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这样的黄昏(外一篇)

作者: 白庆国

太阳快落山了,西边的天空一片红晕,有几片白云被夕阳镶嵌上了金边,很是好看,我喜欢这样的云彩不含雨,它形成我们村庄浓重的背影而不含苦难。

这样的景况在乡间几乎没有人去欣赏,只有我,半个诗人整天陶醉在理想主义的光环中。此刻,秋天已经来临了,如果是天色向晚的时候,秋风来临会感到空气的潮湿。我一步一步向夕阳走去,总感觉在夕阳的余晖里有能安放下属于灵魂的东西。这是我的习惯,我一个人的时候时常这样行走。我会从夕光的色彩中感受到人间的美好,并产生强烈的对大地和天空感恩的心情。我是多愁善感的一个人,朋友们多次劝我也没改变。

这里距离太行山脉不远,山峦起伏,沟壑纵深的太行山上,英勇的八路军战士在这里埋葬了无数小日本鬼子。真解气,我心潮起伏,构思一首赞美的诗。

我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一些农人开始收工,他们带着满身的疲惫从我身边走过。我一一与他们打招呼。他们都是勤劳本分的农民,没有非分之念,生为农民就履行农民的职责,把土地整好,把庄稼种好。思想是纯粹的,他们谈论的都是种子和化肥的事,从不研究与农业不相干的事。

秋分刚过,那些吹过村庄的风就走了,剩下的风,就在清晨和傍晚吹拂苍老的玉米叶子,那些叶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像有一个人从玉米地里走出来,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那个人走出来。我有时自嘲一下,摇摇头自己先笑了。

我在石头上坐着,却看到了太行山的脊背,像我们村庄老年人的脊背,虽然弯曲但充满了力量和神奇,此时太行山脉已陷入朦胧。被树冠遮蔽的村庄已有几盏灯光从窗口渗出。我能看见劳作的人在房间里走动,安排白天没有放妥的东西。在昏黄的色彩中,田野上的电线杆无言静默着。有什么好说的呢?劳动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时太阳还没有出来就走进了田野,日落很久了也不息。有什么好说的呢?都是受苦的人。说了他们也许会反感你书生之气,不如不说。

沉默就是寂静,沉默衬托了一座村庄的寂静。实在无聊了,为了打破这无用的寂静,有一次我站在玉米地里,让风吹我。但我没有发出声音,这是我想不透的事情,我应该发出声音,像波涛翻滚或者高山流水,这样我就能附和那些玉米叶子发出的声音,可是屁点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令我非常沮丧。可后来又一想,风是对的,我不发出声音是对的,我为什么要发出声音呢,我凭什么发出声音呢?几十年了我一直沉默不是生活得很好吗?村庄一直把我亲切地看成一分子,乡邻一直把我当做好邻居,乡民一直把我看成遵纪守法的好村民。对,不发出声音是正确的,我应该感谢风,在我快要发出声音的时刻及时制止了我。

一场秋风吹过,那些曾经枝繁叶茂的叶子落了,让多愁善感的人有些伤悲。花生也被风吹熟了,那些白花花的精神昂扬的花生就要从土地里走出来了,它们在没有星光的夜里走了很久,它们就要亮相于田野,让种植它们的人心生欢喜,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时刻,我们等待着。这是美妙的时刻,阳光温暖,风擦着草叶低吹,白花花的花生浮在土地上面,饱满明亮在秋天的空气中传播着香甜的味道,那个贩卖落日的人还没有到来。

每一场风重复着凉意,重复着怀恋,让我这个多情的人有些伤感。

每天我去沙滩地听喜鹊鸣叫,看秋虫在草叶上挣扎,秋露濡湿裤管,有时把挖红薯的笨鼠驱赶。这是我的天地,虽不辽阔但足够我满足那些辽远的想象。枯萎的叶子一天一天增多,青藤由绿变黄,这种天生的感伤一天一天重复着,我深陷其中而独自思考着人间的萧瑟。我突然觉得,尘世的喧嚣与嘈杂这么容易远离我。时光慢行,时光里的负重从来不强加于任何人。

我看见过一个人在秋天里的样子,那个人在核桃树上打核桃,叶子稠密,那个人明明站在树上却看不到身影,只听到核桃“啪嗒、啪嗒”落地的声音,那个人就在树上,我站过去仰头向树上望,终于见着他,他比我年龄还大,站在树上却灵活得很,手握一根棍子,每一棍都能击落一个核桃。我感兴趣的是他那么大年纪了还能上树,一点也不恐惧,这一定是天长日久练就的本事。再看周围一片沉静,秋天的气息侵吞着万物。佛手果还没有熟,就像一个慢跑者坚持着最后的路程,桃树已经卸了装,一身轻松。丝瓜追赶着季节,而架南瓜若无其事。在这渐凉的天气里,我应该准备挖地窖的铲。

