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民路雨夜

作者: 王晨蕾

富民路雨夜0

王晨蕾,1996年生于河南,文字见于《上海文学》《文学港》《雨花》《江南》《山花》等刊物;有短篇小说被《思南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转载;2021年获储吉旺文学奖优秀作品奖,入选青年文学年度“城市文学”排行榜。

富民路是条南北向的主干道,串联着县城里主要的店铺、饭馆、商场和学校,一直延伸到外环,汇入货运卡车穿梭的繁忙省道。我家住在富民路北段的一个老小区,地理位置优越,便利性没得说,就是有时候吵了点。

最近的情况更糟糕。几个月前,我家门口开始修路,小区大门被土堆挡住了大半,百米外的十字路口时常车辆拥堵,鸣笛声整日如洪水般扑向临街的楼房。站在小区门口朝南望,富民路全段的绿化带都已被连根拔起,除双向车道外,路两侧只剩边缘参差的深坑,如同绵延几公里的战壕。路面终日烟尘滚滚,电瓶车和行人在汽车队伍中“见缝插针”地游走,行动异常敏捷。

其实不只富民路如此,这次修路的规模空前,全城几乎每条路都在翻新。听说省里批下来一笔“巨款”,这钱被分给地方用作更新排水系统——简单地说,就是换下水道。眼看又一年夏季汛期将至,这一举措旨在预防城市内涝。

尽管出发点喜人,这次修路还是引发了一些民间的不满。几个月来,我身边不乏亲戚朋友抱怨这种“遍地开花”式的挖法给大家出行带来的不便。县城中心地带随处可见禁行警示牌,有些路口索性被铁皮封死了,更恼人的是那些被拦腰挖断的街道,小汽车若遭遇横停在路中央的挖掘机,只得丧气地掉头、改道。施工队的动向仿佛是完全随机的,即便经验最丰富的司机也没法规划出理想路线。有一回,我打车办事,最终多花了三十几块钱和半个钟头才抵达目的地。回家后我难免上火,便对着我妈慷慨陈词,然而我找错了诉苦对象。她属于我诸多亲友中支持修路的一派,认为暂时的忍耐是为了长远的福祉。我妈说:“长痛不如短痛,这样一次性解决问题。以后下暴雨,咱们就用不着蹚水进小区了嘛。”

的确,我家小区门前时常被“淹”。每逢暴雨,积水便能有小腿肚高,大家不得不脱掉鞋袜,蹚水进门——这尚且是乐观的情形。最糟的时候,飘着烂树叶和塑料瓶的温热泥水能没到大腿根,行人在水中摸索着缓慢前进,那场景好似每年夏天都能在电视新闻上看到的印度和孟加拉国。

有一年七月份,县城一连下了小半月的雨,小区门前臭气熏天,据说那是因为地下的污水管道被冲垮,泄漏的粪便全漂浮在河流般的富民路上。如果“更新排水系统”真能防止这般末日场景,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无论如何,庆幸我们县城够小,我损失的这点儿打车费还算可以接受。对于修路,我没有太大的意见,只期盼它能早点结束。

相比之下,我时常开车的男朋友就倒霉多了。他家住在近郊的一个新小区,不得不每天开车上下班。前不久我们约吃饭,他说自己一个月内被探头拍了两次,罚款四百块,还要记六分。

“说我压黄线了,”他抱怨道,“照现在路况,走路的、骑车的、开三轮的,全在大马路上挤来挤去,怎么可能不压黄线?”我男友脾气温和,很少这么急躁地讲话。

我理解他的不忿——就像那天打车亏钱的我,但不想拿出我妈那套展望未来的乐观理论来说教,便顺着他说:“应该能申诉吧?这也不怨咱们呀。”尽管不觉得这事有回旋的余地,至少在情绪上我还是决定跟他站在一边。

“不知道,”他说,“试试吧。”

“对,先别急着交钱,这段时间肯定不止你一个人被拍,说不定大家都拖着呢。”

“我最近还是少开车吧。”他孩子气地瘪着嘴说。

我很开心自己的建言献策安抚了他。我俩经熟人牵线认识,如今已经相处一年多。两家长辈最近正商量着筹划我们的婚事,所以他往我家跑得殷勤。富民路作为县城的中轴干道,是这次修路工程的重中之重。除了地面上紧锣密鼓开凿的施工队,半空中监控探头的队列也在忙碌工作,它们不眠不休地拍照,坚持在一片混乱中维持秩序。

鉴于我男友这两张罚单的“冤情”,我爸最近对他体恤多了。这天他下班回家,一进门就把钥匙重重丢在鞋柜上,粗声叹着气说:“别老让小赵开着车过来了,没有路能走!”

