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坚闻而志之

《山海经》是怎么来的呢？那都是大禹看到的故事，伯益取的书名，夷坚听说后就记载下来了。洪迈就是那个夷坚，《夷坚志》，南宋版的《山海经》。

洪迈的笔记《夷坚志》，整整写了六十年，420卷的体量，几乎可以和官方的《太平广记》有得一拼，但我们现在能读到的只有一半左右，其余都已散佚，它包含了笔记志怪中的各种故事，尤以神仙、鬼魂、精怪、灵异、前定、因果报应等居多，当然，也有不少忠臣、孝子、节义、阴德、禽兽、医术、梦幻、奇异等门类，丰富的内涵，不妨将其看作是两宋三百年民众的生活史、风俗史和心灵史。

说《夷坚志》，我敬佩两点，一是持续不断的六十年写作，这需要相当的毅力才行，单凭他一己之力，历史上笔记作家无人可比；另一个是他随时随地积累素材创作，一部分内容来自历史典籍，但大部分都是他的亲历及所见所闻，尽管捕风捉影、夸大附会，但这是由作品的体裁所决定的，我从内心深深感谢洪迈，他为我们展示了一部不一般的烟火气息极浓厚的宋代真实画卷。

《夷坚志》的影响有多大？仅明代凌蒙初的《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中，出自《夷坚志》的故事就达三十几个。

夷坚就是另一个洪迈，他只是闻而志之。

壹、淳安无头人

绍兴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忠翊郎刁端礼跟着朋友去江西，路过严州淳安县，晚上投宿在一家旅店中。这天，太阳还没下山，刁端礼就出去散步，走到距旅店两三里外的一个村子，一户村民家的主人正在舂谷，刁端礼便问他的姓氏，主人回答姓潘。主妇向刁敬茶时，他听见边上的屋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就偷偷地看了一眼，一看吓了一跳，只见一个无头人，正在织草鞋，而且，速度很快。

刁端礼惊愕之余，就问潘家主人怎么回事，潘生答道：那是我父亲，宣和庚子（公元1120年）年，他遇上了婺源强盗，被斩首而死，我逃回家后，将父亲抬回来，发现父亲的手脚还能动，身体有余温，我不忍心将他下葬，于是造了一个小盒子，将他的头装了，埋在屋后，然后，用药敷在父亲被砍断的地方。再后来，父亲的伤口渐渐愈合，上面长出了一个孔，如果他想吃东西，就啾啾地叫，我就慢慢地将粥汤灌下，他这才活了下来，到现在，已经三十六年了，我父亲今年已经七十岁了。

刁端礼听后，还是吃惊不已，赶紧返回旅店，接连几日都神思不定，每每想到此事，毛发就会不寒而栗。我（作者）在《已志》中写到的广东的百姓，也有这样的无头人。

洪迈记的大多是自身的见闻，这一则，从人物和场景看，不见得是臆造出来的。

在作者的脑中，无头人应该是存在的。首先出现的，就是那个刑天。刑天本来是黄帝身边的得力武将，但有野心，想要夺位，虽然被黄帝砍掉了头，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自名为刑天，刑牛，刑马，刑，就是被杀头的意思，天，是指人的额部，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没有头的刑天，依然是一个钢筋铁骨的勇士。

洪迈自然知道还有夏耕尸那样的无头巨人，但那都是神奇的传说。

眼前这位潘姓老人，依粥汤生存了三十六年，却手脚利索，但没有大脑，靠什么指挥他的行动？这个问题，洪迈解答不了，刁端礼解释不了，今人依然无法解释，唯一的解释是，这是洪迈虚构的小说。

古代不可能的事，现代很多都可能了，现代不可能的许多事，将来也有好多都会有可能，人们形容无目的忙乱的歇后语“无头苍蝇乱撞”，难道只是想象吗？苍蝇确实断头后会乱飞一阵子，是神经未断？是它根本不用头？反正，这个无头的话题，不会那么简单。

（《夷坚支景》卷第五《淳安潘翁》）

贰、养得一枚葫芦

赵公衡是皇家宗室，他住在秀州（今浙江嘉兴），性情温和，平易近人，也善于与人交往。但他天性滑稽，如果碰上一些可笑之事，他立即会嘲笑对方，亲朋好友以及那些各类演杂人员，他都要讥笑，因此，好多人见了他都怕。

赵公衡头发不多，别人就戏称他为赵葫芦，好事者还写了一首小词讽刺他：“家门希差，养得一枚依样画。百事无能，只去篱边缠倒藤。几回水上，轧捺不翻真个强。无处容他，只好炎天晒作巴。”读到这首小词的人，无不叫绝。

