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

作者: 任白衣

当审查官孔春秋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他想起了与前女友初次约会时,大慈恩寺倒地的怒目金刚。

面前的死尸肢体痉挛如鞠躬样,口角流涎,双目几乎瞪出眼眶,双手却捏着佛印。典型的焚脑症状,孔春秋往地上吐了口水。身边的AI警察边抗议他的坏习惯,边书写死亡报告,为这案件划上句号。死者叫司马记,市民,因思想犯禁,被“副脑”秘密执行死刑。犯人到最后都没有放弃他的主张,监察芯片再三警告无效后,释放高能热量将他的大脑煮熟。孔春秋走出房门,猛然一省,急忙示意清场。AI警察退出房间。他走近尸身,用力掰开死者结印的手指——一个球形物品。审查官的心脏猛撞了一下胸腔,小心翼翼地将这张老旧的书页打开。

书页开头写着“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孔春秋的心跳瞬时加快,他在学校接受审查技能培训时,无数次见过这类违禁品,当时在教室的空气成像中,违禁品厚薄不一,都是纸片编订而成,现实是第一次接触。他捏了捏,感受曾经的“文明皮肤”粗粝的触感。这东西,平时可不易遇到,他想。

早在一百多年前,世上所有的纸质书籍就已被焚烧一尽。

孔春秋食指按住颞骨处,眼球扫描书页,植于大脑皮层的“副脑”将书页数据上传至“蜂巢”系统。汇报完工作,他用执法工具将书页焚烧成灰。它可能是当今世上仅存的一张书页,蓝红色火焰在他冷漠的面上画不出半点色彩,他不在乎,不是他也会有其他人来执行焚书法令。

黄昏时刻,孔春秋回到住处。手腕智能盘与AI居家系统互联,屋灯亮起,空气成像仪器开始投射他与女友杨思允的回忆影像。幼儿时,为了争夺一块眼镜抹布,两人大打出手,孔春秋被揍得哇哇大哭;初中时,一同学向她示爱,被他一脚踢下护城河,他差点被学校开除;大学时,两人前往黄山看日出,骤逢山雨,两人牵手飞跑,雨声沙沙,云雷震震,他只听到杨思允的笑声……

孔春秋抹去眼角泪痕。他与她青梅竹马,六年前求婚成功,谁知政府机关驳回了他的结婚申请——蜂巢分析两人的基因图谱,显示他们后代的健康数据不达标。蜂巢宣判两人的婚恋违反《基因法》,两人从此天各一方。这些年,他一直在搜寻她的下落,好不容易查到司马记身上,谁知还是迟了一步。心头的不祥预感如蜘蛛丝般挥之不去:司马记被系统秘密处决,前女友离奇失踪,这里面恐怕另有玄机。

孔春秋被迫与女友分手后,一直单身。人如蝼蚁,生育对后代而言,是一种罪恶。他凝视影像中的爱人,悲伤随夜色而来。副脑马上发出警告——蜂巢规定了人类七情六欲的健康临界线,超过则违反行政治安法。他愠怒的眼瞳盯向窗外的夜空——群星鸟瞰之处,蜂巢卫星链如蜘蛛网般裹住地球。

杨思允经营一间名叫“三坟”的电子书店。两人分手后,位于铜马街的三坟书店人去楼空。找到了又如何?他想,《基因法》如山如狱。

这六年来,孔春秋购买了三坟书店所有的书籍,甚至将收藏的视线投向了黑市销售的电子书籍。他为藏书购置了一间虚拟图书馆,名以“三坟”。每月被一封封银行催款通知书弄得神经衰弱,却乐此不疲。孔春秋做了一个手势,关闭影像投影,打开三坟图书馆。在书架上一番搜寻,点开《庄子》,将首篇《逍遥游》前后读了十几遍。手掌开开合合,书页残留的触感犹如火灼。当晚,梦见他将人性做成了一块地毯,铺在大街上,任一双双没有血液温度的脚践踏。清晨醒来,他惴惴不安,担心副脑芯片解析他的梦。他一片面包吃了一个多小时,副脑悄无声息,这才放下心来。

