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泠一耕夫
作者: 鲁晓敏假如说,西湖是杭州的城市园林,那么西泠印社就是园林中的园林。这座园子你用什么样的溢美之词都不为过,大到收山纳水的再造乾坤,小到勾栏画栋的细细把玩,无处不显示出此园的匠心别具。
印社大门,看起来毫无新奇之处,然而一进到园内,则是别有一番洞天。一路上,台阶斗转,回廊曲折,真山假山层出不穷,亭台楼阁高低错落。咫尺之间,景色变化多端。墙外西湖波光,墙里孤山山色,湖光山色压缩到此一隅,一切变得那么具象而又疏离。
我这样想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西湖是一张文化图腾,而西泠印社正是这张巨大图腾上一枚厚重的印章。
一
清光绪三十年(1904),丁辅之、王福庵、吴隐、叶为铭等浙派篆刻名家在西湖孤山建造了一座园子,在园中创立了印社。因园子紧邻西泠桥,“人以印集、社以地名”,园子和社名都被称之为“西泠印社”。
自西泠印社成立起,这里一直是私人聚会的场所,直到1913年,印社才真正进入公共视野。这年重阳节,西泠印社人声鼎沸,微风中传递着淡淡的墨汁味道,海内印石书画大家齐聚于此,饮茶赋诗,挥毫泼墨,气氛热烈,一场纪念西泠印社成立十年的“秋禊”,在菊花飘香的秋风中开始了。
据书法家张景星所撰的《西泠印社同人录序》记载,此次雅聚,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中外联欢,与会者凡数百人,场面极其盛大。他们中间有吴昌硕、丁仁、王禔、吴隐、叶铭等当时招牌响亮的印石书画大家,也有日后成为日本印界泰斗的长尾甲等外国人士。
推选西泠印社社长,是此次“秋禊”中最为重要的内容。自1904年印社成立以来,社长位置一直空缺着,冥冥之中,似乎一直在等着一个人。是的,他就是吴昌硕,毫无悬念地被众人公推为首任社长。这年他已69岁。
在这次雅集上,吴昌硕写下一副对联:印讵无原,读书坐风雨晦明,数布衣曾开浙派;社何敢长,识字仅鼎彝瓴甓,一耕夫来自田间。
上联,吴昌硕追溯了源远流长的篆刻艺术史,他说丁辅之等一群志同道合者在此读书篆刻,共同开创了篆刻浙派艺术。接着,他在下联自谦地说自己识字不多,只是一个来自田间的耕夫,怎么敢担当社长之大位呢?
这副对联悬挂在观乐楼前,虽非原物,但是对联内容没变。对联没有横批,如果有,应该是什么呢?我们只能发挥自己的想象了。
距离1913年,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我无数次想象当年的盛会,追踪着当年的气息,又一次来到西泠印社。初秋的西湖清晨,天很早就亮了,由于清静,湖天出奇地辽阔。一群白鹭从葛岭飞过来,另一群从阮公墩飞过去,它们在西泠印社上空画出一个个巨大的圆圈,清脆地嘀叫着,又各自飞向远方。
西泠印社在飞鸟的啼叫中渐渐醒来,保安大叔迎着晨光打开大门,我第一个钻了进去。
阳光一下下地擦亮着这座百年前的庭院,茂盛如华盖的大樟树,葳蕤密布的植物,高高低低的楼阁,大大小小的碑刻,西泠印社在清晨中一点点地露出了它的本色。几名拍婚纱照的摄影师走进了印社,在院子内摆开器材,一对新人在化妆师的摆布下,精心地妆点着,他们的新生活也许就从今天开始。
我顺着图标在园子中游走,一一走进那些空落落的亭台、楼阁、馆舍、碑廊。一间一间地向上行走,直到走进观乐楼,偌大的一个园子,也没有遇见一个游客,这恰恰给了我清净的空间。
西泠印社有着“天下第一名社”之称,在中国的任何一个角落,恐怕也难以找出一个可以与西泠印社相媲美的民间艺术社团。它兼以园林方式呈现在世人面前,人文之美和建筑之美都是如此妙不可言。可以说,它是西湖最精粹的文化胜地之一。
我时常不可救药地沉迷于对“天下第一名社”的想象:书画的力量、印谱的力量,在看似柔漫的纸张间突然站立了起来,如同三维立体的图像一般,一根根粱柱从天而降,顷刻间在眼前矗立起了一座百园之园。最普通的纸张在妙手下化为传奇,最普通的石头在精湛的篆刻下脱胎成经典,只要是有文化情结的人,对书画金石略知一二的人,这种强烈的吸引力是无法让人拒绝的。
当年,此园是文人雅士津津乐道的聚会之处。那些百年来如雷贯耳的名字曾在这里闪现:吴昌硕、马衡、张宗祥、黄宾虹、李叔同、马一浮、丰子恺、吴湖帆、商承祚、沙孟海、赵朴初、启功……他们的作品东鳞西爪地呈现在一间间明暗交替的房间中,在众人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它们是多么清雅啊,一如它们的主人。
这些名字当中,自称田间耕夫的吴昌硕是艺术的集大成者,诗、书、画、印并举,融金石书画为一体。在我看来,他不仅仅是西泠印社的首任社长,也应该是这座园林的园主。
二
