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过野村

作者: 刘从进

几千年安静不变的山村,是农耕时代最古老的情感寓所;几十年间迅速崩溃,留给我们最惆怅的苦涩记忆。

——题记

一、鸡孩图

天姥山深处有个黄泥砌起来的村庄叫上泄上村,两三个老人、数间黄土屋和几条泥路坚守着古老的岁月。

一垛垛黄泥墙,出类拔萃,风吹日晒后,渐渐露出血肉筋骨,展示了内在好看的一面。那是用山里的黄泥加捣烂的干稻草搅拌后砌起来的,坚固有韧劲,多年风化后露出毛茸茸的草屑和富有质感的黄土粒,阳光下,散发着阵阵香气,让我想起儿时吃过的烧饼,黄拉拉、脆生生,还有那锯齿状的边缘。这样的泥墙让人倍感亲切,想上去抚摸它跟它说话,更想把自己种进黄墙里。

秋后的一个周末,太阳红彤彤地挂着,日子悠悠地长着。山村里来了一家三口看望老母亲。老母亲带着儿子媳妇到后山的竹林里挖草药,一会儿就竹深不知处了。

剩下小孩一人无事,慢慢推开了栅栏,跑出来,好奇地追着鸡玩。村里还有一些鸡、鸭,最古老的家禽。

小孩生活在城里,不知鸡是个什么玩意儿,就是一个会跑动的玩具吧。鸡在门前收割后空旷的稻田里觅食,双脚拨拉着泥土,脖子一伸一勾,不停地甩动着尖尖的嘴,也不知它吃到东西没有。孩子先是用小石子掷鸡,然后拿一根小竹棒在稻田里追赶。这样的山村也是很久没有人跟鸡玩了,鸡一边跑一边嘎嘎叫,显得很兴奋,飞过一个稻草堆,孩子绕过去追,穿过一个野草丛,孩子也钻了进去……最后,孩子头上冒汗,玩累了,不追鸡了,顾自回到老屋前,也不进屋,就坐在栅栏边的黄墙下那一堆稻草上,晒着太阳。

山里的阳光香喷喷,小孩的身子暖融融地一软就睡过去了。那只被追赶的公鸡好久等不到孩子来追,慢慢地踱着方步来到他的身边,绕着他,半匍匐着提起脚爪,又慢慢放下,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脚下的土地,像一个探雷的工兵每一步都生怕触到了地雷一样。它不时把头转过来转过去,红红的鸡冠一耸一耸的;细小的眼睛一会儿张开,一会儿又关上一半,不知是藐视还是为了更加清晰地看清小孩,更大的可能是挑逗他——来呀,为什么不追我了啊!最后,应该是确认孩子睡着了。

它放松下来,在边上站了一会,竟然靠上去蹲在孩子的身边,打开翅膀,拉下来,努力地试图盖住这小孩。翅膀拉得太开,像折断的机翼一样难看。一条腿像被打折了似的拖着,另一条腿却像上紧了的发条一样,时刻作出逃跑的姿势,它仍然警惕着,生怕小孩猛然醒来抓住它。

斜阳向隅,茅舍无烟。已是半下午了,这一处黄墙根蓄着比别处更好的阳光,稻草像一堆软黄金,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特有的蓬松的香气。此时山村里就一个孩子一只鸡,尽情地沐浴在阳光与黄泥墙之间。我在一处无人居住的老屋檐阶下坐着,静静地欣赏着这幅暖心的鸡孩图。

二、峙阳蜂趣

山腰上的峙阳村,没住几个老人了。有一天,蓝色的方桶一溜儿排在房前屋后,密密麻麻,围起来成了一道风景。这种蓝是一种工业蓝,涂料的蓝,镶嵌在山村,不很搭,但也不那么刺眼。

一问,说是蜂桶。怎么突然养起蜂来了?老人们慢慢说开来,这些蜂是自己跑来的。现在山林好了,野蜂多了起来,蜂群大了要分窝,像分家一样。分出来的蜂王带着一群工蜂跑到山野地头或柴草矮树上,团着,另成一个家。他们发现后,拿一个桶过去,把它整团挪到桶里,提回自家门前养着。后来学聪明了,干脆拿一个空桶放到山岩下、地坎边,就会有新的蜂群自己钻进来,直接提桶回家就是了。这些桶是他们在山下的儿孙们给定制的,方方正正,涂成一例不改的蓝色。

山里花草多,也不喂,一年在秋天割一次蜜;也不割完,要留些给蜜蜂过冬吃。冬天,没花可采,若不喂糖,蜜蜂要吃自己的蜜当食物,不然过不了冬。割蜜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专业工具,老头老太齐上阵,就自己割,常常被蜂咬。咬就咬,当时很痛的,有时咬在眼皮上,眼眶肿成一条缝,好在蜂蜜性良,拔出刺后,转天就好了。一个老头一边拿两个指头在自己的眼皮上比划了一下,一边嘿嘿笑着,说这没什么。另一个老头说我干脆赤膊上阵,就由它们咬,哪像你们城里人有点小痛小痒就哭爹喊娘上医院。

