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舟
作者: 袁滕1
阿粱把桨放低一点,白塔湖两岸的房子便越过了水面。
湖水有腥气,像女人穿洋袜的脚。水面浑浑绰绰,突然跳起三两微鱼,蚯蚓一般吻住倒影。阿粱伸长腰,趴在舟边,定睛看着它们。
舟身荡了荡,坐在另一头的乘客叫起来:“哎,哎,小心船翻!”鱼被声音骇得冻在水底。
阿粱泄气,将桨往舟上一丢,然后仰面躺倒。云头的暖光漾着他们,阿粱开始做梦。梦见湖边真的有座白塔,胖胖的,像奶油蛋糕上的裱花。塔身白得发亮,雪水一样,慢慢流淌进湖里,湖水于是也白得发亮,跟塔差不多了。全村的人都围拢到岸边,村长说:“湖水变白是百年一遇,神迹显灵,为了庆祝,你们每个人都变一样白色的动物吧。”阿粱说:“我要变白象。”说完立刻感觉,鞋底板木木的,如象脚一般厚重。周围都哄笑起来。村长说:“白象有什么用,一点用都没有。”阿粱不服,大声说:“白象能爬山,还能游泳。”村长说:“那你游一个我们看看。”阿粱便转身,向湖中走去,他的脚踩到那湖底下的卵石,冰凉且痒。阿粱感觉自己的象皮松软,湖水一点点没过身体。等到快要没过头顶时,阿粱惊醒了。
醒来后,阿粱发现船空荡荡,对面两个乘客不见踪影。阿粱慌得四处张望,又将手撩到水面,张皇拍打几下。水鸟的叫声悠悠越过溅跳的水花。岸边洗菜的村民笑起来:“阿粱,叫你再偷工,你那两个乘客跌到水里,淹死了!”阿粱额上布起一层粗汗。旁边剖鱼的大哥嚷:“好啦,你们也坏,诓别人做啥。阿粱,那两个人,给路过的游艇带走了,我们看到的。”阿粱长吁一声,翻身又躺倒在船头。
白塔湖公园的游船项目已经办了十多年。整个船队,除了阿粱还在划舟,其他都是机动游艇。游艇造成画舫的样子,刷上红漆,快又快,气派又气派。驾驶游艇,需要考证,需要安全培训,阿粱迟迟不去弄这些。队长不止一次训他:“阿粱,勿要犯拗,去把你的桨烧咯。再划你的木筏子,铁皮屋不给你住。”铁皮屋就是公园入口处小小一间,阿粱在此地的栖身之所,冬天冷,夏天无空调,起夜要去旁边的公共卫生间。有时寒夜实在懒走,阿粱便拿日间捡的矿泉水塑料瓶,在屋里草草解决。
放工后,休息室里没空地,阿粱就将木桨带回小屋,放在床边,枕着睡。桨头湿湿的,还有一些水草混合苔藓的气息,等到闻得见另一种奇异的鲜味,阿粱就知道,摸螺蛳的时节来到了。
阿粱的家乡很少见到螺蛳,是个没水的地方,但阿粱自己也说不清,具体在哪个位置。村民时常问他:“阿粱,你说说看,你来村里这么些年了,你爸是谁,你妈是谁?”阿粱一概答不上来,只依稀记得,离家的时候,两手空空的,心内也空空的,云有那么高,打在荒路上,四下莽涂涂。
公园地处偏僻,深陷在村里,沿岸就是枕湖人家,密密荡荡一片。人们盖起两层三层的小楼,门前设一个方整空场,用来养鹅,或者剪螺蛳。秋后鹅养肥,卖的卖,杀的杀,许多人家烧满一桶开水,开始洗鹅毛。白色羽毛泡进滚烫热气中,膻味像被子蔓延开来。
平常的时候,生意并不多,连坐游艇的乘客都少。阿粱常独自划舟往返,一天好几趟。路过一些冷清曲折岸线,阿粱便靠近,将舟泊在岸边,折几根水苇嚼进嘴里。新鲜汁液如阿粱小时喝的一种荔枝饮,幽幽润进脾肺。剩下时间,阿粱就骑在桨上,看远处的山,和飞过的白鹭。
此地白鹭,因为数目繁多,登过市报,也登过省报。省里来人那会,村长很高兴,到处扬言公园要评上3A景点了,等评上后,就给船队发月饼,发棒冰。好多年过去,评选的事情杳无音信,什么都没有改变,村长倒很快要换届了。
阿粱也喜欢将舟划得飞快,嗖嗖滑行起来,镇日坐在船头,看岸线像流动的笔线,刷刷向后退去。岸上那些蹲着的妇女,游荡的狗,还有竹凳,都在流泄中模糊成一片,渺茫得转瞬即逝。每次看到这些,阿粱就想,这大概就是划舟的乐趣,开游艇那些人,都太蠢,整天躲在舱里,有什么意思,听着发动机锅锅响,又有什么意思。阿粱经常这样想,不过他从不说出来。
扶生有时也会搭阿粱的舟,斜斜倚在舟尾,将戴的眼镜折起,别在兜前。清洁工很少有戴近视眼镜的,扶生除外。阿粱来之前,扶生已在此地做了好多年了,他也一样说不清自己从哪里来。
