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眼(短篇小说)

作者: 方晓

这不知道是发生在什么年代的故事,也许是在二一七〇年,或许比发生在其他年代更有可能。有一天,消失了半月之久的搬运工李力重新出现了,马卡原以为他死了。我给母亲装了一只假肢,李力解释说,我捐了一半的视力,有些奖金。你也可以去试试看,他还建议马卡,过阵子奖金多少就不好说了。那你以后怎么办?马卡问。装了假肢的母亲可以成为我的眼睛啊,李力语气虽不无伤感,却有种展现了孝心而觉得理应被人称道的自豪,反正我们这种像蚂蚁一样干活的,看得见前面人的脚后跟,跟着走就行了,要那么多视力干吗?

老板鲁道夫搂着一个娇滴滴的小个子女人路过门口。李力没有露出和往常一样生吞活剥的眼神,似乎让他很失望。他随即挑出毛病,指向门边的一堆包裹,朝李力吼叫:“你原来没死啊,你瞎了吗,这些是留给我来搬吗?”

“那是个女的吗?看不清妖精也不是坏事,省心。”老板走后,李力说。

马卡回到家。妻子把饭菜端上桌,她时刻皱着眉头,如果没皱眉头,那一定是走神了。不是她对什么有意见,而是在努力聚集目光。小儿子马象在低头做作业,眼睛与桌面只隔着一枚硬币的距离。他原本还指望儿子将来成为天文学家或者生物学家,再不济也做个射箭运动员呢,他小时候打弹弓可是百步穿杨,但马象天生近视,配了八百度镜片,世界还是一片朦胧。大女儿马格格高中没毕业就辍学了,现正坐在角落里踩缝纫机,她在一家服装厂工作,下班后还带活回家,只为多赚一点钱。晚饭主食是馒头,妻子给每人分了一个,又把自己的那份掰了一半塞给他,因为配菜是家庭餐桌上难得一见的肥肉烧萝卜,所以这顿饭吃得还算香甜。腹中升腾起的热量让他对眼下的生活颇为感慨,尤其是看到马象用严谨的眼光寻找肥肉的模样,他更有些悲从中来,一时觉得不妨效仿李力,把部分视力捐给儿子;只是在马象成为用显微镜研究细胞的科学家之前,视力残缺的他能否保证晚餐桌上有馒头是个未知数,那也只好作罢了。他是不信李力那套鬼话的,视力欠缺的搬运工迟早要出事。

“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我忙得都有几天没问你的学习了。”他说。

“今天老师说,有一张献光证,中考加十分。”马象说这话时整个人都有些颤抖。

“献光证?”

“献出视力,就像无偿献血那样。”

“这是什么坏主意!这对你这种天生……不良的学生绝不公平。”马卡瞬间怒不可遏,好不容易才吞下“残疾”两个字,噎得嘴唇发白。

“今天有人来厂里收集视力,被厂长赶跑了。”女儿马格格插话道,“可能我们得适应这新的变革。”

“每次变革要的都是我们这种底层人的命,砸我们可怜的饭碗。”他几乎在控诉,“要怎么适应?马象无缘无故又平添了与别人的差距。他成绩虽然不好但格外努力,这是有目共睹的。因为体质不佳本该被照顾加分,而不是相反再被断一刀。我们要去适应这个吗?”他环顾家徒四壁,愈发自怜地说,“幸福已经少得可怜,难道我们看世界的权利都没了吗?”

妻子已经小声哭起来了,不妨把这看作是对他那席话的支持。女儿选择沉默而不再坚持什么,也是因为母亲的哭泣。她向来有主见,是个一再主张在劣势中寻找机遇的人,理由听上去还无可辩驳,“因为我们只拥有劣势,不然还能怎么办?”你简直闹不明白一个缝纫女工的小脑袋瓜里为什么成天冒出这些不合时宜的臆想,就像瓜田里长出了一枚炮弹。他有时也痛悔不该停掉女儿的学业,但他的收入只能供一人读书,女儿毕竟还能做女工贴补家用,马象如果停学就百无一用了,不仅找不见地里的种子,连地都找不到。在一个重视可贵亲情的家庭里,只能取长补短了,这好像与弱肉强食的外部世界正好相反。但世界似乎正是因此才繁荣昌盛的,这是不是又表明他做错了?如果哪天他向女儿请教,说不定会有一番好道理在等着他,但道理又有什么用呢?妻子这时已经停止了哭泣,胆怯地说,“我想问,如果亲人捐献视力,是不是也给加分?”