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吴昌硕出生在浙江安吉县一户书香门第。随着太平天国运动席卷江南,兵锋所到,生灵涂炭,人丁兴旺的吴家转眼只剩下吴昌硕与父亲两个人。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吴昌硕开启了蹉跎的一生。
少年时代,吴昌硕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即使大冬天也是衣不蔽体。日子虽然过得艰苦,但是吴昌硕并没有耽搁学业,在举人出身的父亲调教下,打下了扎实的文化功底。他的科举之路从一开始便异常艰难,直到二十一岁才考中秀才,三十二岁参加乡试落第,对自视甚高的吴昌硕来说这是一个相当尴尬的结果。他下定决心,不再参加科考,从此再也没有踏进考场半步。
绝意于科考后,吴昌硕长期游荡在江南杭州、湖州、上海、苏州、扬州一带,或者拜师学艺,或者做人幕僚,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有时甚至靠典当衣物度日。为了补贴家用,他只能接一些刻私章、写条屏的私活,换点生活费。他以最底层的小吏、候补官员、地摊商贩的身份厮混多年,尝遍人间辛酸冷暖,于是给自己取了个“酸寒尉”的号来自我解嘲。
甲午战争爆发后,作为湖南巡抚吴大澄的幕僚,吴昌硕跟随湘军北上抗日。前线不断传来失利的消息,他忧愤地写下了“补天谁有大手笔,顽石跃出娲炉中”的诗句。他攥紧拳头,恨不得将手中的毛笔捏成坚硬的长枪,奔赴沙场杀敌报国。此刻,他一定有着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慨然,也有着陆游的“铁马冰河入梦来”的万般无奈。然而,大清一败再败,直败得个底朝天,国事的破败再一次泼灭了他心中熊熊燃烧的烈火。
就在他对清廷丧失信心,对仕途绝望之时,55岁的吴昌硕竟然收到了朝廷的一纸委任状,提拔到安东(今江苏涟水)担任代理县令。在临近花甲之年,吴昌硕终于实现了仕途上的突破,哪怕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哪怕还是代理,那个久违了的“修身治国平天下”的理想猛然又蓬勃起来。出人意料的是,仅仅月余,吴昌硕便挂印而去。他在给友人沈汝瑾的信中说“聋瞆之人,居然登之堂上,自审”。
又耳聋又眼瞎之人,怎么可以位居高堂呢?这句话的意思很明了,身在基层,吴昌硕得以深入民生,了解民情,对清朝的腐败有了更彻底的认识,也让他看清了国事不可为。既然无法改变事实,那就远离肮脏的官场吧,看不到,听不见,落了个清净。
历经了这一切,吴昌硕看惯了是非功败,看透了人间冷暖。仕途曲折和底层生活的濡染,使得他的作品从拘泥中挣脱而出,更贴近民众的现实生活,也更贴近文人追寻的理想。这是他的作品日后被各个阶层人士认可和追捧的一个重要原因。
三
在清廷民族高压政策下,国画仿古风盛行,这一时期的画作,折射出画家茫然无期的人生观,多焦苦、痴狂、阴郁,呈现出死气沉沉的状态。吴昌硕所处的时代,这种状态正在悄悄地破冰。
晚清时期,以江浙沪为核心的文化市场开始兴起,文人画逐渐开始普及,市场出现了推崇徐渭、八大山人、石涛、扬州八怪等人个性张扬的书画之风。吴昌硕继承他们的衣钵,兼具诗性,这得益于文学造诣,如同唐诗宋词中伸展而出的笔墨奇葩。他的画,有着浓烈的金石印记,艳而不俗,华而不腻。他的画,野逸与高古并举,野梅,苍石,枯枝,断藤,桃子,石榴,野鹤,在他笔下一一展现出朴野,呈现出妙趣,体现出哲思。
观乐楼中挂满了吴昌硕的书画印谱,这些作品在射灯下闪着幽静的光泽,无一不透露出他的个性,人与故居合二为一,人与画合二为一,作为故人以实物存在最贴切的方式存在着。我徜徉在他笔下那些亦俗亦雅的色调、亦正亦斜的枝条纹理、非现实美感的花花草草、真实而有化外的生活场景中,他的所有作品无一不充溢着灵魂的诉求、对现实的无奈的叹息、对理想的美好寄托。
他尤喜画植物,我们今天依旧可以看到他众多的作品,如《天竹花卉》《紫藤图》《墨荷图》《杏花图》《兰石图》《松石图》《紫藤图》《红梅图》《松梅图》《桃石图》等,笔触中无一不流露出不滞、不涩、清俊、灵动、雅致、野性……
我徘徊在观乐楼,一幅一幅地浏览着,几乎是像收敛住呼吸一般聚神,这其中最让我喜欢的有两幅。
一幅是《红梅图》:左边一枝枯梅,右边一树闹梅,一生一死,形成强烈的视觉对比。那不是他人生的自我写照吗?历经沧桑,看似枯死,不想从奇石中伸出一树红梅,包裹住了枯枝,画面堆霞叠彩,一片生机盎然,死亡在生命的搭配和感召下逐渐鲜活起来,竟似有复生的感觉,不是生机,胜似生机。他看淡了苍劲的死,重视了酣畅淋漓的生,生死交柯,笔力雄浑苍劲,今天的艺术成就不正好是他人生价值的体现吗?
