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环

作者: 冷火

泰山有上中下三庙,墙阙严整。庙中柏树夹两阶,大二十余围,盖汉武所植也。

────《从征记》

周二清晨,我在浴镜里看到了大火。浴室里湿漉漉的,镜面蒙着水雾,等我回过神来,画面立刻消失了。

李婷拉开浴帘,裹着浴巾走出洗浴区。她拿起吹风机,用胳膊肘顶了顶我,不耐烦地说,别挡在这里,碍事。我没动。她用胯撞过来,又说了一遍。我说,刚才我在镜子里看到了火。吹风机嗡嗡作响,她问,你牙龈出血了?我攥住她的手腕,将吹风机拉到一旁,看着她说,是火,我刚才看到了火,在镜子里面。李婷白了我一眼。你还没睡醒吧?快把自己整理好,这都几点了!她说。

我与李婷相识于三年前。因茶楼装修,她向我订购了一批花鸟画,半年后又委托我画人体油画。作画间隙我坐在窗边吸烟,她用毯子捂着胸口,揉腿,淡淡地说:我正在办理离婚手续,婚姻早就破裂了。她放低视线,抬高左腿,毯子滑落到地板上。我看着她,想到了名画《戴安娜的休息》。画完油画不久,我们建立了恋爱关系。李婷离异后取得了儿子的抚养权。她经营茶舍,生意不温不火,但茶楼却是自己产业。我俩在经济上各自独立,每周有两到三天住在一起,最近我们计划去民政局领证。

吃过早饭,李婷走进衣帽间换衣,出门前提醒我中午早点去老人家看望。房门关闭,楼道里传来电梯下行的声音。我在沙发前拿起香烟,思考手头的绘画工程。客户是位南方商人,经营博物馆生意,自去年中旬和我签订了购画协议。我想不通他有怎样的脑回路,居然让我用印象派绘画技法为他完成一幅长达六米的《泰山神启跸回銮图》局部。这幅作品的难点在于要把中国传统工笔画转化为印象派绘画风格,并且保持原作的意蕴。我起了几稿难有感觉,只得硬着头皮继续画下去。

我打着火机,壁挂电视里映照出微小的火舌,我瞅了瞅漆黑的显示屏,发觉火舌正在迅速变长,犹如一把即将切开屏幕的刀子。我的第一反应是电视机着火,手忙脚乱地爬下沙发企图切断电源,此时显示屏里已是火光冲天,紧接着火焰中央出现了两棵剧烈燃烧的大树,它们用巨大的枯枝托举着火冠,四周还有几条黑影不停晃动着。我在震惊中连连后退,一瞬间显示屏又恢复了正常。

我伫立原地,竭力平复情绪,拿起手机拨打李婷的号码。李婷没有接电话,发来了稍后回电的短信。我走进卫生间用冷水冲脸,水龙头“哗哗”作响,浓郁的现实感让我慢慢恢复了平静。我确信出现了幻觉,愣神之际,客厅传来铃声。我返回接起电话,对方是位操着上海口音的女子。她说,侬好,是赵老师吧,我是吴总的秘书张舒娜,我现在秀城这边,关于赵老师的画有事体要谈,是否方便?我没有说话。张舒娜“喂”几声。我问,今天不是吴总来吗?约好的。张舒娜说,吴总在广州那边临时有事体啦,我连夜飞到了这边。沉默片刻,我说,半小时后见吧。

我的画廊在泰安西郊秀城景区,这几年书画市场不景气,但凭着数量庞大的来泰旅游团,画廊也能维持经营。去年秋天一位名叫吴志谦的南方商人走进画廊,他侃侃而谈,张口闭口国际金融、J曲线效应、布雷拉美术馆、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与极简主义美学。我耐着性子听完一通废话后,他话锋一转,提出定制长卷。我本以为他是骗子,谁知他却从皮箱里取出了十万元现金。百元大钞码在茶台上令我和店员孟寒面面相觑。见我沉默,吴总淡淡地说了句,这只是定金。

道路畅通,到达秀城比预计提前了五分钟。我走进画廊,门厅里一位年轻女子正在点评孟寒临摹的名画。

“这幅画还是蛮不错的。但是呢,背景中的细节……侬看,硝烟中的远景建筑是巴黎圣母院,建筑顶上是有面小旗子的,有辰光的话,侬一定要去国外看下原作,用放大镜看,实际是法国三色旗。还有,我认为原作是有音乐律动的。德拉克洛瓦的姆妈痴迷音乐,这对他影响极深。他与肖邦是好友,为肖邦画过肖像的,侬……”