公园的清扫工作,就是绕湖兜一圈,阿粱在水上飘时,扶生在岸边行。走到东边,去这头的配电房打下卡,走到西边,再去那头的配电房打下卡。扶生常偷懒,溜进阿粱船上,晃晃悠悠乘至对面,竹笤帚的大伞头戳出船尾,像迎风飘荡的汽烟。
扶生压住笤帚柄,喜欢眯起眼,看两边,忽然就叫起来:“再快点,阿粱,再快点!”阿粱便奋力将桨舀几下,岸上的风景咻咻飞旋,像加速的动画片。扶生仍不满足,拍着船板叫:“再快点,阿粱,不过瘾,一点不过瘾!”阿粱慢下手臂,悠悠说:“好了,再要怎么快?一把年纪,当心晕船!”扶生摸出眼镜戴上,手指着岸上:“阿粱你看,这棵柳树头,到那棵柳树间,我平日走熟,起码要半个钟头。可是在水上,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嗖一下就过去了。我来这的几十年,好像也嗖一下就过去了,比放电影还快。”扶生说着手伸进镜片后面,擦擦眼。阿粱撇嘴说:“得了吧,别吹牛。你来这能有几十年?这公园开起来都没几十年。”扶生不响,开始翻自己兜里,上下翻了一阵,抖抖索索,捏出两颗圆东西。“阿粱,吃蜜饯。”扶生有点心虚地笑起来,露出满口黑牙。
阿粱知道,这又是扶生在哪家歇坐时顺来的。扶生常去谈笑的人家,不过两三户,都是寡妇,不是东头吃斋的徐嫂,就是南头二婚过的阿清姐。这已是村里开办食品加工厂的第五年,夏秋时节,人们将自家承包地的桃子和杏卖给厂里,做蜜饯。新鲜果子洗净脱水后,如泥煤颗粒滚进浆桶中,蜜糖黏稠的声音便汩汩轰鸣起来。村里女人们,无论老少,从此都有了分配的零活,将腌渍好的蜜饯裹进糖纸中,窸窣扭两下,装入喜糖盒,或者其他更高级的礼盒。一个喜糖盒,可以领三角,旺季时,巧手点的妇女,能月领百余块。有嘴馋的人家,女小囡男小囡偷吃去许多,则要打不少折扣。有一年,大非婆婆领来蜜饯铺在藤箩里,上梁过夜,也不加盖,也不加罩,远近老鼠悉数聚集,一夜之间全部吃光,还未动工,就要倒贴。大非婆婆愁得哭天抢地,成天对着一叠糖纸念经,不吃不喝一阵,厂长来也没用,村长来也没用,后来被儿子接到镇上去了。
阿粱看着扶生手中的蜜饯,糖纸已被揉得熟皱,便摇头。扶生嘴巴一咧,自己将其中一颗剥去,小心捻起,放在齿间。蜜的清香溢满手指,甘甜悠悠荡开来,扶生终于暂时满足地闭上眼,不再抱怨阿粱划船不给力了。
阿粱捣起桨:“哎,哎,有这么甜么?”扶生酣笑,悠然伸出舌头,浅白色软苔浮在上面,如新鲜生长的棉絮。
“当然甜,你看,看我舌头。”扶生喇着嘴,脯的褐色揉进口水泡沫里,在天光下沉秘一闪。
“笑死个人,甜味哪能看得见?”
“当然看得见,我就能看见!”扶生倨傲地收回舌头。“我小时候,邻居有个独女人,既没有丈夫,也没有姘头。她常常把我叫了去,关起门,撩起小布衫,要我摸她奶子。摸一回,给我一颗糖。后来,我尝到所有的甜味道,都能看见奶子的形状。”
阿粱不响,开始回忆自己摸过的奶子。那些柔软肥腻的瞬间,似乎只是一阵青烟,午后突然袭来的燥热,转瞬即散了。
阿粱想要尽力留住那些瞬间,便说:“扶生,你再把舌头伸出来我看看。”扶生又一次勾出舌尖。阿粱看见褐色在扶生黯红的舌头越积越多,缓缓氲炸开来,舌苔四处飘荡,真的汇聚成甜的奶子的形状,又像心的形状。
扶生倒回船板,伸了个懒腰,问:“还有多远?”阿粱不回答,望望来时的路,桨划开的水波只剩浅短一条痕迹。阿粱又加紧划两下,船就移过直岸人家,拐到偏水湾了。
这是峰回路转的一处水域,岸边寂寥,水草簇满四周,大船进来不好调头。阿粱同事总有意无意避开这一段,阿粱却不讲究。舟轻桨薄,有时看见一两座孤单房子,就跟水上的自己一样,阿粱觉得时间也慢下来,摇摇荡荡,好像可以一直这样飘下去。
忽然,阿粱感觉看到一个女人。女人站在一座瓦房前,有他从未见过的面容,凄迷着,倏忽一下就过了。阿粱猛回神,扔下桨,跑到船尾,朝刚才的方向望。水波酝酿着,谨慎吐出“咕咚”的声响,那瓦房被风藏进一堆水草里,就此不见了。阿粱不甘心,手撑在船尾,把脖子伸长几度,舟便稳不住,随势摇摆起来。
扶生抓住笤帚柄,大嚷:“嗳!嗳!嗳!”
