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记

作者: 陈峻峰

大姨舅生于旧时商人世家,娇生惯养,温文尔雅。私塾、书院、学堂,他一直在读书,直至毕业,当了一名中学老师。后为了漂亮的女学生离婚、再婚,被开除。他带着新妻子和好几板车书,行行重行行,回到了大别山脚下一个叫刘集的小镇子。那是他的家,父母的家,老家。

这个读书人一番作,劳心者现在成了土地上的劳力者,他从没干过农活,除了舞文弄墨,没有任何生存技能,他拿着那些劳动工具,铁锹、锄头、扁担或扬叉,不是尴尬而是滑稽,不明白文艺皆来源于劳动,为何不能作用于它。反倒是这位新媳妇被发现是个能干之人,家里外头,泥里水里,当家立事,生儿育女,让小镇子上的人刮目相看。

小时候,我母亲会带我去姨姥爷家走亲戚,头回见了大姨舅,就觉得他眼睛特别大,明亮,活灵活现的,母亲要他教教我,他乜斜了我一眼,说没字丁大,教不上手。跟在他屁股后面到他的书房,在二层的阁楼上,他根本就不理我。后来我去得多了,也可能是我长大了一些,他先是教我画国画,一枝一叶一花地教,讲其中笔墨的奥妙和技巧;更多的时候让我读书,一知半解的,那些故事、文字让我莫名其妙地获得从未有的触动和震撼,仿佛是风、雷电交加,呼啸和轰鸣,在脑子里,构成画面、动感、影像、声音,妖魔鬼怪,也有人,很多人,好几天不消退;那些石头、龟甲、贝壳、铁、土陶、青铜、三叶虫、头骨和骷髅都发光,从阁楼的小窗刺破小镇的沉沉黑夜。那些书,只让读,不让我拿回家。但我特别想要拿回。我想“拥有它”。中了魔。想到传言中大姨舅的恋爱,拼死拼活,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吧。大姨舅对大姨妗子,也一定是想“拥有”。他拥有了她。一个人拥有了你喜爱的——好书或者爱人,就不管不顾了:我开始“偷”,并找到了安抚自己的理由,以为大姨舅那么多书,丢失一两本,他根本不会发现。完全是小孩子的心理和把戏。

大姨舅家在大别山北麓的豫皖交界处,史河成为两省界河,乃先秦古邑鸡父之地,我家与之相距四五公里,远也不远,近也不近,再往前就是河南的陈淋子和安徽叶集古镇了。在史河源头,一桥之隔,听大姨舅说过,那里古来商业繁华,近代风起云涌,出过影响力巨大的一个现代文学团体“未名社”,还出过红色革命作家蒋光慈;那地方曾经是著名的鄂豫皖革命根据地,八百里山水绵延,是红军的故乡,杜鹃花的故乡,五句子山歌的故乡……说这些是想表明距离的原因,去大姨舅家并不方便,因此我前后一共“偷”了也就十七八本书。

其中有一本书,是大姨舅“著”的,还不叫书,是他写的一部长篇小说手稿,另有一封给某某编辑部的信,诉说他的遭遇和不幸。信里有几个词,是我第一次见到:命运多舛,载沉载浮,长子夭折,呕心沥血。待弄明白了意思,那几个词就在心里梗塞着了,一直为大姨舅难过。再来看他的那双独属于美男子的大眼睛,就显得大而空旷。书稿誊写干净,厚厚一摞,用草纸包裹,放在壁洞里,我无意中发现后,就像发现了惊世的秘密,头晕目眩,读了头一章,便产生了强烈想“偷”的愿望,知道这是大姨舅的“呕心沥血”,我“偷”也是想偷回家读,读过后,定会放回原处,并守口如瓶,终身恪守这个秘密。因此书中都写了啥,我可不说。读大姨舅写的书和读别的书是不一样的,大姨舅我熟识,就在跟前;夜晚一个人来读他,掀开书页,就觉手指触碰到了他了;一抬脸,就看见大姨舅在我的对面,坐在旧式的圈椅里,煤油灯影照着他原本没有血色的脸泛着古铜的光泽。长大后回想,我每次“偷”书,包括偷他的手稿,大姨舅是知道的,心照不宣,没揭穿我,他甚或觉得我的那点伎俩是好笑的。再则,大姨舅所有的书,都被他的阅读赋予了活的生命,封面封底,字里行间,都留有他的气息、体温、指纹、眼神、笔迹,从任何一页读去,都能与大姨舅相遇;有多少书,就有多少个大姨舅。

