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医院十年

作者: 刘亚荣

“隐遁”用在几棵泡桐树上是不合适的,可是它们确乎是隐遁了。前天才来过乡医院的患者,一进院子脚步就迟疑起来,一个劲儿盯着院子里的泡桐,不知道哪个地方不对头。接着才恍然大悟般自言自语起来,哦,泡桐树少好几棵。剩下的泡桐树稀疏的枝干显然不足以遮盖人们的视线,树下的红瓦房返老还童般神气起来,诊室门敞开着,仿佛一张嘴,吞吐着来往的病人。

正值初夏,阳光照在泡桐树上,暖洋洋的风让树下休息的我有点瞌睡。看病的人并不多,三三两两的作伴,嘟嘟囔囔着走进院子,她们的话被风裹挟着,只看到嘴唇上下翕动。

没病人的时候,我更愿意走进药房,打开药橱子看那些药材。我承认我更喜欢司药,鬼针草,又名咸丰草,南方人叫它鬼钗草;茯苓,又叫鱼眼草和一粒珠,不说疗效,这名字就有故事。

打针输液遇到淘气的孩子,我经常要说一些哄人的话,打针一点也不疼;打完针,你妈妈给你买“喔喔佳佳”。当然我也看对象说话。那个做皮试时满院子跑的男孩子,我说什么也没用。他妈妈的云南腔我听不懂,娘俩在泡桐树下绕来绕去,直到男孩子被刚布满叶子的金银花藤绊倒,他才带着哭腔被妈妈拖着来到我跟前。男孩等候打针的工夫,他妈妈手里掐了一大把还未开花的金银花藤,一脸喜色,好像得到了灵丹妙药。以为她给男孩煮水喝,她说治猪痢疾。我暗暗为破解了金银花的又一个密码喝彩。那个时候,云南边陲的蜡染已风靡北方,我穿着一件蜡染白底紫花裙子,紫色恣肆,花型写意,竟然分辨不出是山茶、杜鹃,还是什么花。我现在突然意识到,也许就是紫丢丢的泡桐花。

我不理解这些外地女子的爱情——相隔数千里,一两面就定下姻缘。而且离开熟悉的家乡、亲人和乡音、大米,浮萍一样扎根到河北——她们以为的北京郊区,跟一个陌生人生儿育女。用她们口中的包谷和辣椒养活自己和自己的后代。她们的所求,难道只是从高山到平原,抛却石头,来守着黄土。

乡医院东边不远,也有个云南来的媳妇,我们称她牛嫂子。长得单薄,面色苍白。一看就是不常出门的缘故。她的右脚畸形,几个脚趾增生像鹿角支棱着,也许因此而寡言,见人总是笑笑不说话。她嫁了一个厚道男人,人长得端正,除了有支气管炎的老毛病,家境还不错。只是嫁过来几年,一同来的人孩子已经会打醋了,她的肚皮也没有鼓起来。生了娃的女人为活计所累,被孩子所累,觉得苦巴巴的;而牛嫂子的苦衷更像哑巴吃了黄连,说也说不出,纵然早已不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时代,但日后的凄凉似乎已经可以预见。

那天诊室里的人足有半屋子,牛嫂子也来到乡医院,她并没有到诊室,而是拖着那只畸形的脚挪到东面的大泡桐树下。风裹着沙尘,打在泡桐树上,也打在牛嫂子瘦弱的身上。她招呼我递给我一个方子和几张面额不一的软塌塌的钱,求我帮她去药房取药。北方的风沙无情地吹着牛嫂子,她红红的眼圈从此就刻进了我的心里。

在一个婚姻自主的时代,牛嫂子千里迢迢嫁过来,身体的缺憾已让她背负着沉重的包袱,而不孕又成为她背上的一座山。所幸,牛家老少对她都好,这足以给一个女人颜面,但却无法疗去牛嫂子的心头伤,她流着泪给妇科医生说自己不争气,嫁到一个好人家,肚子却不争气。她眼馋着那些来做人工流产的女人,这时候这个善良的女人的眼神很复杂,有羡慕、嫉妒的光闪出来。

多年后,我审视自己的婚姻,当初的一见钟情、珠联璧合一样的爱情,也在时间的褶皱里磨损,扬起一地狼烟。而我斟酌“如意”这两字,真如老辈人所说,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风拽着泡桐树的枝,呼啦呼啦的,在屋瓦上蹭来蹭去,红砖砌的晾台上掉下一些泡桐花。我就是在这个季节和朱认识的。

