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中的一条船(短篇小说)
作者: 马叙一
漂在公海上的是一艘无号无牌的加装了原机四倍半动力的大马力柴油机白卵铁壳机动渔船,这船比一般渔船的速度快了三倍多,就是马力强大的渔政船也远远追不上它。白天光来到这条船上已经一个半月。到这条船上不是他自己来的,而是被绑架到了这条船上。
那天,白天光与几个朋友一起租了一条休闲渔船出海打鱼休假,渔船先是在海湾里拖网,拖了一网,拉上一看,除了少得可怜的一点点小鱼虾,几乎就是一张完全的空网。朋友说,我们把船开得远一些,也更深一些的海上去,那里必定会有鱼可打。这个建议得到了大家的热烈响应,就这样这条渔船在再加两千元钱的前提下开往外海打鱼。渔船开到了很远的海面上,放下了长长的拖网,待鱼网再被拉上来时,收获让大家高兴得忘乎所以。所有人,包括船老大,都到船尾甲板上围着打上来的那网鱼虾转。只有白天光不喜欢凑热闹,坐在船舱里没动。就在这时,休闲渔船边上来了一条快艇,快艇靠上休闲渔船,迅速爬上来四个人,二话没说用胶带蒙眼架走了白天光,放到快艇上迅速驶离了休闲渔船。等休闲渔船上的朋友发现白天光不见了时,快艇已经开到了公海的海面上了。摘下遮眼布,白天光已经在一条白卵船上了。白卵船上的人让白天光拨通了朋友的电话,刚说,我被海盗绑架了,现在他们的船上。随即就被强制掐断了电话。接着,白卵船上一个叫陈阿姨的男人,用这个电话给白天光的朋友再打次去电话,交代对方不管用什么方法,必须得在两个小时内打入人民币二十万元到一指定账号,如果报警的话将毫不留情地将白天光撕票。从通电话,转账入户,确认到账,又确认被转出,再到确认取款机取出完毕,再到拔出电话卡扔到海里,这个过程连贯、流畅、顺利,两小时里完成了全流程。这时,白天光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价值,白卵船上的人完全可以用任何一种方式处置他。白天光想,白卵船上的人极有可能随手一抬,就把他扔进大海里喂鱼了,但是白卵船上的人并没有对他作出处置。
头半个月,白天光只是被一直绑着看着,这期间,白天光一直希望能够有渔政船或缉私艇缉查这艘船,但是到了最后,白天光看不到任何能够逃得掉的希望,有两回倒是有渔政船想追上白天光所在的这条船检查,却很快被这条白卵船甩得远远的。
半个月的时间太长太长了,关在船舱里,不知外面的任何情形,只有船体随波浪的起伏,有时风浪大了,起伏幅度大,心一下一下地随着船体的起伏被抛到浪尖又跌到谷底,反复不停地交替上下,使白天光绝望,并且连绝望也那么枯燥,每天都是或看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或看着巨大得无法形容的天空。白天光越来越绝望了,根本就没有任何希望,任何可能被发现、被救援。最后是一张眼看到大海就发疯一样地嚎叫、大哭。
哭个鸟啊,你哭又有什么用?想死也不可能,但是,这半个月来你应该很明白了,任何人都不可能解救你回去。船长王大饼说。
除了绝望,白天光在这半个月里还受尽了羞辱,开始时他每被他们羞辱总是无地自容,痛苦不堪。七八天之后,白天光虽然已经能扛住所有的羞辱了,但是彻彻底底的绝望还是击垮了他。当情绪重新安定下来时,他开始与他们同流合污了。他坐在船上,不再因为加入他们而感到愧疚。他不再想其他任何事。活着是唯一的。在此刻,除了生命、肉体、活着,其他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他想。就这样,白天光完全融入了白卵船的群体之中。
晚上,王大饼请白天光喝酒。酒是高度烧酒,很烈。白天光猛喝了一口,喉咙呛得厉害。但是酒在船上是好东西,这一顿酒,把白天光因绝望带来的坏情绪全给抹平了。主要是白天光不再想事了,突然变得单纯了。王大饼说,我知道,你与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我们是海盗,你是读书人,是知识分子,但是在这船上,知识有屁用!白天光说,是的,我知道,在这白卵船上,你们每一个人都比我强,所以我现在没有怨言,既然到了这船上,就天随人意了。王大饼说,那也不能白养活你,你得对我们有用,才能在这船上活下去。白天光说,这我知道。