阿粱回转头,急切问:“你刚才看见了吗?一个女人?”
扶生茫然:“什么女人?”
阿粱说:“一个陌生女人,以前从来没见过。我看她脸上好像有伤,脖子上也有,密纹纹的一道道,还有眼泪。”
扶生茫然:“什么伤和眼泪,光天化日的,什么都没有啊。”
阿粱说:“我看她,整个人青惨惨,对着湖面哭,哭了阵,又站起来,边走边抹泪。”
扶生不以为然:“这么会工夫,就你能看着,还能看着这么多。你是魔怔了吧?”
阿粱自己怀疑起来,犹豫地指向身后远处,那水草忽微的地方:“我还看见一座瓦房,就在那堆草后面。”
扶生咂咂嘴,像狗一样晃了晃头:“那瓦房倒是真的,两间半,草菇婶婶家的化肥饲料间。自从他们盖新房后,荒置好久了,住人更不会了。”
阿粱不响,也不再划桨,此后一直沉默着。舟照旧自己颤颤摆摆向前,过不一会,将扶生送到了对岸。
回程时,阿粱想再去看看那女人,遇到一个开游艇的同事,也是空船返港。同事把头探出驾驶舱,招呼他:“阿粱,上来抽根烟。”阿粱不好拒绝,便将舟头的绳环熟络地扣到艇后的钩子上,提桨跳上船舱。游艇发出疲软的喘息,缓缓拖着阿粱的舟前行,阿粱的身后,除了桨迹,又多了条清灰的油迹。
晚上,阿粱躺在铁皮小屋里,开始回忆白天看到的女人。那模糊闪烁的一瞥,一下历历清晰起来。女人似乎有个轻巧的鼻子,和杏仁片般的眼睛。阿粱想起自己看过的一部惊险片,一个外国女郎,掉入情人与其同伙的算计,受尽侮辱与谋害,死里逃生后,化生复仇战士,带着满身伤痕,干掉了他们。阿粱隐约觉得女人疼痛的侧脸,和海报上那个横眉烈眼的女郎很像。他继而开始幻想女人身后的故事,怎样舍弃一切来到这个村庄,她如果没有丈夫,应该也有个远在天边的情人。然而扶生说的,没有这样一个女人,瓦屋是真的,其他是假的。扶生还说过,奶子是甜的,但那种感觉不一定是真的,或者他说过的所有话,也未必是真的。阿粱迷乱起来,甚至开始担心关于那部电影,以及关于过去的许多回忆,一切都不存在。
阿粱不愿再想下去,伸手去摸床边的桨,桨上带有白天的气息。阿粱凑近闻一阵,终于踏实一点,就着那残存的油味沉沉入睡。
2
阿粱寻了个热闹处停舟上岸。
晴天时分,三两闲人坐在石凳上,宽地支满敞圆竹箩,纷纷络络,如热带雨林的植物。箩里铺着笋和菜干,也有一些地上摊张破席,晒萝卜干乌毛豆,蔬菜薄旧的气味飘荡在太阳中。阿粱经过,各处抓摸几下,随手往口中荡了。
少数箩里还晾鱼干,那是白塔湖特有的。抓上来的小鱼鲜活乱跳,周身透明,只鱼嘴和鱼鳃发红,经过一番处理后,鱼肚皮黯淡下去,闪现灰蓝的鳞光。这种鱼不出肉,只熬汤,配合人参黄芪之类药材一起炖,效力加倍,对疫病有奇效。阿粱从未在村子以外的地方见过它们,电视上也没有,因此对这个秘方心存敬畏,绕过鱼箩时,向来不抓。
慢走几步,便看见靠倒在凉亭里的扶生。阿粱喊了一声,扶生徐徐睁开皱眼,将耸起的工作衣整了整,又接着盹。阿粱上前,摊手说:“来点酒!”扶生重又睁眼,懒懒摸出身下的保温杯,递给阿粱。杯子已经很脏,带着扶生偷闲的酣迹,阿粱打开盖,白酒的清香飘溢而出,早已只剩小半了。
扶生责怪:“下次不要这么大声,全村人都听见,知道我上班喝酒了。”
阿粱仰面灌口酒,咂嘴说:“怕什么,你扶生还怕这个?”
扶生站起,往地上一蹲:“你怕是还不知道,队里效益不好,听说要考核裁员了,考的就是我们这些没编制的。”
阿粱不响,也往地上一蹲,挨着扶生,看地上游过一些爬虫。良久,他悄声道:“告诉你,上次那个女人,前阵子,我又看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