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组诗)

作者: 庄谐

石头记

雨后天晴。她在花坛石头的缝隙

拔除一些荒草,随即

她后悔了

本应该让这些马鞭草好好活着

因为她想起了以前在老家

门前的石桥上总是青草悠悠

但是从来没有试图去拔出它们

一年四季,几百年来

也许它们世世代代

就生长在这些石头的空隙

那桥在宋朝就有了。现在

她回不去了:时间和空间都不在了

十月

十月将尽。从墙头取下

锈迹斑斑的镰刀

一只蜥蜴仓狂逃走

它正变得瘦弱,透明

犹如正在缩减的河流

犹如经年的磨刀石

这里没人说起信仰

只有白头翁,麻雀

和晒着太阳的草狗

叶子在变黄的苦楝树

形同一个失恋的刀笔吏

在煎熬好的中药旁

木讷地坐在河岸

一切表露都在风中

夏枯草迎来叶瓣最肥厚的时期

在簇拥的一枝黄花下

素心地拧紧

一棵梓树身体内的发条

早晨和傍晚别无二致

梓树有柔和的意志

须根深入河床。让人想起

温度计和水银在课桌椅间密植

那些时光有些甜度

如同此刻金黄的稻田,沉默而质感

雨中大有桥

某个下午雨水覆盖了濮院

他突然想起肖斯塔科维奇

想起雨中的大有桥

平实的石头此时应该水花四溅

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总也溶解不开

就像互相簇拥的方方正正的石块

几百年以后,也许还在那里

记录一场雨,带着一个个人印记

他感觉所有肋骨都在湿滑和石化

恻隐和慈念流转于薄凉的心肺

初春乍寒,梅泾河的水

正是一面游离的镜子

大有桥的每级台阶包含幻觉

在天空,树枝和雨滴之间

形成种种光影,雨水忽然远去

在渴望或魅惑中逼近现实

小巷的水世界单一存在着

人的脚步声助长了天空之暗

下午四点钟,大有桥仍是湿滑的

如果只有一个人,它会更加持重

念念

琥珀色的边缘,黎明

在升起初夏的旗

小河是墨绿色的

一座空城。旧梦不须记

小小的黄莺粉饰这巷子

她的家门口。他即兴想起

一只吻戏剧化地滑翔

在他们之间

以一丛蔷薇为介质

他们寻找自己的在场感

河流之王沉默无声

那一刻的黄莺对孤寂产生了好感

之后,时钟有了新的刻度

蒙昧到现在的鸟声

犹似半夜里饥肠辘辘的叫声

来自于,一个一无所有的人

声音

记忆中最初的声音

来自于地铺上养的白白胖胖的蚕

成千上万的嘴巴

咀嚼着午后的宁静

我那一刻躺在一只蚕匾里

被制造噪音和咬痛我的蚊子弄醒

因为没有看见家人在旁

我记得我急得哭了

以后我把蜜蜂和蝉关进过药瓶

我把耳朵靠近瓶口倾听

就像我后来靠近窗口

辨认喊我出去的那个人

这世界在我面前丰实起来

但声音似乎少了

也不再需要特别关注

尽管世界上最小昆虫的脚

仍然在抓紧每一棵大小不一的树

叶子仍然在生长

花朵选择在大雨天跌落

石头和泥土轻轻吮吸水

是的,水。任何有水的地方

山。奔跑的动物和它们的喘息

鸟的天堂。我哑巴的表弟努力

装好画架或正在画画

人言不由衷,还不如看画架上

咖啡色的蟑螂,紫色的蜈蚣

或者由圆点组成的南瓜

我们沉默,是因为言语还在腹中

利沃夫的回信

利沃夫现在是一座燃烧的森林

置身于乌云和火

共同笼罩的世界

土地是烫的,它像一座砖窑

没日没夜地在烧制绝望

我们处在盲共和国

我们的嗓子哑了

膝盖僵直了

灵魂里有暗紫色结痂

谢谢你给我寄来曼德尔斯塔姆

寄来教会我们哭泣的阿赫玛托娃

是的,我们还有什么

甚至我们已经失去脚下的泥土

我们无处可去

除了上帝。可他也离得有些远

我们将拥抱你,一如曾经抱紧亲人

运河早语

采完带露水的桑叶,

你就是那个念避水诀的人。

你用三轮车拖着一整车春蚕叶,

你的十指满是黏稠的桑叶汁液。

水泥路的两边是被割倒的麦田;

油菜秆空落落的。

你把魔术师的表演服撕成碎片;

