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白色(散文)

作者: 李慧英

马车一直朝着西北,直到被一座雪山挡住去路。所有的景象都是白色的,空气也是一团白色的气雾,铺天盖地。马呼呼喘着,吐出的哈气也是白的。

母亲下了马车,舒展了一下长时间颠簸的身体,将一粒盐扔进嘴里,用舌头轻轻一卷,颗粒的粗糙感划过,随着唾液某些记忆一点点化开,浓重,滞涩,起初很沉地压迫舌尖,之后整个口腔便几乎失去知觉,麻醉了一般。深雪之下,细细瘦瘦的植物埋在下面,它们在大雪里悄无声息,像根本就不存在。

孩童时的母亲把大颗盐粒当成零食,令人不可思议。姥爷离家时将几粒盐放进她手中,转身走进弹片纷飞的战场,从此杳无音信。她说,他从门口的路上慢慢变小,模糊成一团,最后只剩下几粒盐。

那天晚上,一辆马车带着她向前奔跑,太阳从斜后方升起,像是追赶又像是推着他们前行,后来太阳跑在前面,成为一道斜光,忽然就落了下去。马车一直朝着大西北的方向,碾过苍白的日头,苍白的高原,和苍白的盐粒,最后在祖国边陲的一座山峰前停了下来。我的母亲一抬头看见终年不化的积雪正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这让眼前的一切充满了弹性。

在母亲一天一天长大的日子里,那个递给她盐粒的人再也没有出现过。她曾经无数次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快到家门口时,看到有人围在那里,总是会想,有什么热闹的事情发生了,是不是他回家了。

与地球生命息息相关的物质,氯化钠,一个充满能量的化合物,让她依赖。很长时间以来我都不能理解这奇怪的嗜好。人群一次次散去,时间让我的母亲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她的父亲却一直没有出现。马车带着她飞奔向前,渐渐脱离了平原。在一个新的海拔高度上,她看到了雪山,还有一湖的蓝天,那是天的倒影,下面满是厚厚的盐层。大把大把的盐粒,有一种灼烧感,烫人呢。有段时间,我的母亲和她的梦反复纠缠在一起,她说,那些盐是滚烫的,烙着她的手心和脚板,让人奇痒无比,雪山近在眼前,高大冰冷地看着她。

许多年后,当我的母亲深埋于阿尔泰山脉脚下,在土里和大地一起呼吸的时候,我走进她年轻时逗留的高原。风吹着成片成片的青稞,一些深沉的绿色已渐渐趋于饱满,风吹着房屋与街道,仿佛吹开了一道时间的缝隙,我试图从扁扁的缝隙望过去,会是什么呢。灰头鸥盘旋在水面,嘎咕嘎咕叫着,相互追逐。母亲说,马车颠簸在她的梦里,高原上的时光也如梦一般,青稞黄了一茬又一茬,我的母亲坐在刚察县简陋的会议室里打着瞌睡。她说,有糍粑的香味,混合着烟草的味道,多且冗长。车子继续向着西北而去,带着她穿过村庄,穿过花儿悠扬和悲伤的曲调,穿过望不到边际的戈壁和荒漠,穿过河西走廊狭长的身体。

奔跑的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后来我常想,一生的旅途会在哪里停息,在哪短暂停留或者长眠,谁能说清楚呢。马车那日走进这样的情景,远处的白套着近处的白,有丝丝扣扣的咸味,春天的野草从盐碱地里长出来,喂养着成群的牛羊。多么纯粹的颜色,母亲扶正了架在脸上的高度近视眼镜,仔细看了看欢实的牲畜,在心里开始秘密张罗自己全新的生活。

白色将她围住,让人心安,她舒了口气。西伯利亚的冷空气一次次吹过来,那些冷脆生生的,一碰就能掉下渣来,一开口说话就会咬住你的嘴唇,出门没几分钟,白霜就糊住了眉毛和眼睛。我的母亲丝毫不介意这些,她说,天和地之间那么空,风轻易挤进来,天上的风追着云朵的白,地上的风撵着羊群的白,河流里埋着春天的白。

