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小黄鸭

作者: 陈武

“我的自行车上该有一只小鸭子。”陈芳止说。她说这话的时候直直地盯着人脸,真的在等回音。我低头不知道怎么回她,她也转了脸,很识趣地不再给我逼视的感觉。她手指在自行车车把上无意识地拨弄两下车铃,我想那清脆的声音可能终于把她经常不知飘向何处的魂魄拽回来落到了地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这是双很美的眼睛,或者说这种神采让这双眼睛很美。

“什么样的小鸭子?”我问道。

陈芳止几乎是立刻转脸看向我,眼睛一眨也不眨,她慢慢地说:“是这样的小鸭子,趴在我的车把上,铃铛旁边,黄色的,那种毛绒绒的黄色。”很抽象的说法,可是很具体地呈现在我的脑海里,那只小鸭子有了模糊的形状。

“是活的小鸭子吗?”我继续问。我们都是闲人,闲人就这么对话。

陈芳止这下有点犹豫了,她点点头,头点到一半摇了摇,她的手比划着:“不是,是绒绒的小鸭子。放几只在这上面,好看的。”

我好像明白了,可是她的描述又让我不明白了。我说:“不是活的鸭子,是毛绒鸭子?那种玩具鸭子,但不是橡皮鸭子?”

“对。”她很肯定地点头,手指自然地搭在铃铛旁边,“就要那种毛绒鸭子,一排三只,放这里,好看。”

“不是一只吗?你刚刚不是说想要一只小鸭子放这里吗?”陈芳止一直都是个很“古怪”的女孩,我知道,我了解她,因为我是跟她一起长大的。她偶尔会有一些很奇怪的想法冒出来,说给我听,因为她知道只有我会认真听。我听了以后会很认真地帮她找古怪念头里的疏漏和瑕疵,告知她。

陈芳止说:“没错的,我想要一只小鸭子在这里。也没错,我想要一排小鸭子,三只,在这里。”

我说:“那就是四只,你得买四只小鸭子。”

“不是,我只要三只小鸭子,三只就够了。”陈芳止否定了我替她做好的这道最简单的算术题,一秒钟也没有犹豫。她伸出三根手指,很认真的样子。

我们是边走边说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刚好推着自行车走到了家门前。我们在镇上读书,周末放假骑自行车回村里,外面的大道是那种公路,自行车好骑,够来来回回遛好几圈。可是里面的路是很不平的,从大路延伸到我和陈芳止家的路尤其不平,每次我们都会下来推着车走,走大概一段话的工夫,我们就到了各自的家门口。

陈芳止比我快,她匆忙地朝我点点头,这是“再会”的意思,谁先走谁会先点头,我们心照不宣。我也点点头,目送她停好自行车转身一阵风一样旋进已经有些朽了的木门里面。村里其实很多地方都新装修了房屋,基本是二三层的高楼,砖瓦房,外墙有些贴着瓷砖,有些只刷白,看起来很时尚,是属于房子的时尚。我家和陈芳止家,是村里少有的不够时尚的房子,黑瓦屋檐老木门以及石头堆的斑驳不平的墙,跟时尚有着不可说的隔膜。两间异样的屋子矮在一堆高楼里,所以我和陈芳止要找屋子很容易,一条小路,最矮的挨着的两间,就是我俩的屋子。

这么说还有点不太恰当,因为不是我俩的屋子,是我们爷爷奶奶的屋子,我们还没到买得起屋子的岁数,也有可能我和陈芳止一辈子也买不起这样的屋子,不过爷爷奶奶总是很相信我们能买得起屋子,要我们买村里那种很时尚的屋子,搭一个也成,又好看又方便,住得不要太舒服。

陈芳止小声跟我说:“我才不要那样的房子,太丑了。”

我也点头,真的,太丑了。拿陈芳止的话来说,就是青山绿水里闯进了一堆变形金刚,这个说法我深以为然。不过对这句话我跟她其实还有些分歧,因为陈芳止觉得变形金刚也丑,我觉得变形金刚其实还可以,很科技感的帅,只是对变形金刚闯进山里这种景象,我没办法一下接受,那变形金刚就丑一下吧。

当时我在生火,陈芳止在我家蹭饭,按惯例,蹭饭的人不帮忙。陈芳止就端个小板凳坐到我旁边,趁奶奶来回忙着做饭的时候跟我规划。她说:“我们到时候买个四合院,像现在这样。在村里,弄一弄院子里的荒草,跟你奶奶一样,挖开种成菜地。”

我们这个四合院的矮屋子其实都在,不过其他两边的人都不住了,他们的门常年封着,还有灰尘飞来飞去;我和陈芳止在外面上学,他们是去外面了还是不在了,我们也不知道。我奶奶种菜之前,院子里的荒草长得比我还高,我和陈芳止钻进去玩捉迷藏,总要踩两脚比我高的荒草,把它们的尖尖拔掉,陈芳止很聪明,她知道我这个习惯,跟着我踩出来的痕迹,还有荒草头顶的缺口一下就能找到我。不过后来我踩的荒草全部比我低了,陈芳止找我就慢了,也没有慢多少,我最喜欢藏的几个地方她全知道,挨个找一找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再后面奶奶除完了荒草,我们就不玩捉迷藏了,我们改当大人了。

我塞了块老木头进炉子:“我不会种菜,我帮你除草,你买个四合院,带我住,我就是你最辛勤的园丁。”

“去你的吧。”陈芳止拍了我一下,不重,“你当园丁还不如我自己来!你就想蹭我的房子!”

