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下
作者: 但及1
墙朝东,发黄的墙上都是奖状,花花绿绿,占据了一堵墙的大部。
这是我的奖状,属于我的一面墙。逢年过节,家里会来许多客人,他们坐在八仙桌旁,谈天论地。八仙桌临墙,客人们抬头便见,要不看见也不行。奖状大部分是小学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或学习积极分子。别人总会说,哇,这么多奖状,厉害!我自豪、骄傲、沾沾自喜,内心无限小风光。
小学就读五泾完小,初中则进了公社中学,名称叫八泉中学。
中学在一个叫堰头的村庄旁,集镇后面,被成片的田野包围。每天我背着书包,穿着我妈做的蓝色布鞋,晃荡着进,又晃荡着出。校区开放,只有两排房子,前排两间灰色洋瓦矮矮的平房,我们初一就在那。贴近泥地操场,一跑,灰尘腾得老高。南边是桑园,绿油油的桑叶从窗前探进枝头,阳光也跟着落在我们脸上。北面一排是新房,两层,水泥结构。底层是初二,二楼便是初三。
读初一是1976年下半年,这一年悲天恸地,国家也经历事变。我们一会儿悲痛,一会儿喜悦,像过山车一样。学校松松垮垮,自由,放养,像缺了魂一样。学工,学农,拾稻穗,听忆苦思甜,吃苦大仇深的窝窝头。读书无用论蔓延,读书成了一场游戏,我们在田野里追逐与奔跑,时不时还会打上一架,弄得鼻青脸肿。放学铃声大作后,我们夺门而出,一哄而散。捉青蛙、泥鳅,在泥地或河水里漫游,书包早已扔得老远,留下一片空荡与寂寞的操场。
缺乏管理就意味着放纵,放纵就是自由。就像一群散养的羊,我们想干啥就干啥,犹如出入无人之境。
这种情状到1977年骤然大变。突然恢复高考,如同宁静的水池里扔进了一块大石头,浪花不绝,涟漪漫溢。知识在一夜间变得重要起来,甚至成了宠儿。我们还沉浸在那片自由与散漫里,无拘无束,突然发现不对劲了。风向变了,气氛变了,学校也好似从梦中醒来。
初二,换了班主任,一个叫钱绍增的老师来了。杭州人,下乡知青,成了我们的老师。他三十余岁,未婚,脸是绷着的,似乎从来没个笑容。这样一位冷冰冰的人来管理我们,我的第一反应是排斥。读书第一次成负担了。
他一来,就摸底。他教数学,就考数学。三大张,还有加试题,共一百二十分。
试卷发下,摆在面前,我一瞄,近乎崩溃。一道道的题目分明是一道道沟和一片片坎。薄薄的纸张里藏着一个未知的世界,我失魂,僵硬,空白。凝视题目,越看越陌生,连里面的字母都不认识了。这是我第一次面对一个陌生的世界,它好似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仿佛走进了迷宫,这条路不通,那条路更不通,我迷失其中,找不到一处出口。
抬头看同学,一个个在低头沉思,或闷头答题。空白越来越大,越来越膨胀,连身子都虚空了。我胡乱地答着题,汗水翻涌,连后背都是水。惊慌,手足无措,我盼着时间快快过去,但时间好似停滞了一般。教室里寂静到窒息,偶尔那翻动试卷的沙沙声,也异样,可怕至极。
考完,逃出教室。次日,校园晴朗,但望出去的太阳是斜的,连吸进肺里的空气也带着紧张和干涩。校园以一种千般陌生的姿态迎接我,更多的像是拒绝我。钱老师在走廊上轻松地走,还与其他老师说笑。我想不至于太坏,又不敢直视他,怕他叫我名字,怕他把我拎到面前。我甚至有些天真,想这一切可能并不存在,压根就没考过试,考试是虚拟的。然而,马上又清醒了,一天的心跳都在加速,撞在胸口。
成绩出来了。当试卷轻轻地落下,平躺在课桌上,我即刻沉入了黑暗。
只得了三分。是的,没有看错,就是三分。五味杂陈,更多的是怒火中烧,想撕碎那张纸,连邻桌也不给看,然而我又不能撕。我把分数藏在底下,用书本作挡箭牌。以前的荣耀、奖状都成了讽刺,仿佛跌入一个冰窟,除了冷,还是冷。钱老师在分析试题,我什么也没听进去。低头,看自己的鼻尖,那个小小的尖点,还有底下已模糊一片的试卷。
一百二十分的题目,只做对一题因式分解。一切就像在梦游。
2
班上通知,每个人,必须住校。
