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菊花和酒
作者: 徐海蛟倦鸟的归途
船从京都建康出发,沿长江南下,到达安徽规林,突然就起了大风,江上波浪滔天,发出猛兽般的嘶吼,露出吓人的獠牙。船夫只好急急命人放下布帆,将船拢了岸。
一个清瘦的旅人,脸上写着倦意,跟随其他旅客一道下了船,来到江边不远处的驿站避风浪。人群喧嚣,人们抱怨天气,也感叹着生活。那位清瘦的旅人,掸了掸落在衣衫上的雨滴,兀自走到驿站里的风雨亭上。那是驿站高处,他面南而立,目光向远处延伸。浓黑的云层压了下来,平野辽阔,大江奔涌,江上疾速地掠过一队飞鸟。更远处横着一带隐约的山峦,那里再过去就是庐山了。这风雨大作的旅途的间隙,他突然不可遏制地思念起故里来,他知道这里离故乡不远,也就相距一百多里地。庐山下,浔阳江畔那一片狭长的平原,就是他日思夜想的故园。他为这趟行程的奔波感到疲惫,“究竟为什么要走这样一遭呢?我置身的官场,处理的公事,真的有价值吗?”他不止一次怀疑过出仕的价值,也怀疑过自我的价值。此刻,暮色四起,在临近故园的驿站中,他无比渴念家中的灯火,渴念晚餐时孩子们手中碗筷的声响。他知道,五月春深,山上绿荫翻出青碧,垄上麦子即将转为金黄。心里再次响起一个声音:“故园静好,不如辞官归去。人生有几多壮年?我还在犹疑什么?”
这是一千六百二十四年前,东晋隆安四年(400),陶渊明正在荆、江二州刺史桓玄手下任职。这年五月,他受桓玄派遣,到京城执行一项重要公务。一路舟车劳顿,加上官场中人心的驳杂,令陶渊明精疲力竭,心里再次轰轰烈烈地滋生起辞职的情绪来。
“做官还是不做官,真是一个问题。”直到不惑之年,这件事仍在困扰着陶渊明,让他进退两难,思虑重重。
打童年起,陶渊明就明白了一个男人的使命:读书,入仕,济世。这是一个男人最理想的道路,这也是男孩陶渊明懂事起就被告知的人生方向。陶渊明所处的魏晋时代,王朝更迭,时局动荡,盛行弱肉强食的法则,个人的出路似乎并不多,一个人要赢得世俗的认可与尊重,入朝为官大概是最佳选择,这是来自现实的召唤。当然在陶渊明童年时光里,还有另一股力量召唤着他,那是来自家族的榜样。开蒙那天起,陶渊明就听到了两个名字,一个是曾祖父陶侃,另一个是外祖父孟嘉。这两个名字,就像陶氏家族里的两个图腾,他们代表着家族荣耀的全部涵义。
陶侃是家族中的第一骄傲。他早年打鱼为生,随后谋到一个小吏的职位。在一切利益都仰仗血脉和家世分配的年代,按理说,他一辈子只能落得一个无名小卒的身份。但陶侃很拼,能抓住每一个机会成就自己。历史上流传着一个故事,有一年冬天,浔阳城一连下了数天大雪,路上结了厚厚的冰,行路相当困难,鄱阳郡的孝廉范逵一行路经此地时,天色欲晚,怕路上出岔子,便到陶侃家投宿。年轻的陶侃家徒四壁,御寒的棉衣打满了补丁,实在想不出该用什么招待这些贵客。陶侃母亲湛氏有着不凡气度,告诉儿子:“尽管将客人迎到家中来,饭菜的事为娘自会想办法。”母亲做了一个决绝的举动,二话不说剪去了自己的长发,拿去换了一笔钱。就用这笔钱当招待费,在寒舍中置下一大桌酒菜,款待范逵和一众随行人员。
范逵很快听说了陶母卖发的事,心下甚为感动。一番推杯换盏后,陶侃谈了对时事的看法,也谈到自身的理想抱负,令范逵欣赏不已。
第二日,风雪停了,范逵一行返程,陶侃执意踏雪送客。一路上,范逵不断提醒这个小伙子:“已经走很远了,该回去了。”陶侃不响,继续送,又走出一段长路,范逵再次提醒:“小伙子,该回去了。”陶侃不响,还要继续送,一送送出去百里地。后来范逵多次在庐江太守张夔处夸赞陶侃的才华和陶母的贤德,这给陶侃带来了第一次快速升迁的机会,由县中小吏提拔为郡中督邮,兼任枞阳县令。
借此起步,陶侃一路打拼,成为荆州刺史刘弘手下长史,由此登上一个更大的政治舞台。刘弘是两晋之交政坛上举足轻重的人物,曾是晋武帝司马炎同窗。陶侃很快以过人的军事才能,得到刘弘这位贵人的赏识。随后投靠琅琊王司马睿,协助其平息杜弢的流民起义。咸和二年(327),苏峻、祖约之乱爆发,陶侃于次年被推为盟主,与江州刺史温峤等组建西方义军,讨平叛乱。战后,因功加侍中、太尉,都督七州军事,封长沙郡公。咸和五年(330),陶侃领兵擒获擅杀江州刺史刘胤的后将军郭默,兼领江州刺史。咸和七年(332),陶侃派兵平定巴东,收复襄阳。史书评价陶侃“雄毅有权,明悟善决断”,他戎马倥偬四十一年,为东晋王朝立下汗马功劳,是东晋统治集团中的大人物。