不用说,这些书都是我在学校读不到的,也一定是我们这地方任何人家都没有的,书里的世界和人,故事,生和死,喜悦和悲伤,说话,穿着,样貌,房子和树,吃饭,我们这里都不会发生,全不一样。只有大姨舅才有这些书吗?从哪里来的呢?看印数好多万好多万册呢,都到哪里去了?而我们这儿就大姨舅这一本。

看看这个:《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著,梅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北京新华印刷厂印刷,新华书店发行,书号114,字数340000,开本850×1168,1952年12月北京第1版,1958年4月北京第3版,1959年12月北京第21次印刷,印数1131001-1161000,定价1.5元……1952年出版第1版,我还没出生呢。这本书除了故事还有好多段落、句子都激荡人心,让我久久不能平息,无论读到哪个地方哪个场景,我也在那里了,和那些“人”在一起,说话、谈笑、战斗、成长、流血、死亡……还有这本:《巴尔扎克传》,斯蒂芬·茨威格著,吴小如、高明凯合译,1951年3月海燕第一版,1951年7月新一版,新文艺出版社出版,地址:上海中央路二十四号二楼,定价:27000元。这个,问过大姨舅,他说那时刚解放,好多东西还没转换过来,人民币还是沿用以前印制,以万为单位,1万等于后来的1元;内文前印有两张照片,一张是巴尔扎克的遗容,一张是德·韩斯迦夫人像,雍容华贵。这本书让人,尤其一个少年深深迷恋,激发情欲,想入非非。这么说吧,看了《巴尔扎克传》你就想咋样能看到他的全部《人间喜剧》,你就去想他的那个社会,过他那样的生活,认识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尤其是那些光彩夺目的贵妇人。我相信这本书同学们没有,只有我大姨舅有,而现在只有我有。

除了这两本书,还有一些,竖排,且都是繁体字版,当然这难不得住我,除有字典外,大姨舅给我第一次讲繁体字,我就喜爱上了,沉迷其中,弄到后来,总觉一个字笔画多些才好看些,有意思些,笔画少了不像字,抄写警句、格言或写日记的时候,我就专门找繁体字来写。大姨舅说,繁体字每个笔画都有释义,都有出处,看到字,就看到了物之象形,形之表意,是活的字,简化了就没法解释了,也没意思了。他拿我陈姓的“陈”字举例,——大姨舅顺手拿起书案上的毛笔,在砚台上蘸了墨,描画了一个繁体陈字,一点点给我讲解,突然提高嗓门:“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天问,无解,追根寻源,无关字体的简繁,上下求索,不是一定要找到答案,要的是找!”我吓住了,我也听不懂,但大姨舅说到这里,可就活泛起来,包括他的大眼睛,活灵活现,炯炯有神,不再那样的空旷。他拿起毛笔,蘸了墨,边写边解释,这想必是他做老师的时候上课的板书习惯,且不管我听没听懂,滔滔不绝。有时会突然中断,仿佛触碰到了痛处,闭口不语,身体深陷在圈椅里动也不动,眼睛失去神采,又变得空洞,吓得我气都不敢出了。兴许在第二天或另外的时间里,他又活了,活灵活现,成为另一个人。

