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想(组诗)

作者: 哑者无言

访 友

一直想到秋天的深处

坐一坐。最好在立冬之前

实现。但简单的事

总有不易完成的遗憾

白露推给了秋分,秋分

推给了寒露,寒露

推给了霜降。霜降无霜

把立冬推给了我

湖边公园的长椅落满

薄薄的阳光和薄薄的灰尘

我掸了掸空空的长椅

像去年那样,坐了下来

同 伴

那只白鹭又一次落在

喷泉中间的水管上。落在

几只白鹭的雕塑中间

喷泉已经很久没有喷水了

相比于落满灰尘的雕塑

那只白鹭显得过于干净优雅

我站在不远处,看它们一动不动

又或抬腿、低头、梳理羽毛

这样的表演不只取悦了它们自己

有时候其中的一个

轻轻转动脖子,嘴里嘀咕着

像某种秘语的传递

我们互不干扰,又形成对峙

很多时候,其中一只已飞走很久了

我依然深陷观察的冥想中

火 车

是火车把乡下人

带进了城里。是火车

把乡村搬空了

这些年,火车带走了

青壮劳力,带走了妇女、孩子

带走了节气,庄稼,鸡鸣,狗吠

越修越长的铁轨,越跑越快的

火车。带回钞票,也带回骨灰

带回荣耀,也带回陋习

车轮滚滚。在生活的链条上

火车和人不过是两个小小的零件

隐藏于时代前进的轰鸣

礼 物

阳光从东边照过来

越过高大的榉树树冠

在房屋外墙上留下清晰的光影

光铺满了所有裂缝

但似乎并没有修复什么

这对一个早起做早餐的人来说

是稍有遗憾的。每天清晨

他都要赞美几句窗外的事物

草木,虫鸣,行人,混杂的声音

连对面阳台上破旧的汗衫

也拥有体面的形容词

当他收回目光,转身看到

用餐者专注投入的样子

他的嘴角条件反射般微微上翘

那是一种收到礼物的得意

一个男人系着花围裙

在越来越小的圈子里打转

以此衍生的所有磨损和琐碎

都有了冠冕堂皇的说辞

原 谅

小区单元门口的那棵桂花树

已被我接纳。那里曾是一棵樟树

在小区改造的混乱中不知去向

樟树的下落无人关注

除了我。像老友突然离去

没有告别,杳无音信

我无法回避这棵桂花树

它在我眼前继续生长,开花

把脚下的土地认作故乡

现在,它还没有开花

这个秋日,它一直轻轻晃动身体

而我,也接受了它的歉意

渐 离

那位站在窗口的父亲

透着滑稽可笑。出门上学的孩子

再次在他的视线里出现,又消失于

他怅然若失的视野

那个带着一身霞光的孩子

上学去了。她并未意识到

这样的美好,还有这秋日的阳光

来自自然的馈赠

她的热爱和厌恶

只有在同学中间才会公布

有些在他的假设之中

而有些他无法理解

作为父亲,他过于担心

作为孩子,她又偏于冷静

琐 事

丝瓜藤从五楼垂到三楼

一只停在四楼窗口的丝瓜

褪去生涩,专注于将养筋骨

在秋天结束前完成蜕变

紧绷的藤蔓感受到了向下的力

另一个未成年的丝瓜和一朵

待开的花,停在四楼和三楼之间

它们就要错过这个季节了

凉亭里三五个老人闲坐

他们的一天从凌晨五点多开始

那小小的世界,也是

暗流涌动的江湖

但嘈杂并不来自他们

一定有错位的开关被悄悄打开

指责之声如子弹出膛

以高于听力的分贝呼啸而去

朋 友

每次去天一广场,我都去水晶街

转一转。去见一见

趴在水池边的那条鳄鱼

它依旧张着大嘴,目露凶光

因被太多的人抚摸

头顶变得光滑,闪着锃亮的光芒

我从未触摸过它。每次见面

只是在它面前静静地站一会儿

就像经历了一席长谈

有时候,我仅仅只是站在

人群之外,但依然

在某种对视中获得了好心情

我深陷于这种距离和感觉

不亲近,也不疏离。我把这种荒诞

奉为不可告人的秘密

幻 觉

夕阳落在红色的屋顶上

那是夜晚来临前最后的光

我站在窗前看下班的人

被汽车一辆一辆运走。直到

整幢楼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已习惯这冷清中的安寂

推开窗户,夕阳又下沉了一些

半杯残茶被我泼向窗外

有惊讶之声传来

那是一种带着抗议的回应

来自远处车流的鸣奏?