你用碎布条捆起桑树枝。

你突然想喝一口介休的陈醋。

你儿子的书被你撕了生炉子,

有一天他从介休带来一坛醋。

你用那半本书盖了醋坛坛口,

正面朝上的题目隐约可见:

从巴门诺克开始。你看了几行,

然后把旧书翻个身又盖上了。

芒种时刻

被割倒的麦田昨夜已被犁过

从去年冬天到今天清晨

几乎听不到什么声响

而此刻,数以千计牛屎蛙

在合奏一曲晨雨之歌

仿佛它们背后有一道大峡谷

把一种清脆牛铃声

从另外一个时代带来

这是黄鳝,泥鳅欢快的一夜

是蚯蚓绝望的一夜

之间有个闷雷

在远处意外地炸开

像一个流浪者

在村口偶然失落了他的饭碗

夜来香开了。没有人留意

一群野鸭小心翼翼地逡巡

我垂下钓竿

雨点现在变得更大

丛丛马兰正在老去

莲花港像一页旧连环画

石头带给他根的记忆

遥远的地方,他曾在钢枪的丛林虚度

一支穿云箭蝶化

就是静静的竹篙

小小的温柔醒了

紧靠着斑驳陆离的墙

黄色的花朵是小手掌

是云朵来不及长出的叶子

它们曾是乳燕张开的嘴

以及画家中断了的思绪

他想起夏日绝句般简洁明快的天空

那些闪闪发光的石头音质最好的时刻

整条河流都在倾听

那些鱼类,和人类一样迷失

春之祭

而朝阳在蟑螂的翅膀

变成亮色时

又见檐边燕归来

我们煮新生的蚕豆

辅之以蓼蒿、野草莓、马鞭草、白术

这是今年的酒引配方

又一个可见的冬天可以暖和了

不管世界将发生什么

我们少不了清冽的米酒

这是自然之物

无关一切尘世的陈规烂俗

阵阵熟悉气味弥漫小屋

老实人开始铺纸画兰

胡铁花独自喝着夏尔的灵魂

花满楼则倒出了他的咖啡

艾格妮丝擦着金色眼镜

花仙摆弄着她的相机

伯特伦一边笑一边打磨旧机翼

生活总在继续,傅家大少说

人类一哆嗦,上帝就大笑。可我们连自己

都不相信了,但酒可以有

二月

香樟树持续飘下红叶

让人想起去年冬天不知有多少老人

也是这般无声无息地带走沉寂

我提着一个竹篮去河边掘毛笋

风吹着我,阳光有些甜腻

是那种可以使人忘记苦味的纯净

它落在清醒的蒲公英上

落在下蛋后轻松的白鹅背脊

我的心魂如同毛笋

酝酿了一个冬天的厚壳正破土而出

被我挖断成两截的青灰色蚯蚓

朝两个方向逃避

时间的单调区间都在此刻

这里没有魔术师,没有牙医

没有喋喋不休的经销商

也没有五花八门的镜头

茂密的竹子替我的鼻子抵挡了一阵

我患有过敏性鼻炎

绵延不绝如缕的柳绵和恶毒的花香

正在河面上滑翔

孩子们在对岸麦田放风筝

一些衣服堆放在田堘尽头

这是他们少有的野外游戏

他们仰望,空中那属于自己的一部分

鸟蛋

小雨淅沥。夜晚九点她仰面看见

马路上汽车移动的灯光

折射到五楼的窗玻璃上方

她就睡在父母亲床尾地板上

头顶的瓷碗里放着父亲的假牙

又一辆车经过。房间空调声

压制了二楼电脑编织机机头响

今晚,病重的父亲会不会不停咳嗽

她想起白天路上看到的野金银花

茂密而丰润的植物很有活力

它和家没有关系

那棵金银花树上有个鸟巢

她突然恳求在那工作的供电局师傅

帮她掏鸟窝。很多蛋呢

那个电工说,有点不怀好意

她把蛋带回去给病床上的父亲看

她小的时候父亲常常替她掏鸟窝

还把小鸟带给她。把它们放回去吧

父亲吃力地说,它们有天会飞的

她知道。她因此感觉心疼了

四月

仍然给你带去云朵

在我独自步行经过的水中

最后的油菜花稀若星辰

这些嫩黄

能压制日出的玫瑰色

一棵水杉守夜归来

它的寂静和荒草的岸

猛然被一只灰鹭攫取

我父亲总说灰鹭像赫鲁晓夫

此时看来最合适

这里的水几乎和我贴紧了

我也看到了自然的眼神

细小的鲹鲦还没动静

我记得父亲说,他装了

三十年的假牙但尽量不说假话

柳丝浮动

桑葚将熟

江南仍保有它的烟雨迷离

在我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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