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号病房(中篇小说)

作者: 蒋在

1

心内科护士站在楼道中央,何瑾秋拿着住院单立在环形台的外面,对着在电脑上记录着什么的护士轻轻说了一声你好,向护士递去单子。那个护士看了她一眼,从胸前的口袋里取下一支笔,打了一个勾。

护士用手示意何瑾秋,把她领到环形台的另一边,那儿有张椅子。何瑾秋走到椅子跟前,护士抬起她的手准备做血糖检测。

“我才吃过饭,测什么血糖?”何瑾秋对医生说的住院进一步检查非常抵触。

何瑾秋她妈妈的“疑病症”“恐病症”以及“被害妄想症”在日复一日的时间里,给她来了个潜移默化。她一方面不相信自己的状况严重到需要住院检查,另一方面又对疾病惧如惊鸟。万一有病呢?岂不是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何况心脑血管类疾病就像无法定时的炸弹,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爆炸,到时候连活的机会都没有了。

“9.8。”护士果断地扎了何瑾秋的无名指,看着血糖检测仪面无表情地说。

何瑾秋问护士:“高不?”

护士说:“你不是才吃过饭吗?”

随即护士又转过身,从桌上拿来血压计往何瑾秋手臂上套。何瑾秋抬了抬手,朝后退了一下,让护士看到自己是站着的,从没看见过站着量血压的。

何瑾秋给她妈量血压时,她妈总是提醒她血压计要跟心脏平行。护士示意何瑾秋坐在凳子上。何瑾秋说:“不用量,我这个年龄血压就不可能高。”

何瑾秋将对门诊医生说的话又重新说了一次,说完她的脸就发烫。护士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手,套上电子血压计,她朝血压显示屏上看了一眼。按理说,护士还会量第二遍,何瑾秋在家都要给她妈量两遍,何况现在是在医院,但护士只量了一遍,就知道何瑾秋的血压如她说的那样并不算高。

不过,那天在门诊时,何瑾秋的血压的确很高,尽管她极力告诉医生自己没有高血压,只是早上来医院一路奔跑,可能心跳加速,造成了这种误差。

医生还是冷冷地对坐在他边上的实习医生说:“开住院单,落实完病房,通知她。”

医生让何瑾秋重新报了一次电话后,把刚写过的第一页诊断单撕下来递给她,用笔尖指了一下,叫助手按电子传号器,门外响起了让下一个号就诊的声音。

何瑾秋想,也许是门诊血压计的问题,每天无以计数的人用它量血压,所以她对它的准确性是相当怀疑的。

何瑾秋在离开前又一次说:“医生,我不可能有高血压,今天……”何瑾秋还没说完,另外一个看病的人就进来了,他往何瑾秋刚才量血压的凳子上一坐,咳了两声,用一半的身子挡在何瑾秋面前。医生用叫何瑾秋时一样的声音高声喊着:“自己先量血压。”

何瑾秋站在那里抱着自己的诊断单和包,里面塞的东西都从包的边沿冒了出来,她又叫了一声:“医生。”

医生在新的诊断单上写上新进来患者的名字、年龄,他头也没抬地对何瑾秋说:“现在二三十岁患高血压的人多了去了,年龄已经不能说明什么了。”

2

护士收起血压计,何瑾秋朝她走过来,护士还没有何瑾秋高,作为南方人,这在北方并不多见,何瑾秋略微蹲了一下:“请问一下,11号病房在哪里?”

护士把胸前的听诊器摆正,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绕过环形台用手指了指,表示从这边拐过去就是。何瑾秋朝她指着的拐弯处看了一眼,提着帆布包从护士站绕了个弯,仔细数对墙上的红色编码。

11号病房的门半开着,何瑾秋站在门口看见13号病床上的老妇人,她看上去七十多岁了,面色乌黑,眼神散淡,两个鼻孔上还插着氧气管,穿着一身像洗碗布一样已被洗衣机搅得混色的睡衣。她的家人正在给老妇人翻身,将她的一条腿搭在床的栏杆上。

恐惧和对生命垂危时样子的厌倦,以及疾病让人失去尊严的一幕幕向何瑾秋袭来,她想象着自己也会在将来某一天这样躺着,浑身插满了管子,瞬间感觉到从胃部反流出一股酸水在嗓子里搅动,让她迟疑不决地站在那儿,无法向前迈出一步。

站在老妇人床前的男人看了看何瑾秋,很快他又把注意力收回到手里拿的那个红色塑料盆上,从里面的塑料袋里窸窸窣窣地拨出两个苹果。也许是被太阳过度暴晒的原因,他看上去一片漆黑,看不出究竟是五十岁还是六十岁,但从他站着的身形挺拔程度上来看,他大概不到六十岁。