王大饼说,你知道了吗?不,其实你并不知道。
白天光说,白卵船上,你是一锤定音的人,也许我是真不知道。
王大饼说,船上的人不一定给你活,也可能包括我,但是你一定要想办法自己活下来。
听了王大饼这话,白天光怔了好长时间。
二
白卵船上连白天光一共八个人,另七个是:王大饼、陈阿姨、陈小六、王阿根、王不能、王大能、林根本。每人都配有枪支,四支左轮手枪,三支AK47自动步枪。
除了船长王大饼外,大副林根本是一个航海专家,白卵船在洋面的任何一个点上他都能迅速地定位出经纬方位,并能从雷达上判断出周边的船只情况,及时地避开渔政船与边防巡逻艇。白天光看出林根本与其他人不一样。全船人也只有林根本愿意与白天光说话。林根本持有一把AK47自动步枪,他在白天光面前表演过一次枪械全拆装过程,从枪械的完全分解到重新组装完毕到射出第一颗子弹,只用了不到两分钟时间。林根本的枪械分解组装动作,敏捷、铿锵、连贯、流畅、精湛。在这整个过程中,他紧抿着嘴唇,面颊上两块咬合肌来回滑动,双眸发亮、敏锐、狠恶。
林根本说,你上了贼船,就不可能再有退路了,你只有安心,也必须安心在船上,才是唯一的活法。
白天光说,你当初也是被他们绑到船上的吧?
林根本说,你不要问这个,问这个没有意义,做好眼下的事最重要。
眼下要做好的是什么事?
眼下重要的事是丢掉一切多余的想法,做一个狠毒冷血的人,不要有任何婆婆妈妈的想法。
白天光最想了解的人除了眼前的林根本外,还有一个就是船长王大饼。白天光问林根本,王大饼是船上的灵魂人物吧?但看得出他是一个没有知识的人。
林根本说,你是小瞧王大饼了,他完全与我不一样,没有什么书本知识,但他在海上的做事风格与方法,都是你我永远可望不可及的。
林根本又说,船上的人都是沿海各县的人,陈小六是三门人,王大能、王不能是玉环人,陈阿姨是临海人,王大饼是平阳鳌江人,王阿根与我是福建连江人。
白天光说,想不到就这么几个人却来自这么多不同的县,他们也不想着回家去看看吗?
林根本说,干这事能回家吗?一回家就等于亲自把自己送到局子里去,害了自己也害了家人。所以就要把对家对陆上的一切思念与瓜葛,都彻底地忍了。
白天光说,说实话,就是蹲局子也比在海上这漫无边际地漂着强啊。
林根本说,我刚到船上时也是这么想的,但再过些日子后,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白天光说,也许吧。
白天光林根本两人正这样漫无边际地说着时,王大饼过来,说,别闲扯那些没用的。
林根本说,那哪些是有用的?
王大饼说,有用的不是说出来的,得是干出来的!
林根本说,你是行动派,我与你不一样,我还是得想,得说。
王大饼说,鸟!看你这鸟书生样!
林根本说,我枪也玩得不错。
王大饼说,这个好,真功夫。
王大饼离开后,林根本冷漠地说,其实船上个个狠毒得很,要不是供给充分,在船上什么事都会发生。
白天光听到林根本这话,怔了一下,不再说什么。心想,这林根本,并不是自己原先判断的那样一个人,其实是一个不可测的人,与王大饼不一样,在这样的船上,知识有时更可怕。突然之间,白天光原本与林根本在交谈中建立起来的那一点信任,刹那间荡然无存。
白天光想,白卵船上个个都是鬼魅,个个都是活在算计与被算计之间。
三
三天后,白卵船泊在公海的一个岛屿旁,岛屿没有码头,只有一窄条的沙滩可供从接驳快艇下来的人登陆。虽然不远处有个简易码头,但只有等涨潮后船只才能靠得上。白卵船上八个人上岛后到了一处不错的住所。王大饼说,大家在这待三天,三天里,不要给我惹出什么事。
林根本对白天光说,这岛屿虽然是有所属国的,但从没有政府方面的人来这岛上管理过,基本相当于无国籍岛屿。岛上流通美元与人民币,你是遇上好运气了,我们一年到这岛上也就来那么两三回,你才来就上岛了。
路上,还遇到几个不明国籍的老外。白天光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一个专供海盗及不明身份者落脚的岛屿。
王大能与王不能两兄弟转眼就不见了。林根本说,他俩一上岛就找女人去了,对他俩来说女人比命重要。
这时,陈小六过来,说,我比他俩更喜欢女人,但是我不会在这里找。
白天光问,为什么?
