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螺春之夜
作者: 李黎牛山约马军晚上一起吃饭,在大方巷他们的老据点。和此前十多年无数次碰头聚会相比,这次吃饭有些凝重,马军的父亲在春节前广泛而普遍的发热中去世了,六十出头,也算是意外。马军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春节期间没有联系任何人,只是每天在朋友圈里发一张深邃而凄惶的风景照。牛山感觉,和目标明确的仇恨相比,马军的悲伤更为含蓄、飘忽和广阔,需要用吃吃喝喝来舒缓一下。
他们要去的饭店在大方巷中段,即巷子深处,名叫“无名小吃”——这是一家夫妻店,只有一间临街的门面,十多年来都满脸堆笑的丈夫负责掌勺,十多年来都满脸堆笑的妻子做服务员。夫妻两人就睡在店里,牛山无意中看到他们在夜深人静时收拾铺盖,睡在房间尽头两米多高的壁橱里面。小饭店长时间没有门头、不着文字,后来街道要求必须安装门头、写上名称,于是这家饭店有了第一个名字:无名小吃。“无名小吃”的一边是“德华玻璃店”“香榭舍女装”“正宗六合猪头肉”,另一边是“芊芊干洗店”“大方水果卖场”“广厦房产中介”。所有的门头都强行统一起来,但生意的差别很大,总是让人觉得别扭。不过,时间久了,这种差别倒也带来了开阔的感觉。
一起吃饭的还有王小融,她做过牛山的女朋友,也做过马军的女朋友,如今未婚,是一家民营连锁牙科医院的大区经理,忙得忘记恋爱成家。不过牛山喊吃饭,她立刻答应,早早就让司机把自己送到大方巷西边的公馆区,步行来到店里,仔细琢磨起贴在墙上的菜单。
第二个到的是牛山,他距离“无名小吃”只有两公里,骑车不过十来分钟,但他必须打卡后才能下班。得知王小融已经到了后,牛山就一路猛踩,希望能早一点到,起码能有一种努力早到的架势。他走进饭店的同时拉开外套,还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一边坐下来一边对王小融说,骑车来的,路上车太多了。
你现在还能骑车,体力不错啊,最近没事吧?
没事,也一直没发烧,也可能是无症状吧。骑车也没什么,我每天上下班都是骑车,加起来一小时不到一点。偶尔中午还骑车出去转转,单位请假的人很多,节奏很慢了。
王小融说,这一轮应该也快结束了吧,很多人都是元旦前后发烧,现在都恢复了。
牛山问,你发烧过没有?
王小融点点头。
牛山问,没问题吧?没受什么罪吧?
还行吧,在床上躺了几天,最严重的时候头疼得厉害。其实身体还好,就是一个人连续在家好几天,感觉有点凄惨,想喝热水都没人帮忙,只能自己爬起来烧水,有一次走了几步不得不坐下来。我是真的想结婚了,所以你跟我说和马军还有你一起吃饭,我立刻就来了。王小融笑笑说。
那现在让你二选一,你怎么选?
就是假设世界上人都死光了,只剩我和马军,你要选一个,选谁啊?牛山笑着说。王小融说,马军还没来呢,他不在,我选不选他都不公平,等他来了我看看再说。
小饭店里只有四张桌子,厨房在最外面,而炒菜的炉子直接被放在了临街的位置。牛山和王小融坐在最里面偏左的桌子边,王小融坐在里面,面对着门外,牛山坐在对面;里面右边的桌子边围着五个年轻人,都穿着光鲜的工作制服,看上去可能是银行、房产中介或者教育培训的,操着远方的口音。听了牛山他们的话,几个人都盯着王小融看。王小融扭头看看他们,微微笑笑,扭头对牛山说,我也很久没见到马军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老样子吧,我跟他见面比较多,没觉得有什么变化。他父母最近几年身体一直不好,他有点焦头烂额的。今天喊他吃饭也是因为他父亲刚刚去世了,整个春节都没过好。
王小融有些诧异,问了牛山很多问题。是不是因为发烧,有没有住院,后事办得怎么样之类的。牛山一一作答,一件残酷的事被他完整地说出来,搞得隔壁一桌人也都跟着沉默了下来,饭店里只剩下老板在门口炒菜的声音,一盘菜倒进油锅的爆裂声让他们回到了寻常生活当中。
牛山说,点菜吧。王小融仰头看看菜单说,那今天我请客吧,我就直接点了。牛山说,都是家常菜,你闭着眼睛点。老板娘拿着一个小本子和圆珠笔走过来,等着他们点菜。
王小融说,那我点了!
