出了如下共鸣意义上的标志和界定:“如果我有机会重新开始自己的事业,那么我将要大胆地跟随这位大师,即使不能胜任,只要达到他完美成就中的一丁点儿,也就可以满足了。”如同郑板桥对徐渭的崇仰,以“青藤门下牛马走”自况,马雁也渴望站在“未免有情”的鲁迅信徒之列。鲁迅即使体验黑暗的情绪,也能体味出足够的趣味和幽默感来,这就是令这位迟到的新潮女青年为之动心的地方,也是命门所在。

鲁迅是华丽的、奢靡的,在好似刻毒顽劣的黑色幽默深处埋藏着悲天悯人的佛心。而先生又能反身而诚,以“抉心自食,欲知本味”的严苛解剖自己的态度,进而洞察世态人情,这就有了入骨、入理、入味的辩证感甚或救赎意识。

“在错误中彷徨”,这是鲁迅的原罪和命运线路,于马雁而言,却是唯一的正大光明之举。这小女巫并非包藏祸心,而是对先生的惨败抑或惨胜深怀同感、默契与敬意。

马雁始终强调,写作是语言和心灵的历险。这让她的文字和话语中隐藏着灵魂的惊雷和精神上的狂风暴雨。

在阅读吴冠中的随笔里,她以“绵绵若存的力量”直呼其心、直抵其意、直奔其灵性的腹地,令人感佩莫名。一句“吴先生的画有阴戾之气”,道破了冠中之画的气脉与玄机。

吴带当风,他早年的画略有阴郁变幻之感,晚年迹近温暖舒朗意味,都跟情绪和心境相关,又与时代历史的整体氛围来对照。能捕捉到大师后来美感中蕴蓄辛酸的况味,的确显示了马雁在对艺术气息默契接通上的敏锐与成色。

“一息尚存”就是吴冠中的生命内敛之力,就是他作品活出自己风骨、个性和风格的确证。马雁体察到了这力道强悍的脉搏的跃动,认同“这力可以说是从老庄一脉下来的生命哲学,但更应理解为一个艺术生命的孤苦奋斗。构图的均衡、色彩的映衬,这中间又有对抗有冲突,他身为八旬老人,体内的力量仍绵绵若存,真是一个奇迹。”

我读马雁,每每觉得她是上等素养的茶客,品茗论道,活泼多姿,曼妙处随时透视出人心性上的精彩、神韵和底色。

艺术本有通灵人,只活了31年的马雁是其中的佼佼者。

她将自己的使命和生命连为一体,构成了彗星般的闪烁,继而消失于无边无际的历史长河中。我愿意将她视为萧红还有西蒙娜·薇依的同路人。

她们的共同特点是早慧,在生命的每一刻度里都守望着一颗诗性和野性的心。将艺术抑或宗教的信奉推到了各自灵魂的至高处,不与世俗和时代合流。

当然,也许马雁尚且达不到萧红和薇依那样的精神维度和生命纯度,但是她出发和跋涉之中的信条却奠定于一个共同的思想和心理背景,那就是在虚无和无望之中依旧叩问、追寻灵性的本真和浪漫的理想国。

可以说,薇依信奉的“在期待之中”的价值理念和生命信守的虔诚感也同样根植于马雁的内心世界。马雁有一篇专门写薇依的文章——《生活的战争学校》,道破了自己对薇依切身的向往、神会和依恋。

很有意味的还在于一个比较和参照,那就是对同出于巴黎高师的法兰西两位世界性的伟大女哲学家西蒙·波伏瓦和西蒙娜·薇依,马雁选择了不同的认知态度。她看波伏瓦有点过于随意的漫画化特征和标签化嫌疑,说“她最终的身份只能是存在主义最著名的情人罢了”。而对薇依,马雁就是另一种由衷渴慕和赞叹的口吻:“她穷其一生,以罹患肺结核的弱质之躯,尽一切可能接近不幸,接近命运,如此,直到生命尽头,完成朝向上帝的旅程。”

就某种对超验性精神存在的信仰和对神秘事物的关注、眷顾和探究来说,马雁走的很可能是通往内心思辨和彻悟的路线,与薇依的“道成肉身”判然而别。可是无论如何,她的诗人气质和天性上的纯良虔诚还是让她更多地亲近薇依的生命献祭意识,从而疏离波伏娃的“存在主义式的”矫情、造作和浮夸。

刺穿生命浮华,然后放弃它,这是马雁心驰神往的灵魂归向。某种意义上,难道不也是西蒙娜·薇依的生命归属所在?

人在多大程度上拒斥物质和物化的牵引与羁绊,就在多大程度上靠近内在的情怀和信仰。

马雁写薇依,开篇引用尼采《偶像的黄昏》里那句振聋发聩的话做引子:“来自生活的战争学校——那未能杀死我的,使我更加坚强。”而正文开头,却使用了抒情的语句和口吻,“五年前,一个雨天,我乘公共汽车穿过北京西城一条浓荫苍翠的大街。这条街途经闹市却异常清净。用富于隐喻性的话说,我穿过众人却朝向众人所摒弃的方向。”

远离浮华奢望,未必就是遗世独立,但可以更清醒、真实地面对自己和这个世界。

也许无论薇依、萧红,还是马雁,都是脆弱的。她们像一根芦苇般脆弱,一滴水、一阵风都足以让她们弯腰低头。但是,思想和生命的闪光却让她们成了永远不会被生活本身折断的芦苇,成为精神和神性意义上的芦苇。

在约翰·伯格的《我们在此相遇》中,我看到这样一句话:“在人类属性中,永不缺席的脆弱最为珍贵。”还有一句:“有时候遇见一个人的意义,就是为了和他告别。”

对此,我能说什么呢?脆弱原来也是美德。马雁的脆弱、夭折,在写出了自己生命动人的光彩乐章之后,毅然走向了和文学的告别,就像找到了命运休止符的乐音,最后与天地和解,回归宇宙本源的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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