陈小六说,我喜欢女人,但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命。
白天光说,知道了。
陈小六说,知道什么!你保好自己的命最重要,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这条小命没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白天光已经不再像一开始听到王大饼他们说这话时吃惊了。白天光说,知道了,我要先保好自己的命。
林根本说,看来你是多少已经有点明白了,这对你,包括对大伙,是好事。
过了一会,其他人包括林根本、王大饼,消失在白天光的视野中了。转过一座房子,到了住宿的地方,白天光发现只剩下了自己一人。这些人都去哪了呢?是找女人去了吗?不一定,像林根本、王大饼是不会一上岛行李都还没放下就像王不能与王大能一样去找女人的。毕竟陈小六说过与女人比自己的命更重要的话,这话应该也适用于林根本与王大饼这样的头目人物。
晚上,王大饼组了一个酒局。除了王大能与王不能外,其余六人都在,参加酒局的还有另外一条船上的两个人,一个叫张龙飞,一个叫日新日。一个台湾花莲人,一个马来西亚人,两人的海盗历史比王大饼他们都要长。他们的船上共十二人,船上的人都冷血无比。虽然大多时候都是只劫财物,不夺人命,但遇到强烈反抗的,则会杀人不眨眼!张龙飞说,你的哥们王大能王不能,撬了我哥们的女人了。王大饼说,这岛上的女人能打记号吗,今天你的女人,明天他的女人,再明天又是另外人的女人了。张龙飞说,虽然是这样,但在我哥们还没放弃以前,那就是撬墙角!王大饼说,岛上女人少,她们来这样的地方,为的是什么,难道会为狗屁爱情与狗屁男人吗?她们就是冲着钱来的,王大能王不能的钱不花到这些女人身上还真是没地方花。
日新日说,王大饼说的是,这岛是什么地方,海盗窝,女人算什么。王大饼说,话又说回来,搞到钱了,就是女人最让人神往了,他娘的女人啊,弄不好真的是男人间拉仇恨的种子。再喝的时候,突然王大饼有种不祥的预感,王大能王不能该不会有事了吧。一想到这,王大饼心里不安起来,也就没心思喝酒了。
张龙飞看出了王大饼心不在焉,说,王大饼,叫我们来喝酒,你自己却心不在焉。
王大饼实话实说,我是感觉王大能王不能可能会出事。
王不能王不能还是出事了,王大饼的预感一点都没错。
王不能被打成轻伤,王大能被打断了腿。
王大饼问白天光,你是读书人,心里想得细,你说,这事怎么办?
白天光说,你去找张龙飞,这个事最好能够讲和,不然事情会越闹越麻烦。
王大饼吼了白天光一声,你个软蛋!这是什么馊主意!这事要是你这样处理,我王大饼还怎么在兄弟中间混!
白天光想不到王大饼发这么大的火。难道他问自己不就是想商量主意吗?
王大饼说,不管王大能王不能他俩做事多么不地道,但是只要是我的兄弟,就不能让外人欺负了。
王大饼带着白卵船上的一船人,到对方那里,二话不说,开枪打断了打伤王大能王不能那人的腿,也算是以牙还牙了。王大饼对张龙飞说,你是我的兄弟,但王大能王不能更是我的兄弟,虽然撬了你家兄弟的女人,但能撬走女人是自己的本事,而暗算伤了我兄弟,我不能不管!
张龙飞与王大饼比,气势上就差了一截,凡这事,只要先发制人,豁出命去,不怕死,更狠毒,就没有不怕的。
张龙飞说,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吧,也无须说什么道理与理由,江湖事,还是不说清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