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有奇树(散文)
作者: 杨献平这是笔墨山半山腰的一座老房子,是她爷爷奶奶留下来的。以前,世道不太平,大家都把房子盖在深山里,守着森林、山岭、悬崖,以及豺狼虎豹过日子,求的是保住性命,自家人能活下去。后来天下大定,都有了自己的房产和田地,就又搬到了马路边,家家户户看着南来北往的各种车辆,在盘山路上“吭哧”爬坡,或者“哐当哐当”地顺坡而下。
爹干了差不多一辈子的乡村医生,早年跟着一个中医望闻问切,读《汤头歌诀》《神农本草经》《诸病源候论》《脉经》,大部分时间是用草药给人治病。再后来,村人嫌中医见效慢,也都不愿意拿砂锅熬药,嫌费时间,耽误挣钱,有了头疼脑热的小病,基本上看西医,感冒、胃炎、头疼、拉肚子、皮炎、带状疱疹、尿道感染、伤口处理等,不管得了啥病,打一针,输个液,立马感觉浑身轻松。没人来看中医,爹硬着一头灰发,偷偷学了西医,自己的手背和胳膊上,都是扎的针眼儿,黑青一片,有几次,输错了药水,头晕了半个多月,庆幸的是没出人命。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后,一般的小病小恙,打屁股膀子针,静脉输液等,作为中医出身的爹,倒也手到擒来。
刘松香上学时成绩也算不赖,从小学到高中,最差的时候,也能排到全班前20名,大家都夸这妮子行,将来肯定不会在咱们这穷山沟里撅着屁股看天,全中国的大城市都在等着她呢!刘松香听了,不说话,只是一脸的冷静。爹娘倒是高兴,咧着大嘴哈哈笑,原想着她能考上大学,以后到外面工作,再招个油头粉面的女婿,也算是给家人争光。可人算不如天算,连续高考了三年,刘松香都没考上,万般无奈,爹娘也就死了那个望女成凤的心,让刘松香去卫校学护士专业,毕业后,在小诊所里给爹打下手。爹有模有样地对她说,古人云,不为良相,就做良医。开始教刘松香背诵《汤头歌诀》,又读《伤寒论》《千金方》《本草纲目》。
闺女大了,就好像挂在门口的一口钟,只要没婆家,谁都可以拿着鼓槌敲。从年满18岁到25岁,远近村里上门提亲的人不是满脸媚笑、卑躬屈膝,就是恃财倨傲、不可一世。爹和娘天天说,该了该了,这么大的闺女,要模样有模样,要知识有知识,论家境儿吧,咱也不比这十里八乡任何一家差。一句话,这么好的大闺女,说啥也不能剩在家里。
隔壁村的张海平爹娘托人来探口。所谓探口,就是男方家先请一个和中意的女方家有点交情的人,装作有意无意地跟女方爹娘提一嘴,听听人家对男方或者男方家各方面的看法、态度和意见。
这个张海平,家就在隔壁张家庄,两个村子之间,扭个屁股就能走一个来回。张海平比刘松香高两级。张海平个子高,脸盘子也俊,还生得一身细皮嫩肉,那张小脸白得连村里最俊俏的闺女家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最突出的是他那个鼻子,从山根开始,越向下越隆起。人见了,都说这孩子行,将来更行,而且,越是年龄大,越是不得了!叫旁人既爱又恨的是,张海平学习成绩还好,门门功课第一,他大字不识一个的爹娘根本没有操过一次心。果不其然,高考时候,张海平本来可以上清华北大,可他说,还是石油行业拿的工资高一点儿,将来能更好地孝顺爹娘,就报考了东北石油大学。毕业后,他也几乎没怎么费劲儿,就到了华北油田工作。
远近的人都啧啧羡慕,说张海平老实巴交的爹娘不知道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养了这么好的儿子!有闺女的人家,托人到张海平家里提亲,这叫倒贴,许多爹娘不屑为之,觉得拿自己的黄花闺女送人,比脱了裤子满村跑还丢人。可那是张海平,一个从小到大,啥事儿都不用爹娘操心,考上大学,立马工作拿工资的人,这样的小伙子,方圆一百里内,张海平是地地道道的头一个!
那几年,爹娘也总是拿张海平为榜样激励刘松香,妮子,咱们啊,将来的目标就是要比张海平更好,古人云,谁说女子不如男,咱偏偏就要女赛男!这么说的时候,爹娘的神色里面,一边荡漾着羡慕,一边窜动着向往。刘松香看在眼里,却还是一脸的平静,该做啥做啥。爹娘看着她没反应,就反复说,实在有些腻了,刘松香就说,爹,娘,世上的人,看起来都差不多,其实还是不一样,恁都见一棵树上哪有一模一样的叶子呢?
爹说,咋一样,又咋不一样?