第一次见面是在媒人家。朱穿着一身灰蓝色袖口肩头带绿条纹的铁路服,略长而微微卷曲的头发,瘦削的脸庞颇像琼瑶小说中的某个男主角。也许是他的书卷气吸引了我,也许是他滔滔不绝的讲述诱惑了我,我竟然出乎意料地坐了挺长时间,从陌生的围棋,大秦电气化铁路,到西安的大雁塔,三毛五一碗的烩饼,甚至谈到他的第一个女友。那个温煦的下午,眼看着燕窝(莛秆编制的盛吃食的器具)里的花生越来越少,花生壳飞了一地,我还是没有觉察到他的棋手气质。

那时,陶醉于琼瑶和梁羽生的小说中。尚不懂“养浩然之气于蓬荜之中”的道理,独爱一份书卷气,向往遇到两情相悦轰轰烈烈生死相许的爱情。

朱说,他看到一个姑娘穿着红上衣,黑裤子,扎着马尾辫,蹬着一辆二八轻便自行车在门前经过,就猜出是我。哦,记起来了,我的上衣还是在县百货大楼买的,红底,布满不规则排列的银色小圆点,脚上是一双粗跟船鞋,鞋前脸外上侧各钉着一个黄豆大的亮闪闪的金属扣。这样的穿戴有别于村里的姑娘。

青春被春风抚慰着,哪知道以后分居两地的苦恼。

那之前,好像也有烦恼。我好像总被烦恼眷顾。我期待一个有学历又非常爱我的人出现,可一直杳无消息。母亲不止一次说,谁谁来给你说婆家,谁谁也来给你说婆家。好在母亲并没有逼迫去见我并不中意的人,尽管一些人家境非常好,父亲当着什么所长站长,男孩的工作也比较体面稳定。

此前,乡医院后邻税务所的人给我介绍其内侄。没想到,那个人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穿着时兴的牛仔装,戴着墨镜,黄头发,高鼻深目,脸庞白皙有棱角,像一个新疆人;他无名指上嵌着一枚硕大的金戒指,阳光透过泡桐的缝隙,他的手指有点晃眼。他像一个港台剧里的青年,而我属于乡村质朴的村姑。我们好像都没说话,或者礼貌地问候了一句,我看着门外的大泡桐树,他看着树下的摩托车。然后,他骑着摩托车一溜烟地走出我的世界,泡桐树下留下清晰的摩托车外胎的花纹,摩托车后轮带起的尘土很快覆盖在地上,仿佛没有谁来去。这个过于时髦的小青年属于留史,一个以皮毛市场盛名于世的地方,他身上就带着皮毛的炫耀气息。我需要安稳的日子,不需要那种瞬息来去的财富。

而朱大概正契合了我的标准,正式工作、有学历,非常喜欢我。我们见面很戏剧性,他说并没有想到一下子会喜欢上我,他心里还有第一个女友。

朱要回涿鹿,问我能不能送送他。那个午后,青青的麦子正含苞,风自潴龙河吹过来,还带着稀薄的沙尘。两个人站在公路旁,他掏出一本《围棋天地》,路上疾驰的汽车旋起烟尘,朱的头发也被吹得乱糟糟,给我讲他的世界——吴清源、聂卫平、马晓春、小林光一、加藤正夫,中日围棋擂台赛。他希望我融入。

琴棋书画者,都是高雅的,我没想到,就有一个沉浸在黑白世界中的人跳到我面前。

很快,朱借来保定器材厂拉材料之机,突然跑到乡医院看我。虽然有书信来往,我还是吃了一惊。我正把内衣放进脸盆准备趁打针输液的空当洗一下,却被突然出现的病号叫走。乡医院的工作没有具体的上下班时间,只要在医院,就等于全天候值班。等我从注射室回来,泡在脸盆里的内衣已被他洗干净,正搭在晾衣铁丝上。同事们开起玩笑,我的脸发烧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那一刻,我认可了他。

大泡桐树也是朱的书信的读者。

因为彼此承诺,就既定了人生方向,当然当时并不知晓。就在我们定亲后,有个亲戚对我说,有个当兵的名额,想去吗?一定要和对象商量一下。当女兵是很多女孩子梦寐以求的事,不说改变命运,就是那身绿军装穿在身上就神气死人。和朱商量,他说了一句,别去了,就在乡医院呆着吧。那时候,爱情是天大的事。于是,绿军装就成了偶尔在脑子里闪一下的过去式。貌似不经意的取舍,却铸成别样的因果。

朱对围棋的挚爱,加速了我们走向婚姻殿堂的进程。那时候,在乡下乃至城市,懂围棋者都是人中龙凤,至少在我眼里是。但是,沉溺到痴迷,并不是绝对的好事,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个家庭,需要柴米油盐酱醋茶、天伦之乐。

