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秋晚(组诗)

作者: 周簌

有所念

遇见的那天,寻隐者在雨中折返

一只珠颈斑鸠,自囚于沾染灰尘的窗前

你说:心事无人说,梦长眠浅

在梦境崩塌的悬崖边,你觅得佳句

孤吟彻夜,愁似鳏鱼在永夜迟回穿梭

当年你的孟浪,疏狂,与誓约

现在是,一些无形的尘嚣

郁倦的秋天,我们不配有一个念想

古老的巉岩从尖顶开始崩解

忍受着不断涌出的缺口

十月的秋山,老桂

以及突如其来的一场雨,仿佛我们在山中

暮云掠过山峰,所有你我之间悬空的

都将是灰烬,以及瞬息被擦掉的幻觉

我们一如从前孤勇、幽邃,各自潮涨潮落

南方秋晚

仿佛借用了另一个身体,止语,昏瞑

在树荫下凝视半个浮肿的侧影

十月的郊外,紫扁豆和金边银杏

淡入乡村小路模糊的弧线

行进在陡峭向上的分岔路上

面前一架云梯直抵天穹

群山的谷底,豹子蹲伏屏住了呼吸

摸着秋天的喉管,我感觉到了

声音的形状,以及它声带上阒寂的裂痕

抚触到思想褶皱里的零碎

我必须忍受它,犹如忍受

痛痒难耐的痼疾。而晚秋终将过去

忍耐,接纳,葱茏。重新热爱生活

中年的疲困,猝不及防就占据了我们

多么轻

在天门山的肩胛骨上,四个蓬勃的生命

如四片纸屑,一头扎进山谷的心脏

“如果痛苦过于剧烈,我可以使它中止”*

是的,你们终止了痛苦

兑换了暂留此世的人们,无以复加的悲伤

在登临天门山的那一刻

我也有凌空一跃的欲望,并非因为弃世

是因为山河有大美

是因为迷恋脚下,无以名状的深渊

但是,只有活着,才能抵抗生活的痛苦

多么轻啊,就像四片羽毛飘于风中——

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在山林间回荡

*引自普鲁斯特诗句。

时 令

一月,陌生的外省大雪封门

岭上白梅盛放的二月

在树下给你寄了一封短信

三月,樱花消沉,孤独如陷深海

四月是棣棠花,开在一片荒废的山塬

野藤蔓生的五月,我默默悲伤

六月,开花的栗树漫山遍野

幽闭的七月,我们在彼此的眼中起落

八月,大雨的信念升至松枝之巅

丰硕的九月,一树悲喜果实在这个月结成

十月,琥珀色的美酒一饮而尽

晚熟苹果砰砰落地的十一月

你青梅竹马的姑娘,在果园中闪现

十二月,投在早餐桌上的阳光

是一天中最早赚取的盈利

一个喝春天的人

蜡梅从寒梢开到我的肋骨上

晚香馥郁,我的胸腔里有一个盛唐

旷野中春盘韭青

阡陌挟裹着绒绒细绿

春盘中的所有,都忍着骨朵儿

我们喝着繁盛的春天

我们喝啊喝,从清晨到暮晚

把春天一饮而尽

我们喝啊喝,拆开肋骨

像被一道狭长的闪光穿透

群峰焕然一新,四野透绿得可爱

被风吹动的鸟的旧窠,筑在松枝

一个喝春天的人,丢盔弃甲

绵绵无力,在溪水和微绿之间

缓缓归——

候 鸟

当它们把优雅的尖喙,插入

蓬松的羽翼中。在水洼明亮的

阔田垄上,踮起脚尖跳芭蕾

我对它们的美丽充满敬畏

用耳朵捕捉到它们纷乱的聒叫

黑色的剪影,从康山垦殖场上空穿过

几乎疾奔而来。在天青色的绢纸上

在筋骨裸露的树桠背面

书写着“人”字,和“一”字

湖水逶迤而去,泥丸与枯草泊岸

