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涌入(组诗)
作者: 郑亚洪光芒涌入
我登上岛,光如何给它们命名:
塔桥、石头屋、灯塔、观音礁的海浪,
美妙的五步音,从浪沫上翻越,奋不顾身,扑向黄昏的焰火。
夏日身体挂在暗礁上,如此美满,却无秩序,
一条小溪奔流而出,因为你没有到达,
月亮的清辉筑起堤岸。
光芒涌入,秩序涌入,在淡蓝色的海面上,
白色渡轮分布着鸥鹭的低鸣,红心芦苇折弯。
并非只有这个海湾,这个岛屿,
如果夏天不可终结,你,与轮船一起平移的星星,
愿你黯淡,愿你退隐,
当这虚空穿越我们,像穿越那岛。
青海湖落日
我以为早把你忘记,
而你一直在一本书的夹页里。
像一次真正的落日,
你在我体内滚动。
我听不见你的声音,
也不再心灰意冷。
从那时起你给了我多少安慰,
从那时起我们彼此遗忘了。
我离开你,你独自起落,
像一道再见的光。
虚构之境也是善,
你愿活在镜框里吗?
青海湖落日,荧荧烛火
炮制你,让你成为镜像。
水流过石
再一次流水把我带到这里,
再一次我回到了起点。
站在林子里,根本没有树,
我幻想,而你刚进来。
你站在水里,我是那块石头,
我也不是石头,因为你,无尽的水。
一阵敲打,一阵迷茫,
林中投来光,又唤醒我。
多么希望现在是过去,
过去是无穷的探入。
可惜我们不能在故事里发生,
经历的石头将我们提起又轻放。
因为水,而不是石头本身:时间,
长翼的流水,在你我身上流转。
细雨滴落,将黄昏一起捆绑,
于是忧伤的时刻,它们写啊写。
俄耳甫斯①
终于,我写到了你,俄耳甫斯。
面容憔悴的希腊人,你本属于一滴水,
在矿脉深处孑孓。从那天起,
你开始进入我的诗魂。
你等你的至爱吗?她根本没有出现。
你是否还爱她?俄耳甫斯,
你的里拉琴是否还在歌唱?光带最亮处,
一个影子似她悲哀的眼神,携带她上升。
你不能转身,呼唤她。呵,那人是谁?
那么克制,神情眷恋,风拂过,衣袍微颤。
她说,可她一直没说,她在她的冥地,
她的灰是她颤动的歌,她在等你。
愿感动过人界与兽界的里拉琴,继续感动这一
行,
愿一朵云飘过,覆盖落日的最后一次呐喊,无
声无息,
愿你变蓝,成为蓝,成为空气:
不再分离。
①俄耳甫斯,古希腊奏乐家,琴技精妙感动禽兽木石。其妻欧律狄刻死后,他下地府请求冥王让他带她还阳。因途中回头看了一眼,最终失去了她。
波佩阿①
波佩阿,你让自己一夜不朽。
红色波佩阿,红色加冕,
死亡离你一尺之遥。
波佩阿,你要向往哪里,
耶路撒冷的坟茔,还是情侣的贞洁?
地面上一只绿鹦鹉还没有振翅。
不止一次惨淡的夜照亮你,
波佩阿,你将自己撕裂,
你进入的是虚幻的天气,虚幻的历史。
人体旋转,它们叠起诱惑和美意,
让腐烂的更腐烂,让馨香的更馨香,
如此,你才丈量出灵魂的距离。
那嘴唇,或说或笑,或吻,
此时也隐退了,如玫瑰的皱缩,
柔软的手,僵硬在鲁特琴上。
有一个音从未发出,
有一个词永远在路上,
那是你,波佩阿。
①《波佩阿的加冕》,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作曲家蒙特威尔第所作歌剧。
大提琴背后起奏
在一朵云里追看过另一朵云,
在一把琴里寻找另一把丢失的琴。
你是那场发生的落日,
也是我即将邂逅的爱情。
我坐在临街窗口把你观望,
像一把背后起奏的大提琴。
谁把你深情地弹奏?
