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蜜蜂去追花

作者: 陈慧

跟着蜜蜂去追花0

开篇

我母亲有个爱笑的堂兄,多才多艺,是乡间少有的能人。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年纪很轻时就满头白发了。用我们那里的话讲,他是“少白头”。他名叫许贵成,但我们小孩子都喜欢叫他“白头发舅舅”。

白头发舅舅务农,也兼任公社信用社的编外会计。在没有先进电子设备的时代,办公全靠手工发票和拨算盘珠子。白头发舅舅的过人之处在于他的左右手能同时各打一只算盘算两笔账,且绝无差池。

闲暇时光,白头发舅舅钻研树木园艺。他对果木改良抱有浓厚的兴趣。他曾在院中的一棵毛桃树上陆续嫁接了八九个不同品种的桃枝,并且非常成功。如此一来,原本单一的毛桃树就成了一棵集结了各种各样桃子的“重生之树”。还有枇杷树、枣子树、李子树、葡萄树,只要是他认为有创新价值的东西,都会孜孜不倦地钻研、尝试。

我记得白头发舅舅家的葡萄架搭在厨房外,出了厨房门,右边墙角有一口水井。放暑假了,十一二岁的我去他家做客,吃饭桌子就摆在葡萄架下。正午的阳光穿透葡萄树层层叠叠枝叶的那一瞬间,就失去了它的癫狂与燥热。所以,关于白头发舅舅家午餐的回忆,至今还相伴着彼时那种沁人心脾的清凉。天黑了,月亮出来了,我躺在葡萄架下的凉床上叽叽喳喳,舅妈帮我打扇,白头发舅舅给我出谜语。“紫色枝,紫色花,紫色瓶子装芝麻。”“麻屋子,红帐子,里面睡着白胖子。”“兄弟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大家来伸手,衣服全扯破。”

中年的白头发舅舅开始学习养蜜蜂。他养的是中蜂,一开始量不多,只有几箱。刚入门时,由于缺乏经验,蜜蜂们常常炸群逃逸。他买了蜜蜂养殖的书籍,又去十来里外的邬家庄拜访了一位养蜂师傅,虚心求教。慢慢地,蜜蜂队伍壮大到好几十箱。他时常戴着一顶米色网罩帽子在蜂箱间劳作,忙得不亦乐乎。

白头发舅舅坚信小小蜜蜂有神奇力量。我父亲有一段时间腰椎间盘严重突出,喝中药,打封闭,做牵引,都收效甚微。白头发舅舅听闻了此事,邀请我父亲去他家体验“蜂疗”。他把蜜蜂放在我父亲的腰部、腿部的几组相应穴位,刺激蜜蜂,使劲蜇咬。蜜蜂蜇人后,它就活不成了,有毒的尾针插进了皮肤,被蜇咬的地方火烧火燎,又红,又肿。我父亲起初苦不堪言,但又拉不下脸拒绝白头发舅舅的好意,忍痛接受了舅舅的蜂疗。说来也怪,我父亲被蜜蜂递进式地叮咬了几个回合后,顽固的腰椎间盘突出大有好转,再加上合理的锻炼,总算恢复了行动自如的状态。我父亲从此对蜜蜂叮咬法刮目相看,非常推崇。

我嫁到浙江后,父母来探望我,白头发舅舅委托他俩给我带过蜂蜜和花粉。当时我并不觉得这些是好东西,没正儿八经地利用过。2009年,我回江苏娘家小住,专程去拜访了白头发舅舅。他的那些蜂箱依旧摆在老位置。我们站在枝繁叶茂的葡萄架下叙旧,话家常。临走时,白头发舅舅送给我四斤蜂蜜和一小瓶墨绿色的液态蜂胶,又殷切地叮嘱我,如果想提高体质,修复病体,可以酌情摄入一些纯正的蜂产品(蜂蜜、蜂皇浆、蜂胶等)。白头发舅舅还笑哈哈地申明:科学研究显示,全世界的养蜂人没有一个罹患肿瘤的。

白头发舅舅的这句话,我一笑了之,但他涉及蜂产品的话题,却有意无意地落进了我的耳朵里。

从2006年开始,我在小镇菜市场摆流动小百货摊。摊子上出售的所有东西是我从市区大型批发市场搬回来的。2010年初秋的一天,我搭乘中巴车去四十里外的市区进货。车上乘客不多,我挑了中巴车右半边紧靠窗户的位置坐下。车子走走停停,沿途载客,开了二十来分钟,到了一个名为“黄浦岭”的地方。透过车窗,我突然发现马路下有序地摆放着几长排方方正正的蜂箱,蜂箱一侧搭着两顶墨绿色的帐篷。帐篷的“门”虽然开着,因为相距较远,看不清里面是否有人。隔日下午,我特地去了一趟黄浦岭的蜂场,在购买蜂蜜蜂皇浆时,和家在慈溪周巷段头村的养蜂人沈柏土伯伯有了首次简短的交流。