这时,上级发来了指示。孔春秋按住颞骨接受,“副脑”传达的内容令他内心一沉——司马记是“逍遥游”反动组织的成员。2984年,地球联合政府鉴于人类官员派系林立,通过的法案和条例往往倾向于自身派系的利益,引发诸多危机和灾难,于是,开发出名为蜂巢的人工智能管理系统,将人类政府的执政权交予它。AI系统的高效运作,令人类科技文明出现质的飞跃。百年前,蜂巢凭借量子和纳米生物技术,开发出副脑芯片,初代版本只是健康监测,后来更新迭代,将人脑的思维纳入监控与记录的范围。世界社会顿时哗然,自由与隐私从未被如此明目张胆地侵犯。反对组织如雨后春笋在世界各地冒出,“逍遥游”是其中之一。大数据运算者认为这是最优管理方式,成立审查部镇压民间反对组织,孔春秋隶属长安城审察部。

现今的社会普遍认为五百年前的地球联合政府作出了英明的决策。孔春秋推开窗户,一座长安古城凌空盘踞,几缕朝霞渲染上了晨曦雨色,在古城角楼屋顶舒卷。反重力技术让人类充分利用了地球有限的空间。这几百年来,无论是地上还是空中,处处可见中国古代风格的建筑群。

他披挂整齐,精神抖擞,遵循指示来到熔炉坊杏花小巷一间小酒吧,“江南春”的招牌在微微细雨中泛着彩虹光晕。一个青年醉醺醺地从他身旁挤过,消失在深巷的烟雨中。审查官的副脑显示此人是胥民。与拥护“副脑”机制的市民不同,胥民是既不接受监察,也不支持暴力对抗,他们消极应对系统的监察政策,代价是放弃优渥的市民福利。调酒师孙缺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扎马尾辫,身材修长,见他进店,轻笑着递上一杯菊花茶。

孔春秋不动声色,将滚烫的菊花茶泼在他的脸上,用力将其手掌按在桌面上,执法棍狠狠地砸了上去。调酒师发出痛叫,怒目而视。

“你知道的,”孔春秋满面笑容,“我现在就是把你活活打死,也不会被追责的。”

“胥民就不是人了吗?”

“别跟我装蒜,你的情报根本就是糊弄人的,我去的时候,司马记已经死了。”

“那我怎么知道啊?司马记是个酒鬼,一喝醉就满口悟道,修禅,一次听到他说起杨思允这个名字,你来问了,我想起来,就跟你说了。”孙缺辩解时,看着他的眼珠子目光炯炯。

孔春秋皱了皱眉头,“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东西?杨思允怎么会跟一个被煮脑的罪犯扯上关系?”

“长官,我是调酒师,兼职买卖一些情报,赚赚外快而已,你把我想象得太高深了。”调酒师调侃地说。

孔春秋放开他。

“司马记昨晚七点到你这里喝酒,出去的时候,和谁接触过?”

“他不是市民吗?他们家几代都是市民,跟谁接触你们不是比我更清楚吗?甚至比他本人更清楚。”

孔春秋举起了执法工具。孙缺慌了,“别动粗,我说,是龙婆的人,她给了他一副盲镜,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了。”孔春秋皱了皱眉头,放开了调酒师,重新点了一杯菊花茶。

龙婆是黑市商人,她掌控的黑市遍布这个国家,交易品无奇不有,其中不乏类似盲镜这种逃避系统监控的违法商品。在大数据时代,她更像是一个刻意留置的BUG。孔春秋回味口里的菊花清香,走出酒吧。烟雨迷蒙。他在手腕智能盘上打开避雨程序。微弱的无形力场张开,将绵绵细雨阻隔在身外。上河黑市是长安城最大的地下交易市场,位于城南废弃的“关山坊”地铁站。在地铁站入口处,他关闭避雨程序,调出服饰程序,选择一套上古宋朝的平民服饰。如今的衣服皆是特殊材质,随着程序指令变换各种服装。他一身的监察制服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黑儒巾,白深衣——古代汉服是进入上河坊的凭证。

上河黑市以“清明上河图”的画卷为模型重建,复原了上古宋朝汴京街市的风貌。街市人来人往,他穿过鳞次栉比的街巷,绕过曲水流觞的楼园,在一座寺庙前停下。一名知客出迎,一副盲镜递过来。他佩戴遵从黑市规约,戴上盲镜,随着知客走入后堂。

龙婆正在等他。

孔春秋上次来时,龙婆是一位肌肤若冰雪的少女,如今在他面前的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将人格传入不同的人造体演绎不同人生,是最近在权贵富豪中兴起的游戏。