他给我从“史”讲到“文”,从“文”讲到“明”,从“册”讲到“典”,从“经”讲到“纬”,从远古先贤、圣哲、大师那些惊天地泣鬼神却无以留存的伟大发现、闪电思想、滚雷言说,大河奔腾的文化源流和滥觞,开启和命名,讲到天命、神授,仓颉造字以及龟甲、兽骨、青铜器和简牍书写载体的人类创举,进而讲到了书写进程的三个时代:简牍时代,卷帙时代,印刷时代。他不光“理论滔滔”,也能把好多枯燥的概念比如经书、纬书、帛书、素书、开卷、压卷、抄本、版本、版式、付梓、编和辑等,讲得特别有趣和好玩,让我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就怕他借题发挥。那天大姨舅正在给我讲解书籍的线装、毛装、精装、平装、初版、再版、绝版,话语风暴骤起,说我一爱书之人,原是以为这世界上的书,都是好书,如圣器,盛满思想的甘露,如果有差别,仅仅是优劣,适合不适合,有用无用,或经典和平庸、小众和大众、专业和普及之分。我错了,有坏书。被人利用,怀有目的,进而偷窃、篡改、增删,夹带私货,掺入污秽,玷污了文字的圣水,就是坏书。和坏人一样坏,比坏人坏。好书利用为坏书,把好人也能改造为坏人。这是书的功能。书蕴藏着一种看不见的不可比拟的强大力量。不可视文字微小,线条纤细,词语审慎,纸本轻薄,但它高于王权,威于兵甲,利于兵器,久于时间,恒于功名利禄,超越万千生死,到达未来;一本古籍,几行文字,数帧图画,童谣民谚,夜半歌声,就让帝王惧怕;即便温柔之语,也暗藏锋芒,让英雄销魂蚀骨,让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杀人不见血;它是风、是火,微微掠过,草会醒、树会醒、石头会醒、沉睡者会醒;人类只拥有两样东西:物和词;人类一直进行着两种战争:兵的战争和书的战争,兵操兵戈,杀灭肉体,书写文字,攻掠心灵,常常兵的战争尚未交锋,已决胜于书的战争。焚书坑儒,文字狱,谶讳,莫须有,对文人的监管,对思想的禁锢,对书籍的毁灭,历朝历代,从未停止。与之抗力的是,文人从未屈服,书写也从未停止。我们说书能发蒙、启智、明理、唤醒、化育、照临,但也能愚人、控制、侵害、杀伐、洗脑、异化,书是圣器,也是武器,书是圣水,也是脏水,那么什么是好书什么是坏书,你要当心,除基于普遍的价值判断之外,还要看对谁而言,还要看书的命运掌握在谁的手里。说到这里,大姨舅看着我手里正拿着一本书,是但丁的《神曲》,笑了说,这也是一本禁书,现在掌握在你的手里,生杀予夺在你,但我要提醒你,在任何时候,你自然涌现的阅读感受是唯一标准,而不是“价值判断”,不要看那些作者概况、内容介绍、时代背景、主题思想什么的,一本书读一章或几句,你不喜欢,感受不到美好和高贵,听不到低语和倾诉,看不见文字间的光照,感受不到词语的力量和震惊,就立即换另一本。不要担心你放弃了一本好书,它终会与你相遇,换个时间和年龄,有了阅历,对同一本书的感受兴许完全不同了。这说来轻易,事实上,阅读者和一本书的相遇,都是奇迹。不是么,你看你手里的这本,写于十四世纪,邂逅在二十世纪;但丁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你在小小刘集小镇你大姨舅家和他碰面……

就这样,好几年间里,我漫无边际地读书,听大姨舅漫无边际地高谈阔论,滔滔不绝,理解不理解,听懂没听懂的,有一天我尝试着把我读过的书和他给我断断续续讲的串联一下,发现他是有次序的和有逻辑的,绝非即兴而为,就像有备课。他看似是给我一个人讲,其实是给很多人讲,给天空、大地、纵横的山川与河流讲,给云彩、飞鸟、星星和月亮讲,还有些时候,他给自己讲,给虚空讲,给我看不见的虚幻之物讲,也会骤然打住,目光投放在一屋子书上,心事重重的,扔下我,转身不见了,就像一个幻觉。