床旁边过道上放了两张简易折叠床,上面坐着一男一女,正在吃东西,男的背对着何瑾秋,女的二十岁模样,小眼睛几乎看不到黑眼珠子,全是眼白,给人的感觉很胖,并且胖得有些苍白乏味。何瑾秋心里有些不悦,这祖孙三代把病房当成家一样安然自在,目中无人。

何瑾秋朝后退了两步,重新确认没有走错病房,她希望这不是自己住的病房。11—14,没有错。她又强迫自己走进去。11床就在门边,病房里有股难闻的酸臭味,一开始何瑾秋以为是哪一床的食物或者水果坏了。直到看见那个黑黝黝的男人,隔着绿袜子给老妇人揉脚,老妇人的袜子底端的前脚掌和脚后跟有明显被汗渍浸深的颜色。这太让人难以忍受了。何瑾秋屏住呼吸,掏出消毒纸巾反复擦床头的柜子,拉开抽屉,扔掉里面的东西,又走到门口去挤压挂在墙台上的免洗酒精。何瑾秋因为实在没办法呼吸,呛得咳嗽了几声。

那个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何瑾秋,他摸不清何瑾秋是病人还是家属,除了一个包什么也没带就进来住院。何瑾秋掀开被子,仔细察看床罩是否换过,上面是否还留有头发和皮屑。 他把老妇人的腿搭回栏杆上,漫不经心地说:“被子前面的人出院时,就来换过了。”

何瑾秋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没搭话,还是不太信任地翻看枕头,看看上面有没有头发。

他又问何瑾秋:“你是病人还是家属?”

何瑾秋直起身朝他那边看过去,老妇人也斜着眼透过床沿的护栏看着她。老妇人的眼睛浑浊地凹陷下去,像是体内有一个火球灼烧着她,把她躯体烧干了。何瑾秋赶紧避开老妇人的眼神,免得自己也被吸进去。

3

何瑾秋没有回他的话。她知道自己没病,只是体检时心电图结果显示:T波改变,倒置。医生说是心肌缺血,叫她住院进一步检查。

她不以为然,过了几天,负责联系住院的医生就打电话说,床位空出来了,赶紧来住院。何瑾秋问能不能推迟几天。

何瑾秋手里还有很多工作没做完,公司正在裁员,她不想成为洪流中被冲走的一员。她还记得同事小苒,和她一同进的公司,上个月小苒在公司才过完三十岁生日。那天上班,小苒扎了一个红色的蝴蝶结在头发上,她把自己绑得像个包装精致的礼物。生日第二天,HR通知约谈,接着小苒就被裁了。补偿方式是N+1,拿到了八万块补偿的小苒抱着早已没有红丝带绑着的纸箱,把自己桌上的书、摆件,还有她自购的一副茶轴机械键盘通通塞了进去。

小苒家是北京的,她不用怕,可以横竖躺在父母家,但何瑾秋不同,她比谁都需要这份工作,她家里还有个偏瘫的妈妈,如果来住院,她还得赶紧找人来照料,现在寻找人手帮忙也得至少腾出一个星期,不能说你今天找,明天就让人到岗。

“你不要命了,你的情况出现猝死的可能性相当大。”说这话时,她听到医生用笔尖敲了敲桌子。

猝死?这些年,三十多岁的人因劳累而猝死的视频经常出现,无论真假还是给人有点警醒的作用,死亡无处不在。前不久何瑾秋中学的一个男同学,因为长年熬夜打游戏就猝死了。法医到的时候,他全身都出现尸斑了。讽刺的是,据说他桌上长年放着速效救心丸,但因为从没检查,瓶里早就没药了。

何瑾秋上网查了一下心电图的结果,视频号里五花八门的医生都说了差不多的话——猝死。只有一个武汉的心内科医生在视频里提到,太劳累也会出现T波改变,倒置。何瑾秋不敢信其无,只能信其有。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她的家庭状况还不允许她死,甚至连病的资格都没有。

一年前何瑾秋的妈妈摔了一跤,都说老人最怕摔跤,之后便半身不遂地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得要人照看,偶尔可以扶她起来,坐在轮椅上推她出去散步。家里请不起保姆,每当何瑾秋不能照顾她时,只能请小时工阿姨上门服务。

母亲每天要吃很多药,她怕药吃混了,相互抵消,严格按照时间服过其一之后,隔半小时才服其二,然后其三、其四,以此类推。结果就是她醒着的时候,一整天都在吃药,就跟吃饭似的。