住校是为了节约时间,时间最宝贵,有的同学离家远,来回要花两三个小时。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发挥和扩展时间,钱老师决定我们班统统住校。这是个创举,开风气之先,在全校历史上从未有过。
学校没宿舍。只有一间仓库,堆满东西的杂货间,被腾了出来。男同学住仓库,女同学安排进了附近的农家。
生活从此改变。透过操场,能看到稻田后面呈长条状的集镇,那里有机电站、茧站、竹器社和卫生院。我爷爷在卫生院工作,我成了特例,被允许去卫生院用餐。卫生院距离学校几百米,我步行去用餐,晚上则必须住校。其他同学搭伙食堂,与他们豆腐、青菜、咸菜等简陋的饭菜相比,我已属幸运。
面对一种不熟悉的生活,我内心极度排斥。这一次的三分,让我的脸丢得精光。我甚至没有打听其他同学的得分,也没脸问。试卷团成一团,最后扔了,我不敢让它暴露在阳光里。我躲在内心的阴暗与失落里。
“当半年前他宣布我们班上的所有人一律必须住校时,我们所有人的欢笑就被凝固了。我们就睡在食堂边的一间平房里,那里充满了汗味、臭味和尿骚味,我们近三十个男生拥挤在一起。在我们的房间里压根儿没有床可言,我们把稻草均匀地铺在地上,然后往上面放几条大席子……然而有一天半夜王青突然叫了起来,那时我们都已经睡了,只有他还在被子里复习和预习。啊——我们只听到这尖锐的一声,等我们一片混乱地起来时,王青已经滚到人堆里。蜈蚣,蜈蚣,他在大声地喊叫。于是我们重新开灯,检查床下的情况,这叫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们在灰暗的灯光下仔细一查,竟然发现我们的地铺下隐藏了四条蜈蚣。”
这是我2002年发表的小说《七月的河》里描写的情景。小说就是以当年我们住校作为素材。我们挤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里,稻草打底,上面铺席子和棉被……席子底下有蜈蚣,蜈蚣弯曲着身子,在草席上大摇大摆。迎接它们的当然是死亡,然而会不会有更多的蜈蚣从墙角处、门缝里、窗台上钻进来呢?我们人心惶惶。第二天,学校拿来了石灰,沿墙角一路撒下去,又均匀地分布到了我们草席底下。这也是学校唯一能办到的事。
我们班和钱老师成了怪胎,二十四小时霸占学校。为了对付考试,为了考得更好,我们华山一条路。
笔在纸上“沙沙”地响。开始做练习,一遍遍地做。数学是主角,大部分练习都是数学,偶尔也会分给其他的科目。我们做各种各样的试卷,本地的、外地的,一股脑儿全做。试卷太多,老师刻蜡纸来不及,学生就上手。我的字写得端正,常被叫去刻蜡纸。笔尖是钢做的,坚硬,蜡纸底下是钢板,两个硬度相碰,蜡子就像刨花一样一缕缕刮落。我像赎罪一样刻着蜡纸,每次刻蜡纸,都会想到那该死的三分,它像个耻辱柱一样无形地横着,也像警钟无声响彻在我脑畔。
试卷就像个百变女郞。试题会变出许多花样来,有端庄的,有妩媚的,也有板着大脸的,更有冷冰冰的。全班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在题海里摸爬滚打。此时,全国第一批文革后的大学生已经诞生,他们登上了报纸,在全国人民的期待里走向神圣的殿堂。他们成了我们的榜样、追赶的目标。
课余,我有片刻的休憩,就是从学校走到卫生院那短暂的时光。我会沿着一条小河走。
河边被草丛包围,还有片片桑园点缀其中,还路过一个机埠。机埠时常会有哗哗的水在翻滚,吐着泡沫被抽上来,流进延伸开去的水渠,再分布给各处农田。站在那,看翻涌的一团团水花,水花似花非花,挤成一团,瞬间又分裂成无数碎沫子。它就像我的内心。水在翻,在卷,好似也裹挟了我的内心,我不知道如何摆脱眼前的这一切。大量的试卷、枯燥的训练、一成不变的节奏,我被题海湮没,被各种公式围困和肢解。我要逃出来,必须要逃出来,从那困境与封闭里解放出来,然而我又无能为力。没有别的办法,我矛盾,彷徨,觉得自己就像那团水,暴躁,急烈,又无可奈何。