刘松香说,爹,这人啊,也和树上的叶子一个模样儿。不信,恁和俺娘把院子里苹果树的叶子一片片摘下来,戴上老花镜,好好比对一下,看俺说的对不对?恁都再看咱村里的这些人,看起来长得都差不多,无非胖点瘦点,高点矮点,可这家人和那家人过的日子一样不一样?咱村的刘铁锤和邻村的张二蛮,据说是同年同月生的,恁都看,他俩过的日子,娶的老婆和生的孩子一个样儿吗?
爹说,妮子,你说这个吧,倒是的。不过,梧桐叶子、枣树叶子,还有椿树叶子、杨树叶子,俺看没差别。
刘松香说,爹,大体上一样,可仔细了看,肯定不一样。爹,这叶子和叶子,人和人都是细节上有差别。有句成语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用在人和叶子上面,俺觉得也是挺合适哩!
爹“嗯”了一声,说,这个嘛,俺还是真没仔细想过。
家里不断有人上门,多数人的目的都是提亲。起初,刘松香觉得好奇,还羞涩,觉得男女婚配这事儿古来有之,现在依旧是这个样子。人也真奇怪,一个男的,长大了非得找个女的才能叫过日子,还做其他的事儿,生孩子,好的话,过得轻松点儿,所谓的轻松,也就是吃穿不愁,再好点儿,要啥有啥,东边有人帮,西边有人助。不好的,就只能苦巴巴地过,鼻涕、眼泪流得满地不算,大多数人,都是牙掉了往肚子里吞。可不管好过难过,人生到头来,不管穷富、高兴还是悲伤,都不过是蹭光阴的过客而已。一个女的,总是要去找一个男的,嫁出去,叫别人的爹娘叫爹娘,叫别的男人叫汉子。还得生孩子,闺女小子都得有。闺女招女婿,儿子娶媳妇了以后,生孙子孙女。这样的生活,反反复复,永无休止。不敢说天底下的人都这样,至少,在南太行乡村方圆几百里,除了那些少数的傻子、孽子、残了的,人人都这样,看起来挺有意思,可细想起来,又没啥意思。
到底怎么没意思,她也说不清楚。刘松香只觉得,自己不适合结婚。结婚,是一件庞大又复杂的事情,一旦结了婚,一个人就不是自己了,就是某个男人的了,再生了孩子,就是孩子的了。等到像爹娘这么大年岁的时候,一个人就成了一家人的人了,当然还有那么多曲里拐弯的亲戚朋友,甚至原本没啥关系,突然间就有了各种关系的人了。
对于张海平老婆和他离婚的事情,刘松香早就听说了。有人说,别看张海平学历高,挣的钱也不少,可就是不爱多说话,老婆嫌弃他没啥情趣,是根死木头,就跟他离了。有的说,张海平在外面和另一个女人好上了,被老婆发现,就离婚了。还有的说,张海平老婆也在油田工作,两个人不在同一个下属单位,慢慢地,他老婆就和另一个男人好上了。那男的为了她离了婚,她也就和张海平离了婚。
如此等等,村里人的话,她觉得不能听。
前几年,张海平带着老婆孩子回来。那是一个个子高挑、染着一头黄发的妇女,面目也白生生的,穿着黑色的长裙和高跟鞋,在山路上走的时候,像一只左右摇摆的细长布袋,随时都有歪倒在地,甚至滚到河沟里的可能。张海平跟在后面,两只手总是张开着,好像一个当爹的男人,跟着刚开始学走路的孩子,提防她忽然摔倒。
刘松香也见过几次。张海平带着老婆孩子回来,总是喜欢在村里转悠,而且都是傍晚的时候,村人开始觉得好奇,后来才知道,那叫饭后散步。看到张海平的样子,刘松香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心里蹿起一团火焰,她本来平静的脸上突然就腾起了朝霞。她不由得“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小诊所,坐在凳子上看《伤寒论》,却又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浑身上下像是爬满了蚂蚁。
来她家里提亲的,不乏邻村幼时的伙伴,还有初中到高中的同学,其中一个,刘松香还真的喜欢过一段时间。那同学叫赵强生,学习成绩一般,性格木讷,不咋讨人喜欢,但对女同学倒是体贴,她记得最清楚的一次,冬天大雪下了一尺多厚,山野白得好像失去了整个世界,连猪圈里的黑猪都爬不到食槽跟前。往学校走的斜坡一步三倒退,男同学都是一根棍子一把小铁锨,走起来困难,可他们浑身都是力气。女同学骨头架子本来就小,手脚还都生嫩,平时拿个扫帚都得双手加肩膀用力,走起雪路来,一个个连摔带爬,弄得浑身是雪,甚至头顶和脸上也都千树万树梨花开。
看到女同学的狼狈样子,调皮捣蛋的男同学会哄堂大笑,闺女家自出娘胎就是带着脸面来的,当众被人耻笑,哪能受得了。其他同学都在准备看女同学笑话,唯独赵强生拿着一把铁锹,速度飞快地铲雪。她本来发愁怎么上学校的陡坡,蓦地看到赵强生一个人躬着他年轻有力的腰身在铲雪,心里忽地生出一个温润如玉的春天,鸟语花香,其中的一棵白杨树,叶子绿成了天空,还有好几只喜鹊站在上面“叽叽喳喳”。
赵强生找的媒人是刘松香的亲姑姑。姑姑进门,对她爹娘先说了一顿家长里短的闲话,然后进入正题,试探问,恁都看那个赵强生咋样?爹一听,脑袋就摇成了拨浪鼓。娘倒是沉得住气,“嗯”了一声,说,那孩子吧,咋说呢?姑姑又说,强生那孩子倒是不赖,就是不正干,整天写啥诗。二十三四岁的人了,房子房子没盖,还住在那间小破屋里,也不思谋着出去打个工,挣个钱,就整天在家里摇头晃脑,一会儿捏捏梨花片,一会儿盯着花上的蜜蜂看,要不一个人到后山里,坐在树荫下听鸟叫。下雪了,人家都回家了,他站在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雪地里,昂着一张脸,长时间地喃喃自语,说是跟上天借灵气。唉,真是没法儿,好好一个孩子就这么毁了,要不是俺家那口聒噪了好几个月,俺才不来亲哥家开这个口哩!