东边天幕中,六只天鹅的飞行纵队

远离迁徙队伍

六个居下的小圆点,一串省略号

如西伯利亚雪原上空旷的沉默

厚重的春天,在翻卷

倾斜的嫩绿与明黄,划出一道切割线

由远处裸露的,褐色草滩的斜面支撑

厚重的春天,在翻卷

不可预测的哗变在默然中酝酿

山阴道旁,荆棘探出淡红色小刺

藤蔓穿插在两朵胚芽的呼吸之间

慵懒地,伸展和行走

阳光慢炖着闪耀的丛林,钟摆的低音

在咔嗒响中崩断。途中遇见的

每一只翻土而出的蛰虫,都是神祇

蓝雾树枝上蜂鸟的爪迹依稀可辨

在一天中的清晨,田野的穹顶之下

你赠予我一束春天

新鲜的鹅黄,暖蓝,凝白与宫粉

那样一束明亮而温暖的春天

造就了虚无生活中的意义

只能沉默

昨晚钩月如眉

很想分享给远方的你

在低沉的天空下,这孤独的先知

她孤身闪耀,温和而悲凉

在她宽广的孤独里,只有至简的言辞

一枚银铬的钩子,荒野上的符号

裸露着粉末状的微光,当岩石的回声

草木喧嚣,以及我内心的声音

一切向外涌现,又俱已寂灭时

但是,月亮在我的镜头中

远没有我眼睛中看到的那么美

她形态的岑寂,不可穿透的丰盛与荒芜

无法用图像,或言语捕捉

为了不减损她的美,我只能沉默

浮 生

一种玄色之上,枯老虬枝之上

梅枝晃动小朵点点,风中浸漫妙香

纷乱如雪的梅瓣

涌出生命的寂静和美

从地心传来车毂声,马嘶声

和另一个世界的贬谪

庾岭老翁站在一株

如雪堆砌的老梅树下

拱手一拜:东坡先生,鄙已恭候多时

一朵白梅,在空中嗅了嗅,埋骨驿路

梅落簌簌,有纵笔投诗的快意

我们是心中没有怨恨的人

我们是反对自己

把自己当成宿敌的人

白梅以孤绝坠死作答:清白来去,浮生是为一梦

理想生活

一个人走在森林里的时候

如同一件迷失的外套

一条废弃的铁路轨道

躺在枯蕨草丛。白霜微微发蓝

这灵魂深处奇异的快乐

来自僻静深幽的树林

“最最快乐,但仍不如从前快乐”*

你是谁你来自何处

那样遥不可及,你站在林之边缘

深邃神秘,模糊,几乎不能相认

当那簇意识的火焰变得幽暗

你只是我日夜追逐的一个理想

现在,我要丢弃这理想

只想让肉身和自己的生活

有一种得过且过般的宁静

*史蒂文斯诗句。

告 别

是谁说,“影如镜中之像

镜子碎了,而影仍不灭”

我们脱离时间

果实脱离生命之树

而她,脱离身体的藩篱

变成一朵轻盈的老莲,坐在水面

泪痕还在脸上,“不知生,焉知死”

我们在阳光下,那样安静地站着

好像再也没有值得悲伤的事情

我看见殡仪馆上空,一群列队的大雁

正穿过浓黑的烟囱

肉身在烈火中煅烧的气味

骨灰洁白——

在寂寞小镇

在一座寂寞的小镇

我们分吃了一枚苹果

我们的精神内部开始酿酒

像两枚果肉在发酵中,产生的小气泡

再一日。我们好似生活在这座

小镇很久。在我们身后,苍白的日色

雨水结构的银弧线,微醺的

绵长滋味。我们不惧怕衰老

在寂静而贫乏的生活罅隙

沉迷其中。我们没有什么话要说

这构成我们生活的伟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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