奶奶常嫌我手脚笨,每次烧饭都只让我生火,还是火生起来以后让我看火,让我别把火看灭了。陈芳止不一样,她手脚麻利,我去她家蹭饭的时候,我坐在那里,看着她好像蹬着风火轮来回窜,能帮她奶奶好大的忙。家务活我不能说一点不通,可能只是刚好会点扫地,在厨房这个地方,哪怕到高中,我能伸展手脚的也只有个看火。

她太了解我了,真要我拔草,我可能就把她的宝贝菜一起拔了。我就想蹭一下她的房子,她要真有房子,肯定会给我留间屋子的,要是真的四合院,刚好我们两家一起住进去,整整齐齐,谁也不用少,陈芳止还省了分配屋子的时间。

其实一开始我和陈芳止不是玩伴,我有自己的玩伴,她也有,后来我俩的玩伴都跟着他们的父母去大城市上学,我俩住得近,勉强搭伙,成了新的小伙伴。怎么走近的?说实话我也忘了,好像交朋友都是应该莫名其妙地开始,再莫名其妙地结束,这样才够酷。不酷的人才有烦恼,我和陈芳止这么酷的两个人其实也有不酷的时候,比如挨骂的时候,天王老子都要挨奶奶的骂,这一定是真理。

陈芳止哭的时候也不够酷,我哭的时候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这次放假回家我没哭,所以酷酷的我看不酷的陈芳止掉眼泪。陈芳止其实不常哭,我见过就五次,这是第五次。她刚跟我聊完小黄鸭子回到家就哭了,我在一边给她递纸巾,是奶奶叫我来的。她哭的时候很安静,就是默默掉眼泪,我也不问她为什么哭,想说她肯定会跟我说的,她瞒不过我,也不喜欢瞒我。

放假前,陈芳止就说她想爷爷奶奶了,她说话的时候我在赶作业,没吭声,我也想,但我没有陈芳止勇敢,我一害羞就不说,就想想。在家门口,我就看见改装到侧面的烟囱在冒烟,奶奶肯定在烧饭,陈芳止家冷冷清清,烟囱没什么响动,这种情况我们很熟,一般陈奶奶忙的时候就这样,让陈芳止来我家蹭饭,现在陈芳止已经不算蹭饭了,她帮奶奶忙,我还是在看火——毕竟我只会这个,按照“蹭饭的人不帮忙”这个惯例,陈芳止确实不算蹭饭。我俩太熟了,我们两家也熟,我管陈爷爷陈奶奶都叫爷爷奶奶,陈芳止喊我爷爷奶奶也叫爷爷奶奶。

给陈芳止递纸巾的时候,我还没吃上饭,她应该来我家帮忙的,我也应该在家帮忙的,但那天我们都没有。奶奶让我安慰陈芳止的时候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我脑子里有个不好的念头冒出来,我赶紧赶出去,不会是这样的,有这个念头产生都是件挺难过的事,对我是这样,对陈芳止来说更是。

越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往往越容易发生,能让陈芳止掉眼泪的总共就那么几件事。我们回家的前两天,刚好周三,陈奶奶半夜脑溢血,连夜送到医院抢救,现在陈爷爷还在医院陪护,没跟陈芳止说,也没跟陈芳止在外面打工的爸爸妈妈说,还拦住了我爷爷奶奶,也不让他们说,消息捂得严严实实的。我没问清楚,这种事好像也不应该问得太清楚,问得太清楚是不是会让人反复想起伤痛?我不清楚,这种想法让我觉得问清楚似乎太残忍了。

陈芳止好好吃饭,奶奶跟陈芳止说,陈奶奶要她好好吃饭。刚哭完的陈芳止就闷头往嘴里塞完了一碗饭,菜和肉都嚼得很慢,她吃饭从来没有这么慢过。以前到周末,我们吃饭都是边聊天边吃的,乡下人是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的,饭桌是最好的聊天场所,我们就说说平时的生活,我和陈芳止说在学校过得怎么样,爷爷奶奶说地里收成怎么样,新买了什么种子,前两天又给地里撒了农药。大家都是报喜不报忧的,这可能也是惯例,只要一家人分开,再见面说的话基本是好消息,就算不是好消息,也一定不是家里人的坏消息。陈芳止吃饭的时候,爷爷还在地里没回来,桌上就我和她两个,奶奶还在跑,我俩一句话都没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什么都不该说。陈芳止也没说话,她说不出话,嘴里都是饭菜,可是我还是听得见她吸鼻涕的声音,我边扒饭边抽一张纸巾递给她,她接过去狠狠擤个鼻涕,除了这种声音,我俩很安静。