沈伯伯其时六十岁,他1978年开始养蜂。南来北往,足迹遍布多个省份,最远去过青海的门源和内蒙的海拉尔。谈到为什么养蜂,沈伯伯笑了笑,说,日子穷嘛,我们普普通通的农民,胆子小,有心想做点小生意,又怕被当成投机倒把分子批斗。养蜂的门槛低,恰巧还有个经验丰富的蜂农亲戚愿意带着我,第一年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养了十箱蜜蜂。

2008年,沈伯伯把自己一手打理出来的蜂场移交到儿子沈建军名下。沈建军16岁跟随父亲养蜂,也是经验丰富的养蜂老师傅了。父亲到了一定的年龄,思想、精力、观念,方方面面都不能和年轻人相提并论了。他接管父亲的蜂场,正儿八经子承父业。沈家早期外出养蜂一般三人,沈伯伯夫妻俩加上儿子沈建军。沈建军结婚后,养蜂三人组变成了沈伯伯和沈建军夫妻俩。

养蜂靠天吃饭,需要追花。我国幅员辽阔,南北气候差异很大,像内蒙一些地方的油菜花要7月份才开。蜂农追赶花期,实际上,追随的是春夏两个季节的脚步。

慈溪是有名的养蜂大市。《慈溪县志》有记载:1987年全县共有养蜂户3583户,联合体664个,从业人员10512人,养蜂191923群,蜂产品总值占农业生产总值的10.2%。1980年到1987年,养蜂量连续8年居全国首位。慈溪出产的蜂产品行销上海、杭州和东南亚。

养蜂也分规模大小。小规模养蜂一般采用近地小转场的形式,范围在慈溪当地和浙东四明山一带。大规模养蜂为了能取得较好的经济效益,就必须背井离乡去“追花夺蜜”。主要采集的蜜源有油菜、紫云英、草花、洋槐、椴树等。

以沈柏土伯伯的蜂场为例,每年的三月十日左右,油菜花开放,他们家便带着一两百箱的蜜蜂启程了。气候有偏差,赶花期的时间不同,抵达地点也要作出相应调整。第一个花期有时在安徽,有时在江苏南通。随后半年间,他们就要循着花香,一路往北。

慈溪的蜂农们有自己的固定追花路线。第一是东线,从慈溪出发,辗转到东北三省等地。第二是西线,从慈溪到青海,内蒙等地。第三是中线,从慈溪到四川、湖北、山西等地。无论当年走的是哪条路线,八月底或九月初,慈溪大部分蜂农都会回到余姚梁弄镇越冬。打个简单的比方,全国的蜜源基本结束,追花返回的蜂群如同战场上归来的士兵,死的死,伤的伤,元气大损。这阶段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是“秋繁”。所谓秋繁就是蜜蜂界的改朝换代,在人为干预下,用新蜂王淘汰掉老蜂王。秋繁能治螨,也能储备年富力强的工蜂,既为了越冬,也为来年的春繁打下坚实的基础。

同样是2010年,在菜市场摆了四年流动小百货摊的我,误打误撞地拿起了笔,尝试着用文字填补光阴的空隙。2018年6月,我的第一本散文集《渡你的人再久也会来》由宁波出版社出版。2021年4月,我的第二本散文集《世间的小儿女》面世。文字和写作者所处的环境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因了我日日站在烟火气十足的菜市场,近距离地接触了海量的男男女女,本地的或外地的,年长的或年轻的,我有幸从他们的举止言谈、脾气秉性中窥探出人世间的一斑。所以,我的两本散文集中的主人公绝大部分如你我这样,努力挣扎在社会底层的普通人。

从2010年秋天到2021年,在持续向沈家蜂场购买蜂蜜蜂皇浆的十多年里,写作的灵感有意无意地引导着我将视线投向候鸟般的蜂农。出门在外,风餐露宿,有风平浪静的美好,也有失魂落魄的惊险。沈伯伯给我讲述过他养蜂生涯中的点滴,不是天灾,就是人祸。在内蒙海拉尔的某草场上,被手拿武器的地头蛇敲诈勒索。在山东某地,深夜好几个蒙面人闯到帐篷里持刀抢劫。在安徽某地,暴躁的蜂群一连攻击了多人,尽管有熟人担保,还是损失了一大笔钱。在河北秦皇岛某地,装载着蜂箱的货车出现意外,车头掉进了沟里。在陕西某地,水源稀缺,蜜蜂成群结队飞进周边老乡家的猪圈去汲取水汽,把几百斤的大肥猪蜇死了。诸如此类的事件,如果沈伯伯一个不漏地回忆出来,估计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转场梁弄的沈家蜂场和我居住的村庄相距十来里路。秋繁结束,他们就搬回慈溪的家中。下次相见,又得来年的九月份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养蜂的好奇表现在:去沈家蜂场买蜂蜜蜂皇浆时,坐在帐篷里听守场的沈伯伯讲讲故事。一边津津有味地听,一边不加掩饰地感慨。走出蜂场后,我依然会仔细回味那些扣人心弦的“历险记”。甚至,我还会做出不切实际的设想:如果我也能到外面去养蜂,那么,属于我的,将有什么样的“传奇”?