话虽如此,周五晚上是我和“小赵”雷打不动的见面时间。六点多的时候,我估摸着他肯定在路上了,便一边搜罗衣柜一边等他电话。

窗外毫无征兆地下起雨来,湿漉漉的防盗栏杆显出凹凸不平的锈渍,雨滴像小刀似的斜着划过窗子,留下玻璃渣似的水珠痕迹。街对面某处蓦然亮起红光,那是一家洗脚城的招牌。洗脚城大门紧闭,并未营业,头顶红艳艳的闪光在雨中显得格外寂寞。天色渐暗,马路上的积水映出洗脚城的名字。轿车一辆接着一辆,碾过那片模糊、扭曲的倒影,溅起红色的水花。

这家店已经数月未开了。就在修路开始前不久,洗脚城的老板娘惨遭杀害。她和一个男人在床上被砍数十刀,两人都当场毙命。这件事霎时就成了街头巷尾的头条,谋杀案件——且疑似情杀的谋杀,在这样沉闷的小城可不常见。一时间,跟这家名不见经传的洗脚城及其老板娘的美貌相关的故事像花粉似的迅速传播开来。我觉得那些桃色八卦未必可信,也从不跟风添油加醋地嚼舌根,只是这桩凶案确实够震撼的,何况洗脚城就坐落在繁忙的富民路——我家小区斜对面不过百米处,所以若是碰到谁说起来,我还是有兴趣听上一耳朵。

据说那间如今已成命案现场的卧室就在洗脚城一楼。我盯着那个方向,突然有点儿瘆得慌,回过神来给男友发了条信息,问他怎么这么慢。他一直未回,直到天彻底黑下来。我闻着厨房传来炝辣椒的香味,对我妈喊话说我在家吃。她立马朝我喊回来:“你不跟小赵出去啦?”

不像我爸总在我男友面前故作冷淡,我妈对她的准女婿向来是毫不遮掩地关心、爱护。我对此有点儿反感。相比之下,我更希望我爸能和我男朋友亲近些。

我妈放下锅里的饭菜,从厨房走进我卧室,追问我为什么不跟“小赵”出去了。她话音刚落,我的手机就响了,正是我男朋友,我把手机屏在我妈眼前晃了晃,示意她放心——我和“小赵”没吵架。

电话那头是个女声,她语速很快但音调冷淡:“请问你是赵昂什么人?”

我一头雾水,但还是配合地回答道:“我是他女朋友,怎么了?”

“他出车祸了,你快来中心医院吧。”

我套上那身打算约会穿的漂亮衣服冲出了门。如果当时有心思看一眼窗外的雨势的话,我肯定会加一件外套的。

我到医院时已经过了七点,给我打电话的那位护士说我男朋友是在富民路出的事。

“富民路哪里?”我不敢相信他是在我家门口被车撞的。

“南段吧。”护士忙着在文件盒里翻找,并没看我。我家在富民路北段,应该距离他出事的地方尚有段距离。我缓缓呼出憋在胸口的一股气,感觉通畅了些——我真怕他在我家小区门外被撞死。

“他的车呢?”

她停下拨动文件夹的手指,并利索地抽出目标文件,转过头对我说:“没听说开车呀。救护车拉来的时候说是行人,被机动车撞了。”这也合理,赵昂那天的确说过自己打算“少开车”,以避免违章被拍照罚款。

她拿指甲盖敲着纸张底部,示意我写上名字。也许是很久没用过圆珠笔了,我发觉那带滚珠的笔尖滑溜溜的,很不好用——尤其写到我名字里最后一个字“雨”的时候,“四点水”不受控地连成两条爬虫似的线。我想重新描上四个黑点弥补自己丑陋的连笔,但护士从我手里抽走了文件夹,我只能作罢。把笔交还给她时,我还不忘把笔头摁回去并且笔尖朝向自己。

在她要转身走开时,我问:“那机动车呢?”

护士一时没明白,我又说:“撞他的车去哪了?”