这当然是一个很好的问题。“这还用问吗?”他不无好气地说,“穷人家庭孩子多,加分就越多,举全家之力供养一个嘛,你觉得政策会傻到这样制定吗?老爷们都只有一个孩子的。”

“他们要的是少年视力。”女儿也帮腔道。

“能卖吗?”妻子问。她曾经想卖掉一切,只为能换来一日三餐。

“你这样的白内障,谁要你的视力啊?”

晚餐就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中结束了。这是个周六之夜,所以按照惯例全家统一看电视,一个新闻访谈节目。醇厚的男中音大概说了这么一个故事:有一天,一个科学家遭遇了一起悲伤事件,父亲暴病而亡。父亲当然是死不瞑目的,在给父亲守灵的时候,科学家发现了这点,他试着用手去合上父亲圆睁的双眼,还很用了一些力道,竟然未能做到。一个念头蹦进了科学家的脑海里,像从天而降的火种,比蛇还迅速,男中音符合电视风格地评论了一句,又继续说下去:也许,上帝在夺走视力之前先夺走了生命。这就是说,在一具尸体上可能还残存视力。尸体看得见我们,我们不是在讲鬼故事。

一个女中音踩着优雅的高跟鞋走进屏幕里,你们别指望在正儿八经的新闻节目里听到鬼故事,她说,咯咯笑了几秒钟,然后接着说,给人类带来新火种的科学家有了这个洞见后,就真的在父亲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像,还有其他流动性的东西,当然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既然视力可以与生命分离,那么当然也可以与身体分离。最初的科学试验在几个流浪汉身上成功了,原来睡眠是不损耗视力的,根本不需要视力。千万不要以为你做梦看见了什么也消耗了视力,从没有人因梦里读书而早上觉得眼睛干涩吧?让我们来算一笔账,女中音声调变得严肃,带有浓厚的商业气息:一个街头流浪汉,在原本十四个小时的基础上,每天再加四个小时的睡眠,出售四小时的视力,得到的钱显然会远远多于四小时的乞讨。

电视沉默了一会,似乎在给全世界的观众算账的时间,然后男中音接过了话题:这只是经济学上的一个比方,是为了起到振聋发聩的效果,与我们今天的公益主题无关,说到这里,我满心悲怆啊。他仰脸看了直播间穹顶纵横交错的金属架两秒钟,再发出的声音里已经充满悲天悯人的动人力量:一个白天黑夜不分,甚至连光明都不需要的流浪汉拥有那么健全的视力,而一个天文学家却高度近视,一个画家几近失明,一个高三学生一只眼里只装得下一个字,我们要质问,天理何在?苍天不公啊。

女中音说:我们不是说流浪汉不配拥有好视力,我们始终坚持人是平等的。

男中音说:我们只是说,物尽其用,才能绝对公平。

女中音说:想想吧,如果天文学家、画家、高三学生拥有了好视力,而流浪汉因交换和贡献,有了金钱、荣誉和价值感。多么两全其美的事啊,人世间还有比这更让人感动的吗?

男中音说:但我们今天的主题仍然是公益,也是唯一的主题。对国家、人类有贡献或将会有贡献的精英分子,他们中的视力残缺者太多了,真是上帝给他们打开了一扇奉献人类的窗,就会收走他们的一点光明。我们难道不该回报吗?我们要拯救他们,好让他们有好视力来拯救国家和人类,拯救他们就是拯救我们自己。我们要贡献出多余的视力,哪怕下一秒用不上的视力,也要考虑捐献出来。几乎是为了让观众无暇思考似的,男中音又立即宣布,下面让我们来连线采访神眼公司董事长目总。目总,您好。

一个长得像意大利油画中天使的老头出现在屏幕上。

男中音问:目总,您是怎么想到参与这个项目的?