有时候蜜蜂误会了或者觉得你要伤害它的时候,就会主动攻击你。愤怒的时候,一边咬你一边在你的身上放臭屁,同伴闻到这种臭味就会“轰隆隆”冲过来,群起而攻之。经常会发生整个蜂群扑向一个人的情况,衣服裤子上全是蜂,吓得那些老婆子花容失色,也只得毫不犹豫,咝溜一下褪了裤子,只剩一条裤衩往屋里跑。不行,还得往楼上藏。还不行,只得钻到被窝里!一个老婆子这样说着,自己笑得前仰后合。

他们在自家的门口竖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野生蜂蜜出售,八十元一斤”,下面还留个电话。付钱的时候,你要是没带现金也行,他会拿出一个二维码,那是他们山下的孩子的。你在上面扫了钱,他拿老人机打个电话给孩子,问收到了吗?答收到了,得。

三、老婆子的后园

长田头村只有一个老婆子独住。老屋靠山,后园荒了好多年,两棵柏树被风刮倒横在园中。早几年为治喉痛,老婆子又种了几棵桑树,每年还搬来弄去种点番薯、蒲瓜,有些郁郁葱葱。还是清冷,她又在几棵倒树间布了一张网,养了几只鸡和鸭。

一个人在山村里,原本孤单,却因为这些动物的参与意外地获得了另一种丰富。

后园有蛇,很毒的眼镜蛇,常常竖起身子,扁着三角头,发出“噗噗”的声音威胁人,当地人叫“犁头噗”。

一次,老婆子发现一条眼镜蛇挂在围鸡窝的网眼里,身体前面一半进去了,却卡在中间最胖处过不去,又出不来。它不停地扭动身子挣扎,累了两头耷拉下去,过一会又挺身挣扎一番。这蛇应该是看到窝里有鸡,想钻进去吃鸡,结果落了这下场。老婆子也不敢动,跑老远到山下喊来捕蛇的独眼老张,捉走了,如此好几条。

听一个捕蛇人说,把蛇放在编织袋里要小心。它的尾巴会不停地扩撑编织袋的缝隙,让缝隙一点点变大,先把尾巴遛出去,然后整个身子就能慢慢地出去了。这山村的蛇或许不够聪明,要是尾巴先进去,或许整个身体也能进去;也可能是看到窝里的鸡兴奋得忘了危险。

这让我想起一个寓言故事。老农在山里养了一院鸡,狐狸想吃,无奈老农看得紧。一天,老农有事下山,把篱笆扎得很紧。狐狸进不去,饿了三天饿瘦了才钻进去。在里面大吃了一顿,又把自己吃胖了,结果出不来;只好又饿了三天,让自己瘦回去才出来,白白折腾了一番,还弄得瘦不拉几的。如果在那三天里,老农赶回来,它就遭殃了。

蛇还经常爬到老屋顶上蜕皮,椽瓦之间布满了蛇蜕,还掉落在楼板、桌子上。对此老婆子并不怕,还觉得暖心呢。她说蛇是好的,进屋会给家里带来好运,不能打,赶走就行。

有一次,老婆子来喂鸡,发现一只公鸡顶着红红的鸡冠,高高地昂着头,伸在网眼上方,歪着眼,盯着天光发呆,不吃食。老婆子没在意。第二次来,那鸡像睡着了一样安详,也不吃食,还没在意。数次喂食,它一直不动,终于有些奇了。仔细一看,原来死了!一拨拉,还发臭了呢。这只鸡也是脖子卡在网眼里被卡死了。它在笼子里呆着不耐烦,想出来,急切地飞啊钻的,结果头出来身体出不来,头又回不去,就这样卡住了。

蛇想进笼子死了,鸡想出笼子也死了,命该呆哪里还是呆哪里吧。

有一段时间,老婆子很奇怪,原本隔三差五就能在笼子里捡到鸡蛋鸭蛋的,最近却一个也没有。只有一次,一个鸭蛋滚到笼子外面才被捡到。

纳闷中,有一天去喂食,很惊讶地看到那只鸭把自己刚生下来的蛋用嘴啄破,把里面的蛋清蛋黄吃个干净,最后还把蛋壳也吃了。老婆子留了心眼,发现这只鸭除了吃自己生的鸭蛋,还吃鸡生的鸡蛋。我想,鸭原本是不吃自己的蛋的,大约一次偶然,一个蛋破了,它试着啄了两口,发现味道很好,于是一生下蛋来就自己吃了。怕主人发现,还把蛋壳也一起吃了。且从此喂什么都不吃,无论是谷、米,还是剩菜剩饭都不吃。