另一个给陶渊明带来重大影响的人物是外祖父孟嘉。若说陶侃是一种纯粹精神性的存在也不为过,毕竟他更像一个传说。孟嘉就不是了,陶渊明八岁丧父,童年和少年时代在外祖父家中度过,得到过外祖父的言传身教。
孟嘉是具有名士风度的。他出身于吴地士族,早年就“名冠州里,声传京师”,曾任江州别驾、征西参军等职,在任上受到了庾亮、褚裒、桓温等朝廷重臣器重,还得到晋穆帝的亲自接见。晚年,长期在征西大将军桓温幕府任职,担任过从事中郎、长史。陶渊明饱含深情地为外祖父写过一篇传记:《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里面讲到一个故事,说有一回恰逢重阳,征西大将军桓温带着一众官吏重游龙山,大家身着戎服,围坐入席。席间,一阵秋风吹落了孟嘉的帽子,这一幕恰好被桓温瞥见,他示意左右不要声张,看看孟嘉举止如何。孟嘉丝毫未察觉帽子的掉落,过了好一会儿,起身如厕,离了座,仍未察觉。等他回来时,桓温命人将拾来的帽子交还给孟嘉,不过他座位上已多了一篇讽刺文章,写的就是风吹落帽子,帽子主人毫无察觉的事,文章出自名士孙盛之手,以充分的文学才情发挥了极尽嘲讽之能事。
面对哄笑,孟嘉一脸平静,只是向桓温请求:“请大将军赐属下纸笔。”孟嘉不假思索当场挥笔,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写下一篇反驳文章。陶渊明形容那篇文章:“文辞超卓,四座叹之。”这个故事,后来演变为成语“龙山落帽”。
如果说曾祖父陶侃的功业令陶渊明敬仰,外祖父孟嘉的风度则令陶渊明喜爱。我们有理由相信,他更向往成为外祖父孟嘉这样的人物。陶侃和孟嘉的存在,给陶渊明的人生带来了一种方向,这种方向从表面看是生命向上的动力,不过从更深层面分析,榜样有时也会变成一种精神枷锁,榜样的功业可资学习,他们的人生未必就适合复刻。
年少时,陶渊明一心想着要像前辈那样建立人生功业,走向仕途的日子却姗姗来迟。对“入仕为官”这件事,他的心绪确乎是矛盾的。既渴望有一番作为,又时常会有强烈的自我怀疑,“我适合走这条路吗?”青年初期,确实有那么几次机会几乎让他在当地衙门谋到了差事。不过,最后都未成行,这里头自然有机缘的阴差阳错,也有一部分陶渊明自身的原因,说白了他“怵”那个未知的看似人人向往的世界,一想到要入仕,就变得迟疑无措。
他在乡间闲散地生活,读读书,偶尔到田间转转,陶家的家业尽管早已式微,远远没有曾祖父当年那种“媵妾数十,家僮千余,珍奇宝货富于天府”的生活。但家中还有数十亩田地,也有几个家丁负责种地。进入二十岁后,按照世俗流程,陶渊明很快结婚生子,走上了人生更现实的那一程。生活并不总是平静的,有一件事仍然困扰他,“能如此平淡无奇地在乡间,在田园环绕的村庄里度过一生吗?”这个问题不止一次在寂静的夜里浮现出来。他当然不甘心如此,生活似乎也不甘心如此。由于父亲早逝,陶渊明成了当家的男人,他得“更有出息”,这世上男人的“更有出息”永远绕不开“功业”二字。
一直等到二十九岁,陶渊明第一次走向了仕途。为了这次出仕,他酝酿了很长一段岁月,即将成行的前夜却失眠了,想象自己将步入一个坚硬的体制,他深感困扰。他似乎习惯了一种慵懒的慢节奏生活,习惯不了和颐指气使处心积虑的官员们打交道。
现在,要出发了。即将而立之年的陶渊明,一次次品咂了现实的冰冷和苦涩,一次次承受了世俗的压力,这一回,总算谋到了一个江州祭酒的职位。祭酒是干嘛的呢?跟酒本身真没多大干系,其实是江州一地协助主要领导分管文教方面的官员。