“是张小姐?”我伫立门边,静静地看她。

“侬是,赵老师?”张舒娜转身,她穿着法式V领连衣裙,蓬松大波浪长发,八字刘海,指尖捏着琥珀色太阳镜。

“幸会,请坐。”我伸手,邀请张舒娜到茶台前就坐。

初夏上午,室内暖融融的。门外,阳光紧贴着阴影,散尾葵的影子折叠在台阶上,一只三花猫躺在花盆边舒服地变换姿势。当前不是旅游旺季,秀城鲜有游客,四周清寂,微风习习,对面的店铺尚未营业,几枚蒲公英种子从门前飘过。电壶发出声音,水温显示五十一度。我与张舒娜对视,她双眼含笑。我说,本以为吴总要来看画,没想到换成了张小姐。张舒娜说,吴总在广州那边有笔大生意要谈,特意委托我与赵老师见面。水很快烧开了。孟寒泡茶,热气钻出杯口像一株迅速生长的白灵芝,滚动消散,带起袅袅茶香。我说,恕我冒昧,张小姐可否讲普通话。张舒娜说,可以。她从包里拿出化妆镜,用润唇膏轻点嘴角,收回镜盒,换了副严肃的面孔。

“您别见怪,我通常用上海话聊天,普通话谈生意。我觉得这次见面更像是聊天,还请见谅。”她面无表情地说。

我点头,拿起烟盒又放下。张舒娜掏出女士香烟,优雅地弹出一支冲我摇晃。我道谢,接来点燃。我们吸烟,各有所思。张舒娜的目光落在茶台上,台面除了茶具还摆放着烟灰缸、迷你青檀、计算器、断裂后重新黏合的茶宠。她拿起茶宠,端详中间的裂缝。我看她,不待开口,张舒娜说,那我们就谈生意吧。

“进展不太顺利,目前只是大致出了轮廓,已经画好的人物不多,不知道时间……”说着,我示意孟寒取画。

“时间可以延长。眼下,很期待看到赵老师的大作。”

孟寒将长卷舒展在地面。张舒娜围着画卷转了一遭重新坐回椅子,她开始吸第二支烟,像变魔术那样将一张银行卡沿着桌面推了过来。

“二十万,密码是您手机后六位数字。”

“受之有愧,并且我也没有画完。”

“实话实说,从底稿来看作品很一般,也就糊弄糊弄外行。急于完工且游移不定,更别说意蕴了。”

我脸色微微发红,“您懂印象派?”

“略知一二,有时候不懂反而能看得透彻些。”张舒娜喝茶,在茶杯内侧印下了唇印。

“要进行风格转化,而且是壁画。”

“何必强调这些。”张舒娜漫不经心地弹弹烟灰,“抱歉,我有些咄咄逼人了,改用上海话如何?就当聊天。”

“不必了,谢谢。”我喝了口茶水,为三十万巨款轻易得手感到不安。吴总和张舒娜,两人先后空降到画廊,这笔交易怎么想都是件荒唐事。

“有个问题想请教。”我吐出烟柱,“把画改成这样有什么意义?”

“侬,”张舒娜捂着嘴笑,“吴总是做佛龛生意的,名贵木料加大师工艺,所以每件都价值不菲。公司有高端博物馆,每年要在馆内举办两岸三地儒释道文化交流会,借以向大客户推销佛龛。这么画,我猜可能是显得深不可测吧。”她喝茶,补充,“许多人觉得看不懂的才是艺术。”

我抱着肩膀靠上椅背,“我大致明白了,但既然这么大的平台,那不应该找更有名气的画家吗?”

“对一些有钱人来说,不知道的往往被视为大家。话说回来,有名气不见得就画得好,不少艺术家也都靠炒作。”

“吴总觉得我水平可以?”

“应该是吧,您是科班出身,基本功扎实,有想法。刚进画廊我就觉出来了。”

孟寒走过来续水。我说,找幅玉石画给张小姐留念。手机铃响,屏显李婷来电。我走出画廊接听,李婷问,你打电话了?我一直在忙,几点过来?我想起客厅那一幕,转身看了看张舒娜,她在孟寒的引导下站在货柜前端详玉石画,看样子是相中了那幅敷有金粉和朱砂的《晚霞夕照》。我说,见面再说吧。李婷叮嘱尽量早来,别让老人久等。我应允,挂机走进画廊。张舒娜说,赵老师的立体画很有特色,将玉石和油画结合,赞!我说,只是代卖,画是朋友研发的,这实际上是些风水画,用料讲究,挂在家里镇宅保平安,上次吴总也拿了一件。张舒娜道谢,指着《云海玉盘》说,要这幅吧!我说,那幅《晚霞夕照》高档些,用了纯金粉。张舒娜笑着说,不要晚霞的啦,就要这幅,交关好!