牛山说,要有肉,四菜一汤吧,其他随便。王小融白了他一眼,然后点了红烧带鱼、红烧毛豆米仔鸡、韭香猪血、蒜泥空心菜和青菜肉丝豆腐汤。她每点一道都会问牛山行不行,牛山都说好,老板娘低头写下来。点到肉丝汤时她大声说,有肉了哦!牛山翻了个白眼说,再来一个花生米吧。
马军和另外一男一女一起进来,他径直在牛山旁边坐下来,与此同时,一男一女在他们背后的桌子边坐下来,男的背对着牛山他们,和马军有些碰撞。地方太挤了,牛山说,马军你坐到对面去吧。
马军笑笑,站起来挨着王小融坐下,让王小融往里面挪一点。牛山说,菜点好了,先喝点茶吧。说着他拎起桌子上的玻璃茶壶给马军倒茶。马军说,不喝不喝,这个茶太差了,我忘带茶叶了。
随身带茶叶是老年人的做派啊,牛山讽刺说。
王小融笑了笑,有种熟悉的感觉,两个人的嘲讽挖苦马上就要开始了。马军带着几分幽怨说,我就是想喝碧螺春了,怎么了?
还碧螺春呢,现在是什么时候,新的还没上市呢,喝的都是去年的。你要喝也喝岩茶什么的啊,哪有大冬天喝碧螺春的。
马军不急不慢地说,我就是想喝,怎么了,我才不像你们这些中年人,一会岩茶一会红茶的,我一年四季都喝绿茶,你不服气?你是胃不好不能喝绿茶了吧。
牛山梗着脖子说,我的胃没问题,但绿茶不耐喝啊,在办公室泡杯绿茶,出去转一圈回来就不能喝了,泡一壶红茶可以喝一上午。
说来说去你就是老了,只能喝那种用壶冲泡,一壶茶喝个半天那种。包里都带着袋装的茶叶,是不是?我就从来不带那种,要带就带一大壶碧螺春。
那你今天怎么就忘了呢?牛山笑着问,你是不是觉得到夫妻店吃饭不值得你带?搞反了吧。
王小融有些不能忍受,拨出去一个电话,让人送点碧螺春过来。马军有点错愕地说,王小融,几年不见你也老了啊,这个做派不就是老年人的做派吗,年轻人才不会这样。
王小融微微抬高声音说,你要喝茶我就让人帮忙送来,你怎么能说我老了啊!
马军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了,你还是很年轻,几年下来一点没变化。
牛山说,马军的意思是,你长相没老,心老了。
对面桌子后的女孩狠狠瞪了一眼牛山,但牛山背对着她,毫无知觉。王小融看到了,冲着对方笑了笑,意思是没事的,说着玩。然后对着牛山还有马军说,说我心老了也不是不对,这几年下来,谁不老十岁八岁的。
你这几年不是很顺利吗?
工作上是还行吧,但也谈不上顺利,很多时候都在家待着,医院开不了门。但这几年每天这个那个的,谁不老啊。王小融叹着气说,还好我们医院在之前几年做得还不错,有四十多家连锁的,资金压力也不是很大,不然我可能就失业了,又要去找工作了。
马军叹气说,还是牛山你们好,不担心工作的问题。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牛山说。
马军站起来说,我操,你都会文言文了,这是要提拔的节奏啊。他故作激动状伸手和牛山握手,不断说着多多照顾,其实是为了把外套脱下来。饭店太小,没有挂衣服的地方,马军之前一直把外套敞开,还是觉得热,就脱下来。王小融伸过手说,放里面吧,放我包上。
牛山嘿嘿笑着说,旧情未了,旧情未了。王小融脸上的表情一刹那间有些尴尬,随即龇牙咧嘴地说,我跟你才旧情未了呢,跟他早就了了。跟你认识时间太久了,到了旧情复燃的年龄了,跟他早没感情了,他骂我的话我都还记得。
马军咳嗽一声说,你们别这样好不好,搞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也确实想过,要是当年我去了厅里,牛山去了大成广告,我们会不会正好对调过来。
牛山说,不会的,你去了厅里,应该比我现在混得好,我实在是太不会混了,但是如果我去了大成广告公司,肯定比你现在做得好,因为我比你有才华。说着他哈哈笑起来。
那就是说,你们两个都白活了这么多年。王小融插嘴说。
不白活啊,我不是因为工作才认识你的吗,你不是因为我才认识马军的吗?怎么能说白活呢,非要说我们白活,那要把你抹掉才行。
马军问牛山,你们怎么认识的?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说说呗。
牛山骂了一句说,我怎么可能没给你说过。
马军说,真的没说,或者你说的时候我没听到,喝多了,或者忘记了。
王小融怒喝一声,牛山你不许说!声音很大,周围的人都朝这边看过来,包括老板夫妇,以为吵架了。但看到他们嬉皮笑脸的,也就都放心了。牛山说,不说就不说了,反正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王小融问,哪句话?你说!