母亲忙碌起来也和风一样,他们一起忙完春天忙夏天,忙完夏天又开始忙秋天,直到冬天的火炉烧起来,风扇着炉底的火让它越来越旺,母亲的忙碌也无比欢快,显然她已经适应了气候的干燥与寒冷的交替变化。这让她变得强壮,雪山脚下的牛群和羊群也让她强壮。盐碱地里放牧出的牛羊肉质鲜美紧实,实在是好吃得很,牲畜身体里的盐就这样进入我们的身体,当然不仅是盐,还有其他丰富的矿物质元素。羊群跟着野草和野花奔跑,而母亲带着我们无比忠诚地追随着羊群。

我在成年之后离开母亲当年下马停留的雪山,那时我们早已有了屋子,炊烟在火塘里奔腾之后袅袅飘进空中,那些细细的灰白颜色,带着荒漠植物的气息,把天空撑得很高,空气里也游荡着草木灰的味道。许多年之后在黄昏或者晌午,在某条乡村小道上偶尔会与我遇到,让我想要流泪,草本植物焚烧的烟雾像埋葬它们的仪式。现在这一切正在远离我,像流入沙漠里的水。

炉膛之上,一口铁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或许是羊群的缘故,我们的炉子热力很足,火苗将屋子映得红扑扑的、暖暖的,香味也一点点挤了进来。几粒盐趁机混入锅里,食物的香气更加活跃了。盐这个隐形的角色,很少让人想到它的来源,而母亲的盐来自她的父亲。她说,那些盐从此在她手里生出根来,取之不尽,怎么吃都吃不完。这让人很是羡慕。

我看到盐垛的场景有两次。一次在茶卡,白色的矿物质雕塑立于旷野,一群站起来的盐和经幡一道迎着风。那时我的脚底是大颗大颗灰白的粗盐,一湖水装满天空的深蓝和大团云朵,盐藏在下面。另一次是在这年九月,在三十摄氏度的海岛,盐垛高耸,像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雪堆积着,薄阴的天空上灰色的云朵游移,有种下滑之势,我突然想起那个爱吃盐粒的小女孩。雪一般的盐垛在秋日的海边胶着,盐滩,清澈的卤水,渐渐析出的晶体,在阳光下经过时间长久打磨的粮亩,逐一呈现在我的面前。

我离开西域几年后的一天,走出大海的白色带给我某些伤感。

来到海边已有多年,然而对于大海这个近在眼前的事物,很多时候与我内心却是遥远的,不能靠近。盐,一个从水里捞出来的名词,那一刻似乎让海的浩渺、动荡莫测与不可靠近停顿了。小小的海的侧影,蓦然出现的盐山,让人沉默。是熟悉、陌生、复杂的情绪作祟,在这之前,我从未将大雪和食盐做过任何关联,不过是日常饮食中寻常的事物,它源于哪里,何以而成,似乎都是无需过多思考的问题。

盐与生命细胞密切相关,却并不让人过多注意。白色的物质留了下来,细小,不起眼,盐在小女孩手中变得潮湿,在她幼年的味觉和血管流过之后重新变得虚无。她的父亲为何将几粒盐放进她的手中?他想用盐告诉孩子什么,莫非自己生死未卜的命运不如一粒盐,还是让盐代替自己的臂膀,让这种每天不可缺的物质给她陪伴,就像守护在她身边一样。也或许这个男人心里很乱,根本什么都没想,只是临行前匆匆抓了几粒盐,顺手给了门口这个茫然的孩子……

母亲将盐粒咬得嘎嘣作响,口腔里开裂的声音充斥着她的整个童年。盐慢慢化开,变化的浓度混合成一种很奇怪的味觉。我的母亲就这样长大了,而她的父亲临行前究竟想说什么,她一直没有搞明白。母亲将盐握在手里,看着他转身出了家门,留下一生的悬念。