目总说:我们神眼公司就是为这个项目新设立的。我们只做一种业务,就是公益。公益当然是一种业务,有人反对这种说法,我们将始终以奉献社会的虔敬之心来做这项事业。有个举措就能说明一切,我们神眼公司不直接参与,毕竟作为公司容易引发不必要的误会,我们决定并且已经注册成立蓝十字协会。

男中音插话说:蓝色,多美的名字啊,听 上去就让人想起天空,眼睛顿时都明亮了。

目总说:看在那些为国家、人类命运日夜奋战的精英们的份上,恳请大家勇敢、大方地捐献视力吧。有了你们的视力,世界会进步得更快,科技创造的幸福会更温暖地包裹我们。必须在这里当全社会的面指出,整个业务只有一个原则,那就是,自愿,绝对自愿。但怎么说呢,这时,老天使嘴角闪过一丝微笑,为了让大家的自愿都有平等的机会,我们仍然会把收集车开到街头,开到医院里,开到各大中小学校门口。你们不仅不要吃惊,而且要为之欢呼、踊跃参与,更加自愿哟。

目总退去了。男中音和女中音出现在屏幕上。

男中音说:有一个利好政策也不能忘了说,中学生捐献一次视力。女中音用纤纤玉指比划出十字说,中考、高考加十分。

男中音说:大学生捐献一次视力……

马卡关掉了电视。

起先,课间广播操被取代了,换成了眼保健操。接着,体育课运动项目变得单一化,围绕操场中央的采集大巴车——它们并没有等在学校门口,而是堂而皇之地开进来了,一圈又一圈不停地绕,众所周知,这就产生向心力了,有学生会向大巴车走去,迈着晕头晕脑的步伐。据说,校园上空的高音喇叭也停止了播放音乐、散文诗朗诵、寻物启事,一门心思宣传采集政策和待遇,还有参与采集的学生名单和班级人数排名。据说,除了考试加分,学校也人性化地出台了当即兑现的奖励,捐献视力者当天学校食堂奖励一顿饱满浓汁的红烧肉,当周还可免值日一次。班级名册悬挂在黑板右侧,已捐献的学生姓名后面会粘贴一束纸剪的小红花。采集车停留在学校的时间越来越短,频繁驶离的它们看上去不是越来越沉重,就是越来越膨胀。据说,有位老师在人前痛哭流涕说,如果他有足够的视力,他是宁愿代替班里孩子们去捐献的。他当然没有那么多视力,所以这就是牢骚了。毕竟他已届中年,视力本身并不新鲜。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他无疑还给了其他老师心理压力,好像就他一人有献身精神似的。再说,他只为本班孩子替捐,哪怕只是停留在想法上,对其他班级的孩子也是不公平的。身为人师,他岂可如此囤于班级之见。总之,在一场不能冠名为批斗会的校级批斗会上,这些说法被有理有据地提出来,绝非攻击,而是温和地提醒,也供后来者借鉴,避免重蹈覆辙。这位据说也有一儿一女的数学老师离开了学校,也不知是辞职、劝退还是开除,当然这些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声音消失了。

马象在家庭餐桌上把这事当成一个笑话讲述时,连马卡也觉得这位老师有些浮夸,毕竟眼下政策是一人一次只提取0.1的视力,而且原则上只允许捐献一次,通常被提取的还是1.5视力之外的部分。但这位老师小题大做的行为直接把所有未捐——更准确的说法是没来得及捐献的孩子都推到了前沿,他既然被批驳,那么其他老师就不能反对,而且要以鼓励学生捐献为己任了,当然包括鞭笞后进。正是因此,马卡有生以来第一次作为家长接受了老师家访。

从未到访过类似贫民窟地界的女班主任和男副班主任,比马卡显得更不适应。这倒节省了所有人的时间和麻烦,繁文缛节被省略了,就像光秃的桌面上没有水果一样。班主任用半分钟宣讲了本班级捐献现状,只有七位同学没有捐献了,占比11.67%,当然马象也不是最后一个。站立一旁的马卡说,知道,我知道。班主任作势欲走了,马卡把身后的马象揪过来,把他的头按向桌面,只留一厘米的空隙,马卡说,他是个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看清课本的人。班主任说,我理解,理解,我们来也只是例行公事,你在这上面签个字,表明我们到访过,宣讲了政策,我们也提出了,不,您也明白了相关要求。马卡接过访问表在上面边签字边说,明白,我们明白,你们也不容易。班主任在门口回过身说,孩子这样,自身是不好捐的,我们不仅要因材施教,也要因人而捐嘛。马卡边作揖边忙不迭地说,谢谢,我们谢谢理解。