小时工阿姨为了省事,总是一次性让她服下全部的药,母亲就把药藏起来,每次在杯子里留点水握在手上。之后,阿姨又嫌弃她尿多,难伺候,就给母亲控制水量。

小时候何瑾秋的心脏就不太好,经常发慌发痛,所以小学本来有机会进省体操队进行培养的,就因为这毛病,希望也早早地破灭了,不然说不定2008年奥运会还可能有她的身影。她的基因天生决定了她吃不了运动员这碗饭。后来教练也没坚持,最后体操练不成了,但还是心脏疼,需要妈妈抱一下才能好,母亲以为是她娇气,后来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心肌缺血。

对何瑾秋来说心肌缺血根本就不是病,她甚至一直拒绝心电图这个走马观花似的检查仪器。何瑾秋的母亲每次住院都要做心电图,任何人的任何一次体检或者住院,心电图都是必须的。何瑾秋对这个医学仪器的功能表示怀疑,感觉它只是个某种医学行为的摆设而已。她早就听说过这些仪器根本查不出个一二三来,好多检验单上写着无异样,最后发现都癌症晚期了,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

4

病房的门只要关着,空气就流通不畅,再加上老妇人的床边正好还有一个暖气片,她把她的洗脸巾、擦脚巾、袜子通通搭在上面烘烤,屋内的这股气味让何瑾秋感觉难以呼吸,她走过去拉开门,刚回到床边,门又合拢成之前的样子。

她又屏住呼吸走过去,这一次她发现门后面的储存柜上有一根布条,上面的结正好可以拴在把手上,把门固定住。把门敞开一点后,气味渐渐散去一些,何瑾秋回到床上把被子盖到腿的位置,准备看会儿手机。

她想到前段时间在微信上看到人类的孤独分十个层级,自己住院手术就是最后一个层级,但是她暂时还没有做手术,所以现在她最多只算9.5级。可是这又算什么呢?孤独或者不孤独,都改变不了她家现在的境况。

手机在包里震动个不停,她急忙掏出手机,才发现不是电话,而是日历里的消息推送,还有几天公司结项的时间就快到了。那一点点倒数的时间,她才完成了项目报告的百分之三十。记得小时候妈妈为了教育她上学不要迟到,用西点军校的一句名言告诉她:没有理由!没有理由,这也太夸张了,上完大学后她渐渐明白,这句名言是给那种非比寻常的人物制定的,但工作后她又发现,这句话适用于所有人和事。

何瑾秋铺好枕巾正准备躺下时,听到小伙子低声细语地说着什么,然后坐他旁边的女孩笑着回应了他两句,接着小伙子出去了,她始终没有看到他的脸,他也一直背对着她坐在那儿。小伙子穿了件咖啡色的棉外套,身材匀称个子不高,说话时声音沙哑,也像个女的,他跟那个女孩说话时,让何瑾秋感觉到是两个女人在说话。

13号床的男人站在床边,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给老妇人按摩,何瑾秋不用看也能感受得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睛里。这个奇特的一家子,他们大声地说话,大声地吃东西,当着何瑾秋的面毫无顾忌地掀开老妇人的被子检查,灰尘和毛絮在光影中飞舞,还夹杂着一股尿臭味,是那种吃了很多的药和输了很多的液,才排出的那种带着病的尿味。

实际上老妇人并没有撒尿,她的身体侧面插着引尿管。他将老妇人翻过身,侧着身对着何瑾秋,老妇人伸出干枯的手抓住床头的铁栏杆“哎哟哎哟”地哼,男人拿着红色的盆在给老妇人擦背,又转过头告诉女孩:“没有排尿。”

女孩停下吃烤串,将竹签子放回袋里,嘴角还沾着辣椒面,她走到床边弯下身歪着头,看床边挂着的那个引流的尿袋。

何瑾秋实在忍受不了了,想下床去一下洗手间换换空气,洗手间的门总是关着,她以为里面有人,就在过道上溜达等着里面的人出来。何瑾秋出去又进来,来来回回好几次,洗手间的门还关着,她问一个自己拿着输液瓶出来走动的病人,过道上的洗手间坏了吗?他腾出一只手指指门边说,洗手间都在病房里。

何瑾秋又回到他们的病房里,推开洗手间的门,一股刚刚洗过热水澡还夹着香皂的热气扑面而来,混杂着那股充满着疾病的尿味,她朝后退了几步,真是受不了那种味道。他们一家人在这儿住久了,在洗手间洗澡也是正常的。她这样想着,回到床上,何瑾秋闭上眼睛,想着怎样度过这难熬的两天,一个护士提着白色的医用木提篮走进来,她将几样东西放在床头柜上,二话没说就走了。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