姑姑话里的意思谁都能听明白,一则拗不过姑夫,只因为那赵强生是他亲姐姐和亲姐夫的三儿子,这种关系当然得给面子了。二则说了也就是说了,完成个人情而已,根本没抱啥希望。爹说,妹子,俺知道你的意思。你说啊,赵强生好好的一个小伙子,即使没啥大本事,但力气还是有吧,到面粉厂、铁矿干个活儿,一年不说多挣,两三万也行啊。你看把他爹娘气的,都那么大岁数了,每年正月还没过完,就出去打工,以前比杨树还要直溜的腰杆现在成了坏弓了!这孩子,咋就不心疼爹娘呢?姑姑也叹了一口气,俺也不知道那小子咋想的,人家问他,他就硬着个脖子回怼人家说,俺这写诗啊,世上一等一的好事儿,你看李白,连皇帝身边的大红人都得给他脱靴子。你看人家高适,五十岁才当官,最后是唐朝诗人里面最大的,还封了侯。再看田间、郭小川,之前都是普通的人,因为写诗,哪一个不是名垂千秋?
姑姑说的时候,刘松香也在场,听姑姑把高适说成高射,把田间说成天片,把郭小川说成过小船,忍不住笑了一下,想纠正一下,可姑姑本来不识字,哪里知道那些个诗人的名字,大致能说出来,已经很不赖的了。刘松香笑了一下,脸上绽出一片明媚来。爹和娘看到了,姑姑也看到了。三人心里“咯噔”一下,想道,莫不是这闺女真有点儿喜欢赵强生吧?爹迅速沉下脸来,一团栗黑色的乌云在上面席卷。娘“嗯”了一声,说,妮子,你咋了,笑啥?刘松香“哦”了一声,意识到自己有点儿失态。就说,在学校的时候,那赵强生就喜欢写诗,语文老师还挺鼓励他的。爹怒声说,写诗,那是人家李白杜甫的事儿,一个农民写诗,写诗能换来钱,当饭吃吗?娘也说,那赵强生人吧,还不赖,这么多年,除了懒,整天写诗不干活以外,还没啥坏传言。姑姑也笑了一下,心想,尽管是冒失上门提亲,可要是这门亲事真的能成,孩子姑夫和爹娘肯定高兴得给祖宗十八代烧香磕头。想到这里的时候,姑姑转过头,看着一直站在床边的刘松香说,妮子,你自个儿觉得咋样?你和赵强生同学了那么多年,该是知根知底的。
刘松香笑了一下,说,这人为啥要找对象,要成家呢?对赵强生吧,俺记得的都是以前在学校的事儿,这都毕业多少年了,至于他变成啥样儿了,俺也不清楚。她的这句话,至少传达了两个意思,不愿意嫁人,也对同学赵强生没啥心思。爹听了,长出一口气,看了看自己的老婆和妹妹,然后说,俺这闺女啊,比小伙子还难管,东说东有理儿,西说西有理儿,俺和她娘劝得舌头都短了半截儿,人家还是泰山压顶,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副决绝的脾性,任人把茅房说成海市蜃楼,自己就是一根筋,坚决不找婆家,和男人成家过日子。真是愁死人啊。姑姑知道亲哥的意思,也笑了一下,说,俺本来就冒失来说说,成了好,但以后的事儿,谁也不知道,不成,俺也没负担。论血缘,那肯定还是咱们近,俺当姑姑的,肯定向着侄女儿的。
笔墨山是方圆百十来里当中最高最大的山,山顶上额外凸出五根手指,像极了古人用的笔架子。旧社会时候,这里的人都希望孩子们读书,万一考上个状元、榜眼、探花之类的以后,到各地当官,光耀门庭,因此把这座山叫作笔墨山。寄予的希望倒是很大,可除了老辈子里面出了几个童生、秀才,近些年有几个人考上大学,进入当地政府部门工作,或者成了教师之外,光耀门庭的人才毛也没飘起来一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