以前作文里写“呜咽”的时候我都是在乱用,只要哭了,我就写呜咽,难受我也写呜咽,这个词几乎适合了全天下我要写的难过场面,用熟了我也想不到别的词,将就一下还是用呜咽。陈芳止这天哭得我好像突然知道了什么叫“呜咽”。之前从学校骑车回来的路上,看见倒地的流浪狗,湿漉漉的眼睛看过路的每一个人,整条狗都在颤抖,没有发出一点狗该发出的声音,反而发出了好几声我觉得狗发不出来的声音,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在求救,狗其实也求不了救,它求救可能只是我想的,但是陈芳止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她踹了自行车,跑去给那个在踢狗的人一脚,就在我躲开狗眼神的时候,她冲上去给的。那个人一下子摔倒在地上,转头就看陈芳止,站起来的眼神我有点怕,但陈芳止给了我勇气,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侠。女侠的同伴肯定不能孬,我慌忙把自行车甩在一边,站到陈芳止旁边,虽然心虚,但也跟着陈芳止瞪那个人,我其实也没有底气我们是否能赶走那个踢狗的人。我们只是高中生,还是高中女生,那个人是个男的,大高个,看起来还有点醉。好在那个人狠狠瞪了我俩一眼,转身就走了,我和陈芳止都松了一口气。扶起自行车的时候,周围人给陈芳止和我狠狠比了个大拇指,说小姑娘好样的。还有个阿姨过来劝我们说,下次别那么冲动,这回人多,那个人不敢打你们,下回还是要注意。

下回肯定要注意,我记得我那会儿心里就这么想,可是我知道陈芳止要是冲上去了,我估计还是会跟着冲上去的,因为这就是我们俩。那条狗最后怎么样了,我们都不知道,陈芳止看了眼狗就走了,我扶起自行车就走了,我们俩都不太敢靠近活的东西,比如猫狗,喜欢也不碰,狂犬疫苗我们谁也负担不起,养一个活的东西,那种事情更是想想就觉得太沉重了,我们连自己都养不起。

我忘不掉狗的眼神,忘不掉它好像在哭又可能不在哭的狗脸,陈芳止就是那条狗,他们都在“呜咽”,狗“呜咽”的时候有陈芳止,陈芳止“呜咽”的时候又有谁?

有陈爷爷。

陈芳止是非要去医院看看陈奶奶的,陈爷爷不让。我觉得也应该去看,哪有人在最亲的人生病以后还不去看的?没有这个道理。陈芳止要是去看的话,我也要跟着去,可是她另一个最亲的人拦住不让她去。陈爷爷说陈芳止要学习,都高三了,没什么可以耽误学习的,说奶奶现在情况稍微好一点了,不要她来看,要她好好做作业。

陈爷爷絮絮叨叨地说,陈芳止“嗯嗯啊啊”地应,陈爷爷在病房的时候,两个人的眼睛都没离开床上躺着的人。他们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听着,用的是我那部老手机,可以视频。陈芳止的手机是老年机,打不了视频,只有响到让人耳聋的扬声器。光听陈爷爷掰扯谎话,陈芳止是不信的,她逼着陈爷爷在视频里给她看现在陈奶奶的样子,至少在视频里陈爷爷没法把她糊弄个彻底。陈奶奶躺在床上,眼睛是闭着的,看起来不难受,至少不痛苦。那里面的摆设比我之前去县医院看见的好很多,视频看过去是挺好的,干净。陈奶奶跟隔壁床的帘子拉着,估计都睡了。陈爷爷让陈芳止看了陈奶奶几眼,就拿着手机出去了,隔壁床要睡觉,陈奶奶也要睡觉,他们在里面讲电话太吵了。

这个视频打了没多久,因为隔壁床的人出来喊陈爷爷,说陈奶奶起来了。视频那边就匆忙挂了陈芳止的电话,陈芳止也没打回去,她把手机递还给我,坐在我的床上发了会儿呆,头后仰直接躺下了。我也躺下。她的手抬起来挡住了眼睛,她以为这样就可以不哭,她以为挡住眼睛就可以挡住眼泪。我拿后脑勺对着陈芳止,她挡住眼睛,我就知道我要这么做,我不可以看她。

我没忍住:“会好的,爷爷说了,情况好点了。”

劝她其实没有用,还是要劝,很多事就是没用也要做。

她没作声。我闭上眼睛,也不继续劝,一句话就够了,陈芳止知道的。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