赵公衡因为喜欢嘲笑人而得到了报应，他也遭到了别人的无情嘲谑。

日常生活中，就有这么一类人，喜欢嘲笑别人，一有机会就嘲笑，从各种角度，时间越长，他嘲笑别人的经验就越多，嘲笑起来就越流利，有时，甚至机智迭出。

施肩吾就如此。唐朝元和十五年，施肩吾与赵嘏同年考上进士，但他们关系不好。赵嘏以前不知什么原因，一只眼睛瞎了，就用珠子代替。施就嘲笑他说：二十九人同及第，五十七只眼看花。施状元是不应该如此嘲笑同学的，对残疾人的不尊重不宽容，说明修养还不够，如果只是单单为了诗句的押韵，那更不妥当，诗才用错了地方。

不饶人，其实是一种不宽容，容不下别人的缺点，而这些缺点，乃是无关紧要的，普通人极容易犯的，但他就是不宽容，只要犯了，只要他在场，他一定会发出嘲笑的声音，这种声音，让人尴尬万分。

人都有缺点，即便表面上没有，只要想找，肯定一大堆，故而讽刺赵公衡那首小词，赵估计自己也没想到，但在别人眼里，一个如此不宽容的人，我们为什么要宽容他呢？你个赵葫芦，我们也不容你，你就给我在篱笆墙边蹲着吧！你就在河上湖上翻着吧！你就在大热天里干晒着吧！

（《夷坚支景》卷第四《赵葫芦》）

叁、鸬鹚报仇

洪府奉新县（今江西境内）东三十里处，有寺院叫竹林院。院内有处松冈，巨松参天，禽鸟群居其上，以鸬鹚最多。这些鸬鹚每年都在此繁育，到秋天才离开。

邻城建昌（今江西南城）控鹤乡，有个叫王六的百姓，他很会爬树，常来此地捉小鸬鹚吃。十多年来，被他捉走的小鸬鹚以千数计。绍熙甲寅（公元1194年）夏天，他又带了一帮人到此。王六腰间系着个小鸟笼，攀着树枝，矫健轻松而上。快要爬到树顶时，有老鸬鹚在鸟巢边悲切地叫着，不一会儿，就飞来一大群鸬鹚，它们绕在王六身边，啄他的大腿，抓他的眼睛，此时的王六，双手正抱着松树，腾不出手抵挡，只有被动挨啄。王六的同伴见此情景，朝树上大喊：不要捉鸬鹚了，赶快下来，下来！还没下到一半，那些啄他的鸬鹚依然穷追不舍，王六就从树上掉下来摔死了，他全身上下，好像被刀斧砍了一样。

夏天的王六，为了上树方便，一般会穿着短衣短裤，这就为鸬鹚的攻击提供了极好的条件，这就如同对付一个赤手空拳的人可以用武器肆意打击一样方便。

鸬鹚，体形比较大，喙长，颈长，腿长，它们要么不攻击，如果攻击起来，也是要人命的。

那守卫在树顶巢旁老鸬鹚的悲鸣，迅速激发起鸬鹚们的斗志，敌人侵犯家园，而且是宿敌，这王六，不知道抓走多少只小鸬鹚了，新仇旧恨，齐上心头，嘴上的力量，脚上的力量，瞬间得到大爆发。王六在毫无防备之下，突然遭此群体攻击，毫无还手之力，从树上跌下摔死，也在情理之中。

要善待动物，尤其那些没多少自卫能力的动物。鸬鹚就是人类的捕鱼好帮手，它们几乎没什么高要求，只求吃饱就行。但如此温柔的鸟，王六都能下得了手。

弱者的反击，有时会令人意想不到。

由鸬鹚，我还想到了一种发声很接近但体形要比鸬鹚大一些的鹭鸶，其中的白鹭，就是我常见到的。

一般的晴天，下午四五点钟，我会带瑞瑞（孙女）去运河边看鸟，白鹭就是我们观察的主要鸟类。梅雨季，运河水涨，有时杂草会堆成块垛漂浮在水面上，一只白鹭盘旋而下，落在草垛上，蹲着，目不转睛，边上大船开过激起的波浪，它也不管不顾，又一只白鹭飞来落下，也蹲着，再一只白鹭飞来落下，一起蹲着。瑞瑞还不会说话，但她已经明显观察到了，“噢噢噢”地指给我看，我和她说：那是白鹭，一只好鸟呀！说完，我还会叨叨一句“独立亭亭意愈闲”。那是欧阳修的《鹭鸶》诗中的一句：“激石滩声如战鼓，翻天浪色似银山。滩惊浪打风兼雨，独立亭亭意愈闲”。众鸟中，鹤最不凡，仙家仙味，鹭也闲野不俗。欧阳修是以鹭咏志。