“逃逸了。”她叹了口气,“是好心人打了120送过来的。我看你是通话记录最近的联系人,就先给你打电话了。”

护士离开后,我先给我妈打了电话,问她能不能替我告诉赵昂的父母这个噩耗。我没这勇气,但相信我妈可以应对,她平日对我男友那些讨人厌的亲昵在此刻都化作某种在我看来不可推卸的责任。至于我自己——在最坏的情形发生之前,我得先做点实际的事。

我走出医院,回到了富民路。我从路的南端开始向北搜寻,沿途红绿灯交替如常,车流在小雨中平缓地移动着,偶有撑伞的行人低头走过,丝毫没有任何交通事故发生的痕迹。我在一家灯光如昼的超市门口停下来。贴着硕大的“欢迎光临”字样的玻璃门边,两个中年男人正在聊天,其中一位嘴里衔着烟,另一位则抱着膀子,仿佛有些冷的样子。

我上前搭话,问那位抱着膀子且没在抽烟的男人知不知道附近哪里出了事故。他吃惊地看着我说:“出事故啦?在哪儿?”

“就在这附近,我不清楚具体位置。”

另一个男人把仅剩的小半根烟从嘴里拿出来,吐出一团呛鼻的白雾,也参与进对话,“你家里人出事了?”

“对。”

“人没事儿吧?”他把未燃尽的烟扔在地上踩灭,像是为了表示郑重和关切。

我说:“还在抢救,我不知道。撞人的跑了。”

在那两张典型的小城中年男性疏离、漠然甚至麻木的面孔上,某种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很难形容那究竟是惊异,同情,为难,还是无措——无论什么,竟有些令人动容。

抱着膀子的那位放下手臂对我说:“富民路车多人多,肯定有人看见。你别着急,再找找。”

我并不十分失望,他们虽然没能给出我想要的答案,但多少给了我一点勇气和信心。

我推开那扇糊着各色二维码贴纸的玻璃门,老板娘正坐在柜台后看手机。她的手指快速滑动屏幕,舞曲的节奏和表情夸张的人脸不停地同步切换。老板娘像婴孩般笑着,鼻子里不时发出轻哼,全然没注意到站在柜台后的我,但我不得不打断她的快乐情绪。

听完我的话后,老板娘立马瞪大眼睛,站起身来向外头张望着说:“什么时候的事啊?”

“就刚才,差不多天黑的时候吧。”

“刚开始下雨那会儿?”她问。

这个问题难住了我。富民路究竟是何时开始下雨的我并不能确切,只记得当时洗脚城招牌的灯光亮起,路面积水倒映出可怖的红光。

外头两个男人的谈话交织着传进我耳朵里,其中一个说:“好好的路挖成这样,我就说肯定得出事儿。”

“也够倒霉的。”另一个说。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我不想再听他们议论,便对老板娘笃定道:“对,就是刚开始下雨的时候。”

“我一直在屋里,什么也没看着。”她皱着眉,像是对我感到抱歉。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回答。离开医院时,我对于这夜的走向和结局尚有着明确的规划以及目标——回富民路,找到凶手。医院走廊里充斥着明亮的灯光、病床被移动时的轮滑声、仪器运行中此起彼伏的信号声,以及电子屏上的彩色波浪线长出尖锐的角......这些东西大概使我的大脑变得活跃、兴奋。然而此时,商店外宽阔的路面上行人稀少,车灯放映出晚风和细雨的形状,白昼的混乱骤然消失,富民路在雨中显得孤独且忧伤。我的思维也随之跌进了某个模糊、柔软、安全的世界,开始不可控地喘气和休息。

我眼睛扫过老板娘身后的饮料冷柜,码放在银白色光线中色彩缤纷的瓶瓶罐罐像电子游戏页面一样,炫目而不真实。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转身拿出一瓶矿泉水,说:“别给钱了,你快再去找找目击证人吧。”

“目击证人”这个词让我心头一颤。说出这个词语的女人站在柜台后,愁容满面,她的手机屏幕不断闪烁着视频更新提醒,仿佛某种离奇的舞台灯效。我对她说了谢谢,扫码付完两块钱才离开。走出门时,我尚能听见身后她多愁善感的叹息。

“你报警了吗?”门口的男人好心提醒我。

他说得没错,我得报警。富民路上就有个辖区派出所,在路北端和外环路交汇处,最近由于修路,派出所的门脸儿几乎被土石堆堵死了,我甚至忘了它还存在。从超市出来继续向北走,大多数街边门面已经关了,这并不寻常,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修路和下雨。我先后经过了五金商行、馄饨铺、化肥店,还有一间没有卷闸门落下的漆黑屋子,那是家广告打印社。街灯的微弱光线透过玻璃门洇进屋子,隐约勾勒出室内堆放的卷轴、纸张和艺术字模型的轮廓。在这片荆棘丛般的乱影中,各种设备仪器或远或近闪烁着蓝色和红色的光点,像潜伏在深夜雨林里动物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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