她说,没有一件事物比白色更加孤独。

我在成年之后从一座雪山来到另一座雪山,白色就这样缠着我。天山北坡终年的积雪闪烁着光芒,多么耀眼,在被阳光刺中的瞬间,晶莹璀璨的钻石散落在我们面前。水,庞大的群里,一路奔涌着,喧嚷着,最后消失在沙漠深处,没有一点踪迹。我们身边总有太多说消失就消失的事物。

那年,我来到独库公路零公里处,油流在地下涌动,油脉从低处不断向上攀岩,如奔腾不息的河水。而羊群依旧在缓缓的坡地上慢吞吞游走,迎着朝霞出发,随着夕阳返回。新的羊群和旧日的羊群交替出现,我们丝毫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同。它们日复一日地流动着,像岁月一般无休无止。石油也在流动,喧哗,热闹,生机勃勃。

天山北坡被大雪覆盖了一层又一层,惊蛰之后,一场场雪雾将我们团团围住,一些分不清天地的雾气,涂满了山坡漫山遍野,浓郁,黏稠,糊住我们。时间被锁住,风也被锁住了。有一天,我站在铺天盖地的白色间,突然感觉和母亲接通了某个频率的电波。

巨大的水汽与雪雾充斥在天地之间,无限扩张和膨胀,没有边界,我的思维游离,出得壳来。我和我的母亲就在那时相遇了,我看到幼年女孩手中的盐粒,一辆马车踢踏踢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是一辆梦中的马车,带着母亲向着祖国的西部边陲飞奔而去。他们经过平坦的中原地带,路过宝鸡、天水,看了一眼祁连山的落日,装上几罐黄河水,继续向西出发。沿途的风沙啪啪地打着马背,母亲说,一匹不知疲倦的马带着她走过张掖、酒泉、玉门,他们一起涉过戈壁和沙漠,经过河西走廊尽头千年一梦的敦煌,继续向着西。他们闯过一个边关来到另一个边关,闯过无数醉卧沙场的镜头,马儿和人越来越精神,仿佛战场上的勇士。

我站在雪山前,站在天山北坡空旷的白色里,四野茫茫一片,除了自己什么也看不到。没有一个人前来与我对话,高耸的山脉也突然在我眼前不见了,炼油和化工的一大片塔罐突然隐去了身形。就连脚下的荒漠草场,踩在上面又像并没有踩住。我站在一片虚空之中,那些流动的风吹走旧的白色,又飘来一片新白。我就站在莫测的变化中,内心空荡荡的,又像被什么充满着。小女孩手中的盐粒似乎正在消失,一座雪山和另一座雪山也像在消失,又像占领了整个西部。那是一个装满白色气体的空间,揉进了雪原,高山,和所有时间。

我从没想过会在中年之后的一天,松开西域那双紧握的手,远离草原和沙漠来到大海中的一座岛屿。桥一座座连接着,陆地和泥土长期维系我的亲密情感突然就被插入一个媒介,让人新鲜、陌生、孤独。大海近在眼前,一遍遍荡漾着自己的波涛,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水从眼前流过,浪头翻滚,风推着、追着,水从眼前流过与我保持距离,有些恍惚,不太真实。就像那匹带走母亲的老马,一切都像虚幻。

那天我被一些白色的物质包围,有不易觉察的东西在体内游荡,出走,某个触角碰到我,瞬间打通了什么,那些摞得很高的盐山似乎打通了我内心拥堵很久的情绪。高大的盐垛让我与从天而降的大雪比较,那些从高处降落的,在我手心很快化作水的冰凉似乎还在手中握着,它们在西域每年都有一半时间紧紧跟随我。

走进盐,走进一粒盐的微观和宏观世界,似乎捕捉到一丝它的精神游脉,大海里吐纳的呼吸,海水与陆地的沟通,海洋与人类密切结合。而我和大海的联系究竟缘于哪里,莫非是那些白色的物质。海边守着日出日落的人一定是懂海,并能从海水中获得恩赐和智慧。阵阵海风送过,在一缕阳光拂照下,从大海中上岸的盐,让我离海又近了一步。