上班的衙门,离家并不十分远,大概数百里地。所在府衙,顶头上司是王凝之,也就是大名鼎鼎的书圣王羲之的次子,他夫人就是被赞誉为“咏絮之才”的谢道韫。古语说虎父无犬子,王凝之却着实不咋地,史书载“王凝之为人暗钝,遭夫人谢道韫鄙薄”。像谢道韫这样心思玲珑的女子,和王凝之一道生活确乎痛苦,她一回娘家就跟长辈吐槽,叔父谢安时常劝慰她,说凝之好歹出身名门,为人也不恶。谢道韫就长叹一声:“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这话是说,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男人。“天壤王郎”后来成了一个著名的吐槽丈夫的成语,也真正应了那句“女怕嫁错郎”的俗话。往后,王凝之的死就更足以惊掉许多人的下巴了。他在会稽太守任上,遭逢了一场孙恩叛乱。乱军攻到会稽城下,王凝之不但不组织军队抵抗,而是摆出八卦阵,拜神起乩,请求天神派遣各路神仙鬼怪,守住八方要塞。在王凝之笃定于自己的计谋时,乱军大破城门,在仓皇逃窜的路上,王凝之被砍死于乱刀之下,当然这是后话。
用了这么多旁侧的故事八卦陶渊明上司,是想说在王凝之属下,陶渊明的境遇大概也不会很舒适,撇开境遇不说,在王凝之手下做事,陶渊明的心绪也估计好不到哪里去。王凝之或许欣赏陶渊明的才学,但和陶渊明实属两个世界的人。到了江州府衙,陶渊明就像清溪中不慎跳到岸上的鱼,浑身上下不自在起来。
第一天傍晚,他就离开了衙门的官舍,一直向城外走,走到一片田野边才停下来。他在田边坐下,仰起头,看天空中的鸟儿,看它们或三三两两,或排成一个长长的队列,向着远处的山林飞去。他没有想到,才上班第一天,自己却仿佛用尽了积攒几年的力气。可他分明没在干体力活呀,哪能消耗掉这么多力气呢?这世间最磨人的岂是什么体力活,还不是无穷无尽的精神的缠斗?
那个傍晚,陶渊明在田野边坐到落日西沉,才慢慢踱回来。他努力压制着潜意识里的那个抗拒的声音,他告诫自己,这是一份新工作,一切才开始呢。不过,或许连陶渊明自己也没有想到,数十天之后,他就辞去了这个得来并不容易的职位,辞职时,他甚至能感觉到身体里升腾起一股恶作剧般的快感。
他回乡下的故乡去了。
辞去祭酒不久,州官又招陶渊明担任主簿。州官大概觉得陶渊明或许嫌祭酒职位不够高,那就索性再来一个高点的职位。当然,有了前一次辞职的经历,这回陶渊明没有急着接受这个职位。他回到家度过了三十岁生日,也迎接了人生里的第一场噩运,他的第一任妻子在这一年离世了,他早早体会到了生命的短暂无常。有时他想,一辈子待在柴桑,一辈子在田园里,闲闲的,无所事事的,是不是也会很舒服?
这样的念头由来已久,只是从未说破过,即使在寂静的夜里,他也绝口不提。生活会轻易放过一个人吗?会让一个一直读着圣贤书,少年时代就怀抱着出仕理想的人“逍遥法外”吗?陶渊明在乡间读书,写诗,一晃四年。大约到了隆安二年(398),东晋的局势又起了诸多变化,这一年,桓温之子桓玄上任江州刺史。往后,桓玄权势如日中天,直到最后夺取帝位,并将晋安帝司马德宗囚禁到浔阳。陶渊明的外祖父曾担任桓温手下的长史,大概因了这层机缘,陶渊明重新出来做事。离开官场,有一百个理由,不过重新进入官场,或许有一百零一个理由。重新出山,大抵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来自现实生活的压力,毕竟陶渊明需要养家糊口,乡居的生活,或者说靠着祖宗留下来的这些田地,似乎并不足以让生活顺畅地过下去,更遑论富足了。在有限的生活选项里,就物质和利益的攫取来说,出仕当然是首要选择。
这段时期,陶渊明在桓玄幕府中担任特使,比之先前的江州祭酒,他需要时常出差,有时也要跑到京都去,做一些交涉和联络工作。路途遥远,行旅颠沛,不过比之原先那样困在官衙,在目光浑浊肥头大耳的小吏间穿梭似乎要好一些。这大概是陶渊明一生中担任公职最长的时期。但越到后面,随着桓玄野心逐渐膨胀,陶渊明越不心安,他嗅到了某种可怕的气息,一场雷雨似乎很快就要倾盆而下。归隐的心思又拱动起来。在一趟又一趟的旅途中,陶渊明最爱做的事就是坐在船头看鸟,那些他知道名字的鸟儿,那些无名的鸟儿都在视线里飞过。他喜欢它们展开翅膀在瓦蓝的天幕下滑行,也喜欢它们在空中疾速地转向,或者直直地朝着水面俯冲而下,他喜欢它们身上的轻。事实上,陶渊明喜欢所有的轻,喜欢悬浮在空中的闲云,喜欢飞飏在秋风里的芦苇,喜欢从木窗的缝隙里闪进来的清晨的光线。生活太沉重了,尤其置身官场,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浸透了泥水的稻草人,滞重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