2021年的秋天,我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希望能够渗透到蜂农的队伍中,亲身体验一次北上追花的流程。坦诚地说,我很难分得清这样近似于脑洞大开的冲动里,有几分是为了满足我对吉普赛式养蜂生涯的景仰?有几分是为了寻求不同于以往写作方式的突破?又有几分是为了与失落和解,安抚内心的自我救赎?

要跟着蜂农出行,没那么便当!

首先,我得放弃惯常的生活轨迹,停止菜市场摆摊的工作。这么一来,就等于切断了我唯一的收入来源。没有了菜市场的收入,光凭在公号上每天更文的几毛钱广告费,估计连白开水都不敢敞开肚皮喝。

其次,出门在外,谁都不想多事。老话有云,宁可带根绳,不可带个人。能否找到愿意带上我的养蜂户,还是个大问号。我倒是与沈柏土父子有十多年的交情,而且沈家父子作风正派,质朴诚恳。但沈建军的爱人近两年来留在慈溪家中照料两个孩子,外出养蜂的只是他们父子俩。一个女人屁颠屁颠地跟着两个大老爷们驻扎在离群索居的蜂场,实在太怪异了!何况沈家父子也是极为珍惜羽毛的人。所以,我压根儿没开口为难他们。我摊出相应条件,委托沈建军在他的蜂农圈里询问。大概等了半个月,总算有一户五十多岁的蜂农夫妻有带我的意向。我高兴极了,可我的高兴劲儿还没过去呢,人家又反悔了。他们给出的解释是,儿子不同意,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沈建军给我出主意,说光凭我自己的力量,想找出接纳我的蜂农,怕是不大可能。不如与慈溪农业局的金汤东先生接接头,他在慈溪养蜂界的名望很高,也许能帮你牵线成功。我按照沈建军发我的电话号码联系了金汤东先生,大致陈述了我的意愿。金汤东先生是个有胸襟、有格调的人,对慈溪养蜂业自始至终怀有巨大的热忱。几次电话沟通后,他很快帮我落实好了一户可靠的蜂农,但对方也要评估一下我本人,才决定带不带我走。

2021年腊月的一天,我骑着摩托车前往慈溪农业局,在金汤东先生的引荐下,和养蜂的苗杏张陈雪伟夫妻进行了会面。苗大哥直截了当地说,外出养蜂没你想的那么浪漫,还有风险你要有心理准备。我们去年到吉林汪清县的红旗林场采椴树蜜,蜂场刚安顿下来两个小时,林场的工作人员就来通知我们立刻搬走。说俄罗斯过来的老虎正在朝着蜂场赶来!不光老虎,苗大哥还与一头狼迎面对视过。至于各种各样的蛇,那是随处可见,粗的,如小孩手臂。细的,那十有八九是毒蛇了。我被苗大哥的开门见山折服了,壮起胆子表态:不怕!你们能去,我也能去。

前面的两步成功了,剩下的是我儿子的一关了。儿子读寄宿高中,正常情况下,星期五下午四点左右放学,星期天早上七点前去学校。如果我奔赴外地,那他的礼拜天就是一个人。好在他爷爷奶奶家离我们村不过几分钟的路程,有什么事他爸爸也能配合。早在儿子读小学时,我就着手培养他做家务的能力,常规的烧烧煮煮、洗洗涮涮,他都应付得了。让孩子有点忧愁的主要是“礼拜天回家见不到妈妈了”,但他在倾听我的心声后,还是同意了。

有了稳妥的蜂农搭档,有了儿子的表态,我心里并不踏实。我的身体弱,免疫力差,这样那样的小状况不断,是否扛得下五个多月的辗转颠沛?在梁弄周边越冬的除了沈家父子的蜂群,还分布了其他的蜂农。蜂农来街上采办物资,有时也光顾我的小摊。为了提前了解外出的细节,也为了给自己鼓劲儿,我和其中的几个蜂农聊过天,想通过他们的侧面反映获得更多的信心。

一个五十出头的蜂农在听说了我的计划后,竭力想劝退我,愁眉苦脸地嚷嚷,说“犯不着”,说“下雨天,帐篷里潮湿得要命”,说“苦死了”。

一对五十出头的蜂农夫妻的说法不太一样。妻子劝我不要做这事情,“日脚苦煞了”,“难熬煞了”。尤其到辽宁吉宁那边采椴树蜜时,林区的信号也没有,遍地是蛇,去小溪洗东西得穿齐膝盖的长筒靴。他们家请的帮工躺在床上睡觉,毒蛇居然从帐篷顶掉到帮工的肚子上了,几乎把帮工吓得魂飞魄散。我问道,既然这么苦,这么难熬,你们怎么还要坚持养蜂呢?女人提高音量,说了好几次“阿拉是木有办法”。她的丈夫则说,“阿三又不是出去干活的,不像我们这样担责任,要不停地操心养蜂的事务。她写写文章,捎带帮人家做点小事情,也不会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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