像连接陆地的载体,海边生活的人和海水隐秘的情感,一座通向大地的白色浮桥,在时间的刻度里,制卤、结晶、打花、推盐、收盐、归坨……风一直吹,那些跳跃的晶体,带给人们喜悦与充实。想到这,我伸手将一粒盐含在嘴里。

盐在大海里奔跑,最后如雪花般一层层摞起来。母亲说,一定要仔细品,它们穿着一件白色的外衣,看上去清心寡欲,实际上,春天的盐埋着青草和融雪的味道,能将你的心思从泥地里拱出来,秋天的盐里藏着桂花的香味,油漆一样抹在整个空气中,干透了也不会散去。她说,每一粒盐都不相同,它们出现时很神奇,消失就像风一样。你看风吹天上的云,吹地上的叶子,吹有形和无形的一切事物,吹着吹着就不见了。说着她将一小匙盐倒进汤锅,食物鲜美的味道立刻沸腾并向我们包围过来。

而我的姥爷却彻底消失了,就像一粒盐重新溶进水里,再也没有上岸。母亲常在身边装上几粒盐,偶尔摸出一粒含在嘴里,在一年四季不同的温度,在不同的心境,盐究竟变换出多少奇妙的味道,只有她自己知道。

从大海里出生的盐,有海的鲜美,海的浪漫,海的惊险、动荡和期待,一粒盐似乎也有自己的灵性。任何事物都是充满灵性的,当东海的第一缕阳光洒在海面,当咸湿的海风轻轻吹动天台山余脉,当那些闪耀着波纹的日子在风中一天天里码高,当我们于某个秋日走近大海,走近雪山的世界。那些明晃晃的物质正端坐在自己的坐标系上,从不同的截面,不同的方位反射着自己的微光。

母亲手里还握着几粒盐,那是地球上的矿物质,她父亲留给她的温热的结晶体。我从沙漠的边缘走向海边,从西域的一座雪山走向另一座大海边的雪山,蓦然被眼前的白色唤醒,地球上某类矿物质正和我们一起坚守。近距离观察一粒盐,海水中的析出物,流转于生产线,装袋、打包,营养我们最为敏锐的味觉神经。

那天,我站在盐的雪山前,突然想起从父亲手中接过盐粒的小女孩,想起她的父亲,他究竟去了哪里。

盐,是时间丢给她的魅影,诡异得很,深水在那里被风干,时间被风干,被切割成颗粒来到我们身边。而我们始终不知姥爷那颗生命的粒子在何处晃悠,他的内心有多少咸涩和记忆,他放进孩子手中的那些盐粒,就像放进了一个聚宝盆里,源源不断从手心长出来,就像盐碱地里不断长出来的荒草。

人的心里也会长出荒草,好在荒草也会长自己的叶子,开自己的小花。那些动荡的小花瓣在戈壁上被吹打,被啃食,不留心是看不到的,只有白色,浩大,醒目,抓紧你的心。

白色的物质是相通的,母亲说。像时间里的滤芯,筛过生命里的不安,筛过饥饿和战争,筛过一切风花雪月,筛过树枝上残留的鸟鸣,筛过屋顶的炊烟。她从筛孔望出去,天空多么干净和透明,时间在那里滴滴答答,不停歇地向前跑去,在空旷的原野上响彻,弹指便是一生。

母亲和马车一直走到雪山脚下,我看到她手中的盐,那些白色的颗粒,变小也能变大的颗粒,无限神奇。它们是沉默的,雪山也沉默着。一年夏季,我从海岛返回西域,又看到了高处的点点白色,它们随着气温的变化,移动着自己的位置,忽上忽下的尺寸那么随心,自由而惬意。

母亲手中的盐,随着她的离世早已没了踪影,母亲走进那片浮着白色的土里,不远处是山脉。冰雪在山顶堆积,普通而平常。羊群漫步在戈壁草场,爬在山坡,攀沿在山腰。羊群弯曲在山间的小道上,山顶的雪也盘旋着。仿佛是遥远的,又仿佛近在眼前。■

原载于《群岛》202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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