在太阳快要完全落下山的时候,我听到电车穿过田间小路时颠簸的嗒嗒声,那是打工的人返回村庄。每天都是这样,打工的人早早起床出发到距离村庄五六十里地的县城干活,那些粗手笨脚的农民不光会搬砖端泥,还会垒井,通下水道,粉刷楼体,他们看似笨拙,随着时代的发展他们的思想也紧跟时代。他们也不愿意整天泡在一亩三分地里,打工比种地养家。我见过他们出发的样子,匆忙急促,怕误了时间。夏天还好些,冬天就苦了,西北风吹起来的时候好像要割掉耳朵。晚上下班同样也是急匆匆往家赶,还没到家太阳就落山了,太阳落山以后剩下了大地的朦胧。有一段土路走起来更费劲,若是赶上雨季,不小心摔倒就沾一身泥。我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深有体会。现在因为创作计划,我在家写字,累的时候就去田野看庄稼,看青草,看无名的花朵,看麻雀,倾听蝈蝈的牧歌。比如现在就是写字累了,跑出来了。

天空开始模糊,此时在田野上居住的生灵开始歌唱,有的细小,有的高亢;有的嘶哑,有的舒缓。它们利用劳动的间隙歌唱,也就是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尽管微不足道但却快乐了自己。

我有时认真地倾听它们的声音,试图从它们细小的声音里听出它们的愿望和理想。有时听着听着眼泪就落下来。

当我看到第一只蝙蝠在天空飞舞的时候我离开了这里,按原路返回我居住了六十年的村庄。接近村庄的时候,灯光多起来,它们从窗口射出,灯光下有走动的身影,影子疲惫而韧性……

我时常在落日时分走出村庄,感受夕阳的美好,就像一句歌词说的,温馨又从容。是的,无比的温馨,还可以加上慈祥形容。在一个天晴日好的黄昏,落日的慈祥让我感到夕阳是一个天底下最和善的老人。它坐在绵延的群山之上,俯望着人间万物,从不发表自己的意见,而是用温馨的胸怀感受着人间的疾苦,慈祥的目光抚慰着万物的匆忙。是呀,一个“生活”二字,就像圣旨一样让万千事物不得安宁。有生就得顽强地活下去,一物一活法,按照自己的法则——活,但又不能违背自然法则,因此就有了多彩的世界。有了自己的历史,有了万物的孤独时辰和兴盛时刻。有了个人的平铺和直叙与跌宕起伏。在这个时刻感受世界,最丰富丰满,万物趋于平静和收敛,尘埃从空中落下,飞鸟归巢,大地呈现一片祥和且具有诗意。

也有的人不甘心黑夜的来临,在河边燃起一堆篝火延续白昼的跨度,篝火的光毕竟不是太阳的光,只能照亮身边的一片片,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瞅篝火舔着夜晚的黑,然后无奈地熄灭。

黄昏时分我最愿意看麻雀归巢时的仓皇,麻雀没有固定的巢因此每次归巢都有焦虑感,总是提心吊胆的样子,与白天任何时刻的表情都不同。完全没有了白日里的嚣张、轻狂。这种不能信赖的东西,我看不起它们。它们平日里的所作所为完全是没有教养的表现,还有一点落井下石的行为和得意。而蜻蜓就不同,蜻蜓在黄昏时分根本就不慌张而是稳稳重重地飞舞着找到一处安全之地栖落,不咋咋呼呼,很安静地完成着交配,一段树枝,一枚坚挺的草叶,一根水边的芦苇都是它们安静的巢。蜻蜓的动——静几近完美,很容易引起我的同情和佩服。

而那些小飞虫同样有着自己的自信,自己的步履,自己的休息方式和明天的计划。因此我明白了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处世原则。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长,与平时的我完全不同,从我的影子看不出是我,这时我就有一丝悲哀。我是这么努力地活着,却没有活出自己的样子,这么容易迷失,迷失在万物的影子中。如果有一个熟人有急事找我,从影子中根本找不到我,只能让找我的人一脸茫然和急匆,而耽误我们共同要办的事。

黄昏时分,农人要把干完活的那片土地整理好,尽量不留下脚印,不留下杂乱。如果是种植土豆,就把剩余的土豆放置在地头上用遮雨的布盖好,防止夜间有雨。天空的事情谁也把握不准,只有自己准备稳妥了,夜里才睡得踏实。农人的活也是不好学的,表面看起来没有什么,但干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你也得动用心思,考虑怎样才能把活干得漂亮,怎样走近路,怎样使庄稼生长得既不拥挤也不闲散。我想如果一个公务员整天把工作干得杂乱无章也可以回农村种一段时间的地,种地很能锻炼人的各种修为,以至于加深你对万物的认知和改变个人的曾经难以改变的急躁习性。