我就觉着大姨舅的人是一个世界,大姨舅的书是一个世界,还有大姨妗子也是一个世界,他、她、它们都不是这儿的世界,只有我是这儿的世界,有土路、烂葬岗、高塘埂、东大坎子、石磨、石磙、干渠、稻田、狗尾巴草、粪池子、尿桶、猪、鸡鸭鹅、水牛、队长、土斑蛇、楝树和臭椿……不仅我们不在一个世界,说话也不一样。一直没弄明白,这世界上有两套语言吗?同一个人,比如大姨舅,常常会说出我能听懂的话,也会说出我听不懂的话。

大姨妗子那天刚干完活,听三不听四地问我,你大姨舅给你都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大姨舅是臭文人,臭文人就这毛病,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了,还牵强附会,跟生活都不搭边,没烟火气。别听他的,你大姨舅临空蹈虚,吃云彩,我们吃五谷杂粮,拉臭粑粑,来听我给你说。你刚才说啥?这世界是不是有两套语言?是两套语言啊,你这小孩思考问题怪深刻的呢。形上。形上。两套语言,一套是功能性语言——一定意义上说不是语言,是口语、白话,用于交际,就像庄子里人的说话;再就是你刚才用的一个词:语言,用于审美,在精神层面,这是上帝赐予人类的礼品,也是使命。你大姨舅说得对,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语言使命。大姨妗子说到这,顺手拿了一本书,并不打开,轻轻摩挲,仿佛感受和抚爱,回想和追忆,眼睛里是和大姨舅一样的湿润和明亮,充满深情,活灵活现,说,神创造万物,又将语言赋予人类,就像光,我们亲眼看着语言照亮万物神秘的丛林,花叶茂发,生灵跃动,光明升起;我们看到了天空和大地漫无边际捧出色彩、声音、气味、温暖、光明和黑暗,仿如合唱,纷纷成为“语言”,直达我们的眼睛、内心和双唇。固然我们看不到,但我们知道,与之一起莅临的,还有神。而这看似一切都是我的内心呈示和意愿言说,其实是万物和诸神通过我们以及赋予我们的语言,描画、切近和展示它们自己。神拉扯着我们,就像父母拉扯着他的孩子,来和陌生的天地万物相互打量、探寻、感知、认同,实现一次广阔而曼妙的领受、切磋、交流和交谈,并和神一起完成创世、开启和命名。以至终于有第一个人面对河流的奔涌和波荡,发出惊世的声音:水!水就被开启,被呈示和言说,有了名字,同时有了类属、品质、意义和人格化。神赋予人命名的权利,就像赋予人类语言。语言为万物命名,命名又使万物遮蔽于命名,我们因命名所遮蔽的世界新生人类的痛苦和困惑,尝试着,经过语言,从物质的世界走入意义的世界,从存在的世界走入空灵的世界,从万物的具象世界走入万物的幻象世界,从真实走入梦境,从肉身走入飞翔,从神创造的人的世界走入人发现的神的世界;这个世界,原来更大,超出了语言的范畴,我们需要另一种语言,或者另一种独特的语言形式,接近,抑或说返回、揭示,抑或说呈现,就像从语言回到人,人回到草木,草木回到水,水回到大地,大地回到万有,万有回到黑暗。委实,我们曾用一种语言将万物分开,而现在需要有另一种语言,来艰苦寻找万物之间的神性和联系。这种语言远远超越了它的功能性、交际性,而成为另外一种语言形式,譬如诗与思,爱与美,情感和蕴藉等。这就是隐喻。这个隐喻可不是你们课堂上说的作文的一般修辞手法,由此来增加情感渲染,让文章精彩绝伦,其实它更是语言内部的一种机制,既反映了语言的本质,又反映了人的本质。就像神赋予人类语言,人类就担负了语言的宿命和使命;如果当初神赋予一棵果树以语言,那么担负了语言的宿命和使命的,就是果树而不是人,我、你、你大姨舅,还有你姨姥爷,可能就被神安排去开花和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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