瑞瑞显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她总是瞪大眼，疑惑地朝我看。

不过，空闲的时候，我会带她去看一场鸬鹚捕鱼，尽管是表演。

（《夷坚支景》卷第七《竹林院鸬鹚》）

肆、每天一个梨

扬州有个名医，叫杨吉老，医术精湛，名振天下。某郡有位读书人，平时精神不振，百无聊赖的样子，看上去好像有病，但没有医生能看出他得了什么毛病，读书人就去找杨名医。杨名医对他说：你这是热症，已经很厉害了，气血消融将尽，三年后，你背上会长疽而死，我是治不了了。读书人听后，心中郁闷至极而离开。

读书人又听亲戚说，茅山观有位道士，医术也很神，只是他不肯靠此扬名，一般不会给人看病。读书人就动了心思。某天，他穿着简陋的衣服，到茅山观拜访道士，读书人说，希望能跟随道士做弟子，给他砍柴，担水，做些服务的杂事。道士看着读书人顺眼，于是收下，教他读经书。读书人的各项服务也很周到，道士很高兴。

两个月后，道士觉察出读书人与一般的奴仆不太一样，便将他叫来询问情况，读书人见瞒不过，就将实情都说了。道士笑着说：世间哪有治不好的病，让我给你把把脉。道士诊完脉，又笑着对读书人说：如果是治病，你现在就可以下山了，我也没有什么药给你，你只须每天买一个好梨吃，如果新鲜的梨没有了，你就将干梨泡热水喝下，梨渣也吃掉，你的病自然就会好。读书人回家，一切都按道士交代的做，每天一个梨。

一年后，读书人又前往扬州，杨吉老见了读书人，很惊讶，因为他面前的读书人，面色红润，脉息平和。杨问读书人：你一定是碰到异人了，不然，你的病怎么会好呢？！读书人于是就说了每天一个梨的事。杨吉老听完，立即整冠焚香，前往茅山观拜访那道士，大概他对自己的医术不如道士感到羞愧。

《北梦琐言》里也有一则赵鄂医生说的病：某朝官病危，只有一种医治方法，请他吃梨，不论吃多少，如果吃不动，就将梨榨汁喝，这样也许可以救他。这个朝官就按他的话去做了，后来果然病愈。那道士和赵医生的做法，都一样。

梨为百果之宗，清热镇静，化痰止咳，润肠通便。

《本草纲目》关于“梨”的记载有两条，第一条，梨：释名快果、果宗、玉乳、蜜父。梨者，利也。其性下行流利。

实：【气味】：甘、微酸、寒、无毒。多食令人寒中萎困。金疮、乳妇、血虚者，尤不可食。

【主治】：热嗽，止渴。切片贴烫火伤，止痛不烂。治客热，中风不语，治伤寒热发，解丹石热气，惊邪，利大小便。除贼风，止心烦气喘热狂。作浆，吐风痰。卒暗风不语者，生捣汁频服。胸中痞寒热结者，宜多食之。润肺凉心，消痰降火，解疮毒、酒毒。

【附方】：卒得咳嗽。崔元亮海上方：用好梨去核，捣汁一碗，入椒四十粒，煎一沸去滓，纳黑饧一大两，消讫，细细含咽立定。

痰喘气急：梨剜空，纳小黑豆令满，留盖合住系定，糠火煨熟，捣作饼。每日食之，至效。

花：【主治】去面黑粉滓。

叶：【主治】霍乱吐利不止，煮汁服。作煎，治风。治小儿寒疝。捣汁服，解中菌毒。

木皮：【主治】解伤寒时气。

另一条，是“棠梨”。李时珍说，棠梨，也叫甘棠，赤者杜，白者棠。果实酸、甘，涩，寒，无毒。主治烧食，止滑痢。甘棠的叶子也是好东西，能治霍乱吐泻不止，转筋腹痛。

《诗经》里早就有甘棠，其他梨，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培养种植的，但梨的品种繁多，每天一个梨，也是特指，即便是同样的病症，有些体质的人，可能并不适合，总之，适度，适量，才是最好。

（《夷坚支景》卷第八《茅山道士》）

伍、玩笑引出的惨案

武陵（今湖南常德市辖）县张二，嫁女儿时，请了邻里乡亲一起来喝酒，郑二夫妻一起参加。郑二的妻子，一直来都与一王姓和尚私通，村里许多人知道此事。酒喝到高兴时，郑妻不慎将筷子掉落于地，张妻就戏弄她说：一定有好事了。郑妻笑问为什么，张妻说：也没别的好事，只是一个光头罢了。满座闻此哗然。郑妻也羞愧万分。不久，外面来人在郑妻耳旁耳语了几句后，叫郑妻出去一下，众人问郑妻言者是何人，张妻说：王和尚将袈裟典当在我这里，现想来赎回去。众人又大笑不已。郑二夫妻怒而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