黄昏时分,一些大的事物会表现出自己的从容与大度,稳妥和应有的与这个世界和解的经验。比如河水与山脉。

河水并不因为黑夜的来临而改变流速,白昼是什么样子夜晚还是什么样子,一如既往,从不让一个夜晚蹚水过河的人有生疏的感觉。如果一个人白天渡河到对岸赶集很晚才回来,河流改变了速度,他就会在河岸边犹犹豫豫判断不准白天是否从此处下的河水,他在岸边犹豫的时间越长对他过河就越不利,心里没有了定数就容易出问题。而一个人在河边出问题也是河流不愿意见到的事,也是不愿意承担的责任,世上万千事物的一生谁不愿意清清白白。好名声是重要的,谁都愿意身后留下一个好名声。万物都有自己的后代,河流也有自己的后代,任何一个后代都愿意有一个名声好的祖先,是自己一生为荣的事情。也是自己事业一生顺利得势的重要因由。

还有一种场景是我爱戴的,那就是夏日收割麦子的情景。由于劳累,人们收工得很早,留下广阔的麦田和柔和的夕照,这温馨的场景,荷兰画家梵高在他的油画《麦田里的落日》表现得淋漓尽致,割倒的麦子在麦田倒伏着,落日慈祥,部分夕光抚摸着麦田和割倒的麦子,甚至有一顶农人忘记拿走麦子上放置的草帽,草帽在夕光里显得俊俏,有编织清晰,某一处有明显的汗渍,它明显的亮光遮盖了主人平时的辛苦与无奈。麦田被许多艺术家习惯用画笔描摹,说明一个重要的问题,麦子是我们赖以生存的依据,因此麦田的象征意义就不同凡响了。它所呈现的画面象征了人类生活的和谐与温馨,以及崇尚自然的伟大而产生的永久敬意。别人热恋的麦田我同样热爱,甚至敬仰!同样会产生依恋和浓烈的情感,因为我大半生生活在它的怀中,感受了它诗意般的美好,它确实孕育了无数哲人深刻思想的所在。

一片红彤彤的落日毫不吝啬地把夕光洒在大地上,洒在正在收割的麦田,这是多么美的现实呀!与我们共同生存的小禽虫因为获得了一份自由而纵情地飞舞着寻找着可口的食物。一只褐色的小兔子因为现代文明的侵袭茫然地在广阔的麦田里跑动着寻找合适的巢穴,雉鸡因为突然失去巢穴在麦田里踌躇着,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它对夕阳不感兴趣,它急于找到巢穴的表情让我觉得好笑。

有时我感觉这样的黄昏是属于我的,属于我的思考,属于我的哲学观念……

骑车穿行在麦田

一天上午,我跨上山地车向麦田骑去。

现在是五月,气候宜人,我骑着车急速穿行在麦田间,麦子们快速地向后退着。它们看到的是我的背影,它们不知道我为什么骑得这样急促。

其实没有要紧的事,这是我的骑行习惯。

我穿着一件红色的衬衫,是妻子刚从县城里的信义楼买的,让我试一试。一穿上我就有了骑车穿行麦田的欲望。

我对老伴说,我骑车去田野一趟,老伴没有阻止我。她知道我的意思,她知道我要聊发少年狂。这是我的性格使然,我已经六十岁的人了,动不动就表露出童年的心思。

随着速度的提升,我的红色衬衫果真被风吹得鼓荡起来,那感觉爽呆了。麦田的上空飞着无数的鸟儿,我感觉鸟们都注视我了。正在觅食的山鸡,因为我的突然出现,尤其是衣服的红色特别耀眼,那些山鸡惊叫着飞起来。一些鸟儿没有惊起,而是安静地栖落在电线上专注地看着我的动向。此刻我好像快意未尽,用力地向前猛踏着。车轮经过垄沟时我也不愿意减速,车子被颠簸得嘎嘎响。

我快速地穿行于麦田间,那些平时我没有过的想法,此时在我脑海里此起彼伏。我想象着一株麦子对我的看法。我想象着有一次村长在一株麦子前嘲笑我的情景,他说我还不如一株麦子懂道理。

麦穗逐渐泛黄,估计再有几场风就熟了。

整个田野都是麦子的,有时也是麻雀的。所有的草和树木都在奋力地生长。太阳把树木的阴影投射在麦田里。无风的时候我发现麦子们站得非常安静,好像听话的孩子。麦叶上熟黄的色彩开始侵占,真好看,我这个诗人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此时此刻。这都是大地的结晶,人类永远也做不出来。

五月,阳光不太灼热,空气的温度适宜人体,风也是柔软的,骑车穿行在麦田,真是说不清的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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