还没等女班主任和男副班主任走远,妻子就唠叨开了,一个男的穿什么红衣服,不守师德。因为女班主任最后的话让马卡还是有些感动,他喝斥道,人家那是剃男孩头的女教师打了一个红领结,就你这又近视又散光又老花的,趁早死了出去卖这条心吧。但马格格随即泼过来的冷水浇灭了他心里残存的暖意,“她好像在暗示我们,学生不捐,家长也可以捐。”马象终于改变了搜寻桌面的姿势,插话说,“不是暗示,周会上说过九次了。家长代捐加分政策就要出台了,老师说我们可以先做起来。”

李力看上去越来越瘦弱了,他隔三岔五就请假休息,公司没有不允许的,何况待业的搬运工多如牛毛,少他一个就如同撒哈拉沙漠丢了一粒沙子,无所谓。他正常到岗反而麻烦,他看不见路或者迈不动步子会阻塞搬运队伍行进,这就影响了大家伙的收益。虽说搬运靠的是体力,但不能不说和眼力也有关系,否则你简直为李力的现状找不到理由了。一个月前,他还是公司的业绩冠军,尽管换来的工资不够他为母亲安装一只假肢,但冠军的名头是货真价实的。马卡不由又有点庆幸没有捐献或者出卖视力。因为李力制造的不便,大家伙已在传言他将被辞退。老板鲁道夫看上去倒是还没下定决心。最近他好像换了三茬女朋友,共同点是不戴眼镜——她们以前也许是戴的,他还养了两只凶猛的猫头鹰,时常与它们对视,走到哪儿都一边肩膀站一只。如果这些都和视力采集有关,那只能说明他走火入魔了。对有钱人来说,走火入魔也没有什么可担忧的,说到底那只是一时的生活方式而已。鲁道夫没有让李力立即滚蛋也许是在观察视力采集后的生物反应——众所周知,从付出者身上总可以洞察出接受者需要的一部分科学真相来。何况是免费的。只能说,老板的精明总是无处不在。那么,新闻媒体已经标榜成和青霉素、杂交水稻并驾齐驱的伟大革新实施之后,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呢?这个除掉道听途说就一无所知了。电视台向来只负责宣传而不负责总结。据说,考试更加公平了。这当然首先得益于监考老师的火眼金睛,杜绝作弊才能缔造公平。也许教师也被作为试验品之一,用来检验视力采集的效果,当然他们是作为接纳而不是被萃取的分子。公共道路上的行人更安全也更不方便了,交警对微小、隐蔽、无伤大雅的违章行为,比如等绿灯时踩到白色停车线,或许以前也看到了,现在却不好装作没看见了。总之,各行各业的规矩虽说也没有刻意强化,但在新形势下都更严格地执行着。受益者自然还有税务稽查官、医生、精算师、炮手,等等。事分两极,也不可能没倒霉的,据说,视力捐献对有的职业还是造成了冲击,甚至可能会使一些职业在人类历史上从此销声匿迹。有个闻名世界的魔术师表演失败了。观众中有人一眼洞穿了木盒里的把戏,由于觉得被骗而怒火中烧,还直接用眼光烧了它。有个问题让某些意见人士如鲠在喉——如果海洋生物学家或者海洋探险者用得上这项革新,那么矿工呢?海底和地底严格来说区别不大,但一旦涉及到职业可能就是两码事了。至少目前还没有矿工现身说法,说他用上了别人的视力。有一天,就在矿洞一般长而黑暗的搬运甬道里,马卡对前方的李力说,“你母亲身体最近怎样?”李力回答,“很好。”然后,就在这时,他突然倒下了。李力死了。李力虽然以这样的不幸方式突然死亡,但在马卡看来,总好过因劳累过度倒在甬道里而被无法停下脚步的大家伙踩死。李力的死给马卡带来了一种驱除不去的悲壮心理,让他决定近期就找家机构问问看,既然生为人父。近来,买卖视力的生意似乎不那么遮遮掩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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