老和尚长唱了一个佛号:“尘缘未尽,痴心妄想。”孔春秋注视着他,目光炯炯。

老和尚又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孔春秋微笑不语。

于是,老和尚又说:“能如实一切法相而不执着故,复名摩诃萨。”

孔春秋失去了耐心:“司马记的屋内没有发现盲镜,有人在他死后拿走了它。”老和尚眯了眯眼,瞬间恢复了龙婆的人格,“我知道你为何而来,可是你注定要无功而返,你知道的,我这里什么都卖,从不关心、也不会去记录顾客的使用履历。”

孔春秋冷静说:“有人在司马记死后拿走了他的盲镜,一开始我以为你是百密一疏了,可是你那个调酒师的人造体太过坦白。”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盯着老和尚的人造眼珠子:“你把我引到这里来,到底是什么目的?”

和尚掩嘴而笑:“你那间图书馆,收藏了几十万本电子书,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拿出月薪的一半去买书的,你几辈子都读不完了,还在买,你是在阅读还是在收藏?”

“这是我的私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孔春秋冷硬地应道。图书馆是他通往过去的阶梯。每收藏一本书,他就觉得靠近杨思允一毫米。

龙婆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她笑得很尽兴。问:“你知道黑市为什么会被允许存在?”

孔春秋漠然摇头,不在乎,不关心。

“黑市看似是蜂巢系统的一个BUG,其实是系统的一个组成,它和蜂巢就是白天与黑夜、阴与阳的关系,”龙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是当年的开发者为了防备系统而特意留置的后门。”

孔春秋像听一个古老的传说,不知道龙婆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龙婆干等片刻,只好说下去:“这是为了纠正蜂巢系统可能出现的偏差,或者说错误。”

“蜂巢系统不可能会犯错,”他冷冷地说。

龙婆又笑了:“会不会犯错,你自己心知肚明,你与杨思允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你们打算结婚的时候,蜂巢是怎么做的?只要大数据显示是负面的,不管你们如何的自愿,如何的相爱,它都是一刀切。”

“大数据没有错,它做出了最优的选择。”孔春秋的脸上蒙上阴霾。

“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至今未娶?”

孔春秋默然不语。

“那边棒打鸳鸯,你这边想悲伤,想要愤怒,可连这点都被认定为违法,这样的人生,这样的社会又算是什么?”龙婆说完,从上座走到院内的小莲池边,示意他过来。莲池里有一条白色的鲤鱼。

“黑市一开始并不存在,它有触发机制的。”她说。

烧书,孔春秋暗自点头,一些黑市中的书籍早已指出一个巧合的现象——黑市出现的时间正好和焚书令颁布的时间一致。一旦纸质书被焚烧一空,电子书的内容就可随意篡改——蜂巢到底想要做什么?

“严格来说,烧书只是其中一个条件,”龙婆说,转而看着他,眼珠子闪过深空远星的光芒,“你试着想想,人造体真的是一种昂贵的游戏?副脑真的只是一种让社会更加美好的管理程序?”

孔春秋眯了眯眼,条件反射地扶了扶盲镜。

“你在我这里很安全的,”龙婆说,眼瞳浮现点点燃烧的远星,如星空,“如果我告诉你,副脑的真正形体是人格储存器,你会怎么想?”

孔春秋的眼球一动:人造体和人格存储器,这是另一个造人传说。一股深邃的恐惧感淹没了他的心脏:一旦社会上出现真假难辨的人造人,那真人要何去何从?

“没有出路,”龙婆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我对蜂巢最是了解,它的管理模式是大数据,如果大数据对人类这个种族作出负面评价,那它就会断然采取相应的措施,在我们看来,人类确实是让人失望的,你们的七情六欲都是体内化学物质所驱动,与所谓的高等生物差之甚远。”

“你们就是我们这些‘失望’的生物制造出来的,”孔春秋阴鸷地盯着它。他发现了龙婆的行为模式,面对同样的大数据,这个AI采取了另一种行动,这是开发者设计好的,AI并无道德意义上的善恶对错的概念。

“我一直在观察蜂巢,远在烧书前,它就已经将人造人放入了社会,大数据最终显示人造人比真人更符合人类这个充满灵性的称号,只有人造人才有可能创造一个理想的人类社会,这就是大数据的分析结果。”

“数据,数据,数据,那东西到底值多少钱?屎都不如的东西,”孔春秋突然就发怒了,人类竟然沦落到数值决定人性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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