到卫生院是我唯一解脱的机会。诊所里都是人,阳光跟着门进来,照在灰色的水泥地皮和诊所的桌椅上,消毒水的气味好像也融进了那缕缕阳光里。食堂缩在围墙边上,狭小,阴暗,有个老虎灶,饭菜均是热炒。我拿着爷爷给的饭菜票,挑选我需要的。院子里有口井,饭后,我会打上一桶凉凉的水,井水清冽,映出我那张忧郁的脸。把碗筷洗干净,归位,再返程。我重复着这样单调的生活,不能回家,偶尔会与爷爷说上几句。当天色渐渐暗下来时,不情愿的脚步又在召唤我重返学校,重新去面对这堆奇怪的、枯燥的数字。
路上,会偶遇小玩伴,他们没有我这般折磨,依然在大自然里疯天疯地。我有点羡慕他们,但又退不回他们的生活。我仿佛悬在空中。
3
断电,是家常便饭。上一秒好好的,光簇拥着我们,下一秒就变了,我们在黑暗里头碰头、脚碰脚了。
班里购了煤油灯,两人一台,也即每张桌子一台。老式的煤油灯,弯曲的油瓶,表皮还有花纹图案。一根灯芯从里面爬上来,外面有个薄薄的玻璃罩子。平时,煤油灯贴在教室后排,一长列,列队检阅一般。边上有个铁皮桶,盛煤油,铁壳皮上积了层灰。刚开始,能闻到煤油味,时浓时淡,飘在空中和书本里。时间一长,气味好像被教室里的人气给吞了,啥也闻不到了。
煤油灯就是发电机,我们不怕黑夜,不怕拉电了。一根根小小的灯芯,自己发电,煤油灯灿烂地照亮夜色丛里,照亮班级的每一个边边角角。橘黄的光铺开来,让教室笼上一层陌生和迷离。光柔和,暗淡,连灯下的我们也变得陌生。光是游动的,火舌在微风里晃,望出去的世界有时是摇动的。教室在摇,人也会摇。笔在沙沙地摩擦纸张,光线幽暗、胆怯、闪烁,映出我们一个个变形的头颅。走动时,影子会跟着我们,把我们的身影拖得比自己的身高还长。
教室灯影飘忽,大家都伏在煤油灯下,人声寂静。那日,我的舌头长了疮,疼痛,发苦,且痒。舌头火烧火燎,难受极了,又找不出办法。我取出三角尺,把舌头伸出来,对着煤油灯闪烁的火苗,用尺子一遍遍刮擦那已溃烂的疮。刮擦时会有紧绷,也有一种麻木,仿佛能遮掩掉原先的那个疼……突然觉得,麻木也是一种快感,最好这样一直麻木下去。我告诉自己,坚持,再坚持,但又怕自己坚持不了。
冬天来临,北风呼啸,卷起来撞击门窗。大地在瑟瑟地抖,连窗子好像张着口在打颤。入夜后,二十几个人蜷缩在寢室里,风声在胡乱盘旋,里面却滚成一团,彼此顶撞,又彼此取暖。大伙早忘了蜈蚣,好像根本没存在这么一个毒性的东西。嘻嘻哈哈声弥漫,只有这时,愉快才会稍稍胜过枯燥,愉快战胜压力。一屋子人就是个火炉,会散发出巨大的热量。大家在玩笑声里入睡,说梦话,打鼾,甚至磨牙。寢室包裹在一片片奇怪的声响里。
早上,我们和太阳一起醒来。玻璃上罩了水汽,糊得一大片,看不透外面。大伙排队,食堂的大锅里热气腾腾,底下的老虎灶还闪烁着木炭的光芒。我们用脸盆打热水,蹲在被霜打过的草丛边,一起洗脸或刷牙。混合着牙膏的热水从我们嘴里吐出来,渗入地里,钻进草丛,无声地消失。
霜,白乎乎覆盖大地,近处和远处的植物都被冻得东倒西歪。田野苍茫,霜仿佛也落在我心头,在呻吟,也像在沉睡。
4
钱老师个性冷,沉默,大伙都怕他。
他的身影是个谜,平时会玩失踪,突然间,又如空降般来到教室边缘。只有在寂静时,才能偶尔捕捉到他的脚步声。脚步缓慢,带着节奏,但分明又蕴含着某种强势。声音从走廊深处荡开来,教室连同里面的人都会紧张,大伙的动作、言行、举止瞬间大变。闹腾腾的场景静止,收敛,所有人换上一副面孔:装腔作势,或埋头做作业、看书。钱老师巡视一通,出现,消失,又出现。
他如同后来出现在荧屏上的黑猫警长。
一天晚自修,他的身影出现在光线斑驳的教室。他伸出手,那手指就停在半空,点了三个同学:你,你,还有你,你们三个来一下。他指到了我。这是不祥之兆,有大祸临头之意。或许又考砸了,要挨批了。我们三个,脚步哆嗦,尾随他的背影。我们走到黑暗里,他没有把我们带进走廊尽头的办公室,直接上了黑乎乎的二楼。这是我第一次踏进他的宿舍,床笔挺,被子方方整整,油漆过的棕色水泥地上泛出片片光泽。
桌上摆着一个方形的铁盒子,我们从没见过那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