只听说鸭为了报复人,会把蛋生在人找不到的地方,没听说自己把蛋吃了的。

以前农村老人都说喂猪时,偶尔给了一点有咸味的剩菜,从此这猪不给点咸的就不吃了。少时还听老人告诫说——什么东西最好吃?人肉!但千万不能吃,吃了就要上瘾。现在想老人的话全是对的。

老婆子原没养羊,有一天不知从哪里跑来三只小羊,呆在家门口。老婆子摘了一些菜叶给它们吃,希望它们吃完后,哪里来回哪里去。可是这些羊却死皮赖脸,就是赖着不走,老婆子只好把它们养下来。如今三年多了,繁衍到十多只。每年都有山下的人上来买走她的羊,但她从不多卖,一直让她的羊群保持十多只的数量。

这些羊常年放养,白天自己出去,晚上自己回来,老婆子从不管它们。有一天,她发现少了一只羊,顺着山路去找,一路喊叫,没动静没回音。跑哪里去了呢?找不到,那就算了呗,也没那么多计较。可两个月后,一只三条腿的羊一跳一跳地走到门口,站在门槛前,蠕动着嘴,摇着尾巴……老婆子一看,这不就是丢失的那只羊嘛?回来了!再一看它的腿,明白了。原来,它被山里逮野猪的人埋的野猪夹夹断了一条腿,在山里独自疗伤,痊愈后,一步一跳地回到家里。

我就惊奇,它是怎么在断了腿的情况下还能独自在山林痊愈,人要是生生地被砍去一条腿,独自在山里,那肯定是死路一条。看来动物的生存能力总是比人强,因为进化,人类很多本能的力量都丧失了。

一个外地游客看到老婆子家那只三条腿的羊,不知是好奇还是同情,说五百元卖我吧,买走了那只羊。

四、野猪二代

大岙坑是深山古村,相传村民是“长毛乱”(太平天国)时从外面逃到山里来的。如今,山林几十年没人砍伐,生态很好,野猪成群。

一天下午,一头二百多斤的野猪,在村口的树林里悠闲自在地走着,摆动着圆滚滚的屁股,人来不去,车来不慌。我惊掉了下巴,不敢下车!

在旁边地里摘角弓的老婆子笑着说,这野猪是她养的,是一头野猪的二代——山上的野猪跑下来跟家猪交配后生的。白天放它出来走走,晚上自己回猪圈里睡。老婆子说,夜里它都自己睡的。一下子被逗笑了,我也不敢陪它睡啊。

而项家山村有个老头,跟我说了一个逮野猪的秘方——把发情的母家猪放出来,在山野上,公野猪就会被吸引着跑过来,跟着家猪到猪栏里来交配。如此一举多得,一是抓住了那野猪,二是交配后会生下很多杂交的小野猪。他还因此办了一个山中的农家乐,主打野猪肉。

五、陪牛嬉戏的独居老人

里田湾上面的后辽自然村,住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农,一个人,两条狗,一头牛,还有几只鸡鸭。我来的时候,他正在很仔细地为一块菜地编织竹篱笆,劈开一根竹子后,发现竹节里灌满了水,也说不出原因。荒地里还燃着几堆灰。我问他,这样燃着灰堆,不怕烧了山林吗?他说这点常识是有的,什么天气,什么风向,能不能烧是清楚的。

村庄下山移民后,他一个人留下来,没有打算离开,准备老死在村里了。

他的父亲生下他们兄弟仨,后来在挖竹岭坑水库时,被冻伤,生病死了。母亲又招了一个后爹,生了一儿一女。后来,后爹带着自己的儿女回老家去了。他的哥哥也住到山下,早几年得胃癌,死了。另一个弟弟,在外面水电站干活时突然发了神经。他因为家里穷,一直没有娶老婆,还养着他发了神经的弟弟。弟弟每天早出晚归,到下面的村庄或城里捡一些旧衣服等破烂回家。有一天,出门后就没有回来,找了好几天也没找着,还上电视台求助过,都没有用。三年了,他说可能被人“卖心肝了”(意即被活体取器官卖了),说得很平静。他有养老金,每月两千,够吃,就是生病花钱,心脏不好,要经常下山买药。半山腰上有个小稻草棚,里面停着一辆破电瓶车,就是他的,要骑着它下山进城买药,一月两次。

过年时,我再去。老人一个人站在门口,显得格外清冷。见我来了,也没有多话。我一时找不着话,就说一个人孤独吗?他沉默了一会,说也没什么,寂寞时就陪牛嬉一会。一早他会把牛牵到后山去吃草,傍晚牵回来。开始的时候,牛依赖他,他一回来,牛也跟着回,时间久了就不跟了。有时长日闲闲,乏味了,他也会跑到后山去,陪牛嬉一会。看看他的牛,摸摸牛的毛,摸摸牛的头,跟牛对对眼,说说话。牛会摇着尾巴回应。牛有时候也要吃掉他种的菜,他说吃了就吃了,反正是自己种的。他养的鸡鸭还经常被山上的老鹰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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