或是拆迁现场的坍塌?

无法确定方向的声音

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回旋

诘问,强调。像亲朋的祝福

又像仇家的诅咒

减 法

谈及晚年生活,他们的话

越来越少,关键词越来越少

财富,爱情,执念

被逐步剔除。医院,呼吸机

葬礼,被更多地谈论

“去掉医院、呼吸机吧”

一个声音说道。“只有葬礼,尚可一留。”

“其实也不需要,你看那墙角

孤零零的句号,葬礼之后的安寂

才是你真正的告别。”

午后的阳光变幻着光芒

在一场节奏拖沓的闲聊中

越过养老院

每一个老人的头顶

门 槛

雨水把江南又清洗了一遍

镜中年轻人已靠上中年的码头

这些年来,隐藏的乡愁

依旧呈现水土不服的样子

北方的雪让人怀念

故土里轻描淡写的日常

成为梦呓中不断闪现的场景

很快又被他乡的柴米油盐叫醒

节气里的早春像一枚钉子

指向迁徙者匍匐的身影

无论赞美,批判

都无法左右历史的洪流

人间的欲望和爱恨

并不比草木轮回更高尚

旧年的秘密等待揭开

而一场春风,迟迟不来

旧 信

那些年,你在月光下赶路

背包里的种子在梦中长成了庄稼

瓦房村的磨刀石望穿秋水

作物成熟在即,你的镰刀还没开刃

隆隆的雷声像是隐藏了什么

秋收的晒场像一页稿纸

并无可圈可点之处。假设的场景

没能变成现实。她远远地盼着

一段恋情只差一枚邮票

但波澜不惊的信并不适合寄给她

冬天的街道寒霜交织

走失在城里的人将不再回来

行色匆匆的夜行人裹紧了

单薄的棉衣,试图再次拥抱

苍茫而广阔的人间

假 设

轮椅碾过落叶,有细微的断裂声

历史的烽火还原刀兵之交

水泥路的尽头,是另一条水泥路

这些年,农村加快了对城市的模仿

街面上陌生的少年不断出现

说我听不懂的话,瞟过我读不懂的眼神

轮椅里的那个人年龄不详

兑现了诺言,终于停歇下来

背对我背对夕阳,努力调整表情

那是一个不服输的人对病痛的

蔑视和对现实的无奈

两个男人的爱恨情仇

终会在时光的消耗中和解

直到太阳下山我也没有想出办法

抹去和他之间隔着的

两千六百里的距离

标 本

老农赶着耕牛扶着犁,从桃树

和梨树旁走过。一棵桃树又一棵桃树

一株梨树又一株梨树

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

新生的青草重新回到

泥土之下,无法忽略的植物

有的就此夭折,另一些

又会顽强地从地下钻出来

桃花有层次地开着,梨花也是

而凋零无法阻止。耕牛

缓慢地走着,高举的鞭子不再落下

每一步都是最后的光阴

飘飞的花瓣下,老牛用沉默

应和着老农的吆喝

两个惺惺相惜的濒危物种

——两个虔诚的表演者

雪 事

雪从陕西下到了河南

又下到山西、安徽

最后,轻轻地消失于浙江

现实和梦境被一场场雪黏合

一个北方人翻山越岭南下

走着走着,就底气全无

温软的雪化作湿冷的雨

中间夹着漫长的跋涉和奔袭

相互羡慕也相互伤害

拥有一场鹅毛大雪

是某些地方的习以为常

又是另外一些地方的奢侈愿望

从思念到相见,需要

不停地奔跑,需要湿风冷雨

掩护那些背道而驰的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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