生于不义,死于耻辱。牛山说。这句话一出,整个饭店都安静下来,不知道是因为太沉重,还是被牛山连续冒出的四字句震到了。门外的声响传过来,汽车驶过的声音、电瓶车疯狂摁喇叭的声音,还有自行车脆脆的铃铛声,以及晚上七点多一条巷子里该有的纠缠不休的生活之声。
一个穿着时尚、商务的女人在门口冲王小融招手,王小融招招手示意她进来。女人走过来,递上一个淡青色的陶瓷罐子,说了声,王总您要的茶叶。牛山站起来接过茶叶罐,连声说辛苦辛苦。女人和王小融打个招呼,转身往店外走去。马军说,不一起吃饭啊。女人微微停顿,转身看向这边。王小融说,你先去忙啊,下次一起吃饭。
牛山瞪了王小融一眼,把茶叶递给老板说,帮我们泡三杯茶啊,两杯稍微多放一点茶叶。想了想又说,茶叶就给你们吧,给每个人都泡一杯。老板本来就挂着笑容,现在笑得更厉害了,透露出疑惑和兴奋。牛山强调说,茶叶送给你们了,你们不是给每个人都免费泡杯茶吗,就拿这个泡。
牛山的话在极小的饭店里显得很响亮,每个人都听到了。隔壁桌的人举起酒杯冲牛山晃了晃,但背后一对男女没有任何反应。王小融小声说,牛山你就是专门气我是吧?
反正又不是你自己花钱买的。
怎么不是我们买的,谁给我们送?是我们买了送给一些单位的,自己也留了一点而已。
那还不是你买的啊。
王小融说,算了,不跟你说了。
老板娘泡好茶,用托盘装着送上来,一次五杯。牛山端起来就对着茶叶吹着,有滋有味地喝起来,王小融反而不太想喝了。背后的这对男女既没有反对,也没有说什么。老板娘第二次用托盘端了五杯到牛山右边那一桌,五个人都很高兴,碧螺春的形状、色泽和充斥在油烟味缝隙之中的香味,让他们知道这是好茶叶,纷纷表示感谢,一个人甚至说,谢谢美女。
牛山说,应该谢我。然后开心地大笑起来。
马军一边喝茶一边说,别笑了,跟我说说什么叫生于不义吧。王小融伸手拍打他的胳膊说,能不能不要提这个事了,有完没完。牛山则收敛了笑容说,我跟你说过的,你自己记不得了,那就没办法了。刚才你没来的时候我问了王小融一个问题,就是假设,假设啊,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还有她,她会选谁。她说你不来她不好说,现在你来了,问问她选谁吧。
韭香猪血第一个上来,紧接着就是红烧带鱼。牛山把背包拉开,掏出一瓶白酒,带着遗憾说,忘记带红酒了,小融你就喝白酒吧。
让女人喝白酒等于开水浇花。王小融抗议说。
我就不相信你不喝白酒。马军说。
那是没办法,跟你们吃饭我喝什么白酒啊。
那你刚才拿茶叶的时候为什么不让手下送瓶红酒呢?牛山质问道。王小融瞪了他一眼说,我不喝酒,可以吧。跟你们吃饭喝什么酒呢。牛山嘿嘿笑着说,事实上我们喝啊,你也不问问我要不要喝,也不问我有没有带酒,整个想不到我啊。
巷子里好几家超市,还有一家洋酒行,你要喝什么我去买好了。
但是你确实没问我啊!牛山大笑着说,同时又从包里掏出一瓶红酒放在桌子上说,你看,我都想着你呢。
王小融说,那我也不会选你。
马军说,牛山你倒酒吧。然后他站起来,熟练地从店门后面的墙壁上摘下开瓶器,帮王小融开红酒。再次坐下来后马军问,小融你说不会选牛山,那就是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