谁又把你无限埋葬?
荷
Ⅰ
我那么渴及你,和
你的开放,
不是为这一朵,而是为它的永生。
我一转身,你已开败,不似去年的你,
那般短暂,只为这盛夏,连夏天都不过,
你沉入水中,成为另一朵。
呵,我怎么说出你呢?为你命名。
剩下的,都不重要了。
Ⅱ
你的甜蜜向着早晨弯曲,
到夜晚那般脆弱,仿佛不是你
自己,是过度的夏天。
你不曾诱惑于黑泥,
只是远离每次的接触,
与你的丰饶相比,
下坠的梗更加易折,可是,我要歌颂它,
连同底下的泥土,因为它没有身体。
Ⅲ
有谁像你,从水面行过,
而不留痕迹?只是你的夏梦
无所依托。犹如你的名字,荷,睡莲。
表面的终极表达,不及你
由内而外的芳香。
我停在寺院的一只香盒里
看见你,仕女画里的一朵,
那时,你已经不说话。
Ⅳ
与你的苦心相比,
你的叶太过盛大,不如弯曲,
不如冬天的枯萎,可是我要你的新鲜,
要你的完美,每一次都增加梦的负担。
荷叶轻举一滴水,是吊唁吗?
为你流泪的夏天。
从萧索的冬末发展出纯净,
最终抵达宁静的一瞥。
美术馆里出来遇上大雨
在大雨还没淋湿我之前,
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
在断桥边,那时像你,
法式青年安格尔①,而不是你们。
也许这只存在于一种眼神与另一种眼神的交流
里,
当我长久地注视:黑色贝雷帽,宁谧的臀,
蓝色窗帘在把交叉叙事凝固,
俄耳甫斯从荷马的背后投出安慰的眼光。
当一艘乌篷船在三潭印月荡出纹路,
法式青年安格尔,你也在把一位姑娘追求。
只是现在,你,和你追求的姑娘站在了我前
面,
你等待被情爱启示,而我推开夏季,
一场大雨将把美术馆和我们吞没。
①安格尔,法国新古典主义画家,代表作《泉》。
大雨
一场大雨不会淋湿另一场大雨,
一条溪流不会背叛另一条溪流,
今天都发生了:大雨和溪流,
诗歌的韵脚把它们编织得如此绵密。
如果写下代表消失,我情愿被写下,
如果淋湿之后消失,我情愿被淋湿,
我不知道哪一个更为真实,
是淋湿后的真实,还是写作的真实?
沉默的河岸,连绵的大山,
它们多么完美,因为
一场大雨,一条溪流,
将它们聚拢,让我停驻观赏。
我忘记停驻,和对下一场雨的念想,
青色河把我织进它的吟唱,
当雨聚集在河滩上,
当黄昏已无河岸眷恋。
后来
后来,连你的气息也游走了,
在一次次的欢欣和绝望里。
我不再去触摸,也不去寻回,
若即若离,更绝望了。
我回到自己,那个小我,
最初,没有名字,我依然记取,
慢慢学会遗忘,如果还有一年
可以遗忘,那该多好。
不再读一本诗集,像遗沙,
不再守着交响曲,像薄浪,
不再等待月圆时突然惊慌的那一夜,
不再细数教堂钟声敲响而热泪盈眶。
再后来,就没有了我们。
一束光在一束光里
漫长夏日的午后,突然来了一束光,
云层吹响一只明亮的号角。
一束光在一束光里,雨停在雨里,
忧伤停在忧伤里,心灵被再次阻断,
从今往后,你隔着山与那人对话,
以为那人便是光,那人便是雨滴。
光的次要部分占据了你,计算着时间,
从不留意停留在她脸上的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