构图奇巧,枯木,秃石,红梅,别无他物,搭配得相当熨贴,显现出点点生机。大量的横竖交叉打破了画面的平衡,有一种细细品味人生的大写意境界,不禁叫人拍案!他曾有诗:“十年不到香雪海,梅花忆我我忆梅。何时卖棹冒雪去,便向花前倾一杯。”他爱梅,品格似梅,作完此画,他或许大有“误入尘网三十年”的感慨。
另一幅画作是《桃石图》:两株笔挺的桃树,枝繁叶茂,果实累累,鲜艳欲滴。画面大气粗犷,局部细腻精到,印泥一般鲜艳的桃色,旺盛的生命力在画面中张扬而出。但他已经预见了成熟的桃子即将面临着采摘,满树繁锦即将消逝,他把沉重用画面一角的巨石点提着,沉重与鲜活对立着,飘逸与笨陋偎依,强烈的对比抒发出画家对美的认识,对生命的感悟,到达了道法自然的境界。
齐白石评价他的老师吴昌硕:“放开笔机,气势弥盛,横涂竖抹,鬼神当莫之测。于是天下叹服矣。”齐白石还说:“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
青藤即明代徐渭,雪个即清代八大山人,老缶就是缶翁,是吴昌硕晚年的号,也是吴昌硕众多的号中最为人所知的一个。能够让一代宗师齐白石俯首贴耳甘作门下走狗的,那自然是画界最杰出的全才。
吴昌硕的命运多舛,这点与徐渭、八大山人等人悲剧的命运有所相似。但是,吴昌硕能够在晚年见证自己的成功,执掌海派门第,并将其发扬光大,担任西泠印社社长十四年之久,将其筑成“天下第一社”。在有生之年奠定了历史地位,这显然比徐渭们幸运了很多。晚年的吴昌硕,回顾自己的游学、游艺、游宦生涯,撰此诗为自己作了总结:
石头奇似虎当关,破树枯藤绝壑攀。昨夜梦中驰铁马,竟凭画手夺天山。
四
吴昌硕曾自诩:“三十学诗五十学画”。大多数习画者,穷尽一生,只能够成为画匠,成名家巨匠者更是凤毛麟角。五十才开始学画,能迅速攀爬到傲视海内的高峰,这几乎是难以想象的神迹。
吴昌硕欲拜海派名家任伯年为师,任伯年让他随意画几笔线条,看看他有没有绘画的基础。吴昌硕提笔“唰唰”几笔下去,人是人,物是物,虽无临渊画鱼的真切,但也是有模有样,可以说一出手便技惊四座。任伯年十分惊讶,他指着吴昌硕对众人说,此人日后的成就必定超过自己。
任伯年当时所说的话也许有着客套的成分,但他从略略几笔中看到了吴昌硕的天生禀赋,于是不仅收他为徒,而且将画技倾囊相授。吴昌硕从初师开始,学得神似,学得神到,学得神化,果真如任伯年所料,画艺很快超过了他。到后来,吴昌硕博采众长,向古人学,一出手,像徐渭,像八大山人,像石涛,像板桥。一挥笔,自己就是徐渭,就是八大山人,就是石涛,就是板桥,就是自己的师父。
在吴昌硕的画中,有佛的禅境,有道的旷达,有儒家的伸缩,显现出哲学的通达,放大自我之境界,他的出现让晚清昏昏然的画坛为之一振。他的画,虽然是商业画,却没有浮华和刻板,处处吐露出一种由内向外的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