我吩咐孟寒将礼品打包。我站在茶台旁边,张舒娜也站着。我说,我会加快进度,完成后寄给吴总。张舒娜说,不急,赵老师慢慢画,时间还长,只要在年末交流会举办前完工便可。我俩握手。张舒娜看着我欲言又止。我问,张小姐还有话说?张舒娜摇头,礼貌地笑了笑。

“伸手摸在妹妹绣鞋边儿,妹妹绣鞋挑心尖儿,三寸小金莲儿,哎喏,哎哎喏……”疤瘌脸撒完尿颠了几下,踉跄走进院子,他站在门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和师父。

师父将最后几片落叶扫进簸箕。我小声说,师父,狗日的喝多了。师父低头不语,我知道他是提醒我勿要多言。我扫了几下空无一物的地面,慢吞吞地跟在师父身后。院外传来吆喝声,每当日头快要落山的时候,吆喝声就会变细变长,变成大殿和古树的影子。我叹了口气,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自从新政府将岱庙改建成中山市场后,到处乌七八糟,环咏亭和雨花道院被改成了旅馆和澡堂子,峻极殿旁边还搭建了戏台。最可恨的是官兵们竟然撤掉了殿内主神,将好端端的大殿当成了马厩,他们毁坏历代牌匾,做成桌凳,还在壁画上凿孔打眼。我知道师父心里难受,夜儿后晌他和尚先生聊到很晚,俩人的身影一直贴在窗户上。

我和师父走走停停,疤瘌脸背着枪杵在门口,我俩走也不是停也不是。我扯扯师父的袖口,师父没有反应。

“过来,过来。”疤瘌脸勾手。

我和师父不情愿地走过去,疤瘌脸喷着酒气:“有银洋吗,借几块使使。”

师父低头不语。疤瘌脸伸手在师父肩窝上点了几下:“别迂磨,紧嘛离的。”

师父在怀里摸索了片刻,赔着笑说:“兵荒马乱的上哪弄银洋去?我这有几枚铜元,军爷别嫌少,拿去吃酒。”

疤瘌脸抓过铜元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我低头迈步,不想却被疤瘌脸伸来的枪托绊了个趔趄。疤瘌脸大笑,脸上的伤疤动了几下,像条半死不活的蚰蜒。我扭头看他。疤瘌脸骂,小王八羔子,立愣么!师父忙将我护到身后,拱手作揖不断说着,他年纪小,军爷别和他一般见识。疤瘌脸朝地上吐了口浓痰,捉起师父的袖子将他拽倒在门边,嘟哝着,奶奶的,给这点军饷,逛窑子都不够,坐这陪老子拉呱。

我和师父硬着头皮坐在台阶上,天光逐渐变暗,夜色收走了疤瘌脸的枪影,院外依稀可以听到国术馆里传来的呐喊声。一只三花猫弓着腰由屋檐跳到院墙上,“喵呜喵呜”叫了几声,转动脑袋神色凝重地与我对视。这会不会是那位女学生的猫?她住在附近的民巷,我还记得她说:我家的猫儿天天都到岱庙里遛达,搞不好前世是个小道士。她“哧哧”地笑,惹得我满脸通红。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她了,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立秋当天,她头戴发卡,怀里抱着本古书,脸色与以往相比苍白了些许。她说要去外地,临行前想再看看峻极殿里的《泰山神启跸回銮图》。

我带她溜进大殿,避开军马和石槽,轻车熟路地来到壁画前面。她想摸摸墙壁,手掌却停在了半空。良久,她指着几个手持笏板的文官画像说:昇平,有机会你要么多读书,要么就把身体练好,这里画的是十八学士恭送泰山神出行,泰山神现在也无法保护泰安了,五月初日本人在济南制造惨案,屠杀了几千名中国军民,接着又轰炸了泰安火车站……我说:泰山神可以保佑泰安,尚先生总说泰山神可以保护泰安人。她说:尚先生是在安慰大家,我跟他学习文物,我最了解他了。她哽咽。我们不再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壁画。大厅里,马儿时不时地打着响鼻,就近的几匹温和地看着我俩,这副模样让我没法生它们的气。以前我有过将军马全部放走的念头,放走了它们,马厩也就空了。她说:昇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这不是马的错。她流下两行眼泪。我愣在原地,不知该做些什么。女学生叫小霞,她带来的古书是本前清印制的《泰山道里记》,我将书转交给了尚先生,先生把书放上条案,沉默地望着窗外。之后不久,师父对我说:现在时局动荡,国民革命军忙于北伐,日本趁机向我中华派兵,先生交待咱们一定要保护好岱庙里的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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