故而,我对围棋的认知,至今仍停留在“金角银边草肚皮”的阶段。

围棋随着他来到我身边,从爱神转变为战神。在乡医院,日光和星辰这些恒久的棋子,与他的围棋子同辉。围棋是他与世界交流的一种方式,像西西弗斯与他手下永不消停的石头。

朱不无遗憾地说,可惜珠儿不爱围棋。他意识不到围棋对我们的伤。时间的掠夺,是另一种战争。

朱当时在大秦线二期施工,常驻涿鹿五堡乡新胡庄。大同、阳原、化稍营、桑干河等地名从他的书信里一个一个冒出来。在大同,他给我带回来一个玛瑙手镯一串包金项链。包金项链并没有戴多久,由于磨损,变成灰色,在成为孩子的玩物后早不知去向。那只玛瑙手镯,淡紫色,漂亮透着优雅,虽不是荆山之玉隋侯之珠,却是我这辈子的最爱。

那段日子,手镯代替朱日夜陪伴着我。因为太喜欢,唯恐有一点点伤,这个手镯仿佛也是一种隐喻,它的宿命是个意外,却符合宝物归化的定义。玛瑙手镯并不名贵,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农村也属于奢侈品,四十块钱,差不多是我一个月的收入。尽管明白得到和失去的偶然性必然性,玛瑙手镯还让我耿耿于怀。最值得铭记的是,它超越了作为艺术品的价值。

写下这些的时候,我正在与朱冷战,这样说有些夸张,他可能没有这感觉。并没有原则上的问题,不过是一两句话不合心意而已。我受不得一丁点委屈。一只又一只手镯碎了,并没有阻止住一些烦恼来临。一波又一波的烦恼,犹如潮水。玛瑙、翡翠都是石之精华,石头所赋予的美好,是一种期望。我突然明白,我怀念一只玛瑙手镯,不如说是留恋美好的岁月。

健忘,刻意,或者无意识的选择性失忆,让我离初衷越来越远,诸多的抱怨,充塞在我和朱之间,距离并不是单纯地理意义上的所指,精神趋向的无所依靠一度让我绝望,觉得人生没意义。他是沙漠中奔波的骆驼,我却把他当做手持阿拉丁神灯的人。我患得患失,纠结,固执到不可理喻。人前的优雅贤惠与人后的失措失控,交缠为一股绳,暴躁郁闷成为我的常态。

出乎意料的是,看到泡桐树我的心情极为宁静。

每年泡桐花开时,路过四飞院我都要驻足欣赏。那几棵泡桐树开得没心没肺,粉紫色的花一枝挨着一枝,向天向地,有一些探出栅栏。我的嗅觉好像失聪了,我真不知道泡桐花香不香,花香都被消解,记忆却还原并延伸,就像这热热闹闹的泡桐花。

时间是过滤器,它故意屏蔽美好,发酵放大一些鸡毛蒜皮。此刻,我为自己曾经的执拗懊悔。

曾用背汤头歌对抗寂寞。什么《麻杏石甘汤》《青龙汤》,什么辛温解表剂、辛凉解表剂,君臣佐使,各司其职,汤头歌能有短暂疗效。

那个占半个药房墙壁的药橱子,绛红的颜色闪着幽幽的光泽,它的铜吊环亮晶晶的,拉开一个抽斗,是四味良药,此时它竟不知所终,这也是我心头的一个症结。麻黄桂枝杏仁甘草,这些呼之欲出的草药,突然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很多年前,看一篇文章,有一道题大意是下辈子你还想和你的爱人成为一家吗?另外两位坚决另找,而我却毫不迟疑地说,我还要与朱成为爱人。这辈子、下辈子都有了契约,我怎么能伤害最亲近的人呢。

大风飞起的时候,泡桐的果实扑啦啦落满地,朱跟着药房宋大爹一起捡拾到笸箩里。泡桐籽是一味药呢,有化痰止咳的作用,主治气管炎。宋大爹说它根茎叶花都是药,功能主治我都忘了。实质上,泡桐叶子没用,一到霜降,有风没风都不耽误时节,一地叶子恍如被人丢弃的旧扇子。也没见本地谁用泡桐花治病,我倒有幸读到楚歌在文章里写外婆用泡桐花疗脚疾。

汤头歌我几乎都忘却了,但更加明白苦辣酸甜咸就是生活里的真滋味,方剂加减也符合祛病强身的规律。这是祖国传统医学的逻辑。我把坏情绪归结为更年期,也曾服药矫正,但是突然的大汗淋淋,夹杂着瞬间的心烦意乱,让我时时控制不住自己。翻检记忆,是一种修复。我相信,美好记忆都带着使命,是一味味良药,用来对抗生活里的感伤。

夜深人静,那些被一格一格抽斗收容的中药,精灵一样跳出来与我隐语。漫漶的黄色背景,古画一样。女贞、刘寄奴、当归、茜草、昆布们,还有这几棵泡桐树,真切又恍惚。有时候,我会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要离开它们?难道人生里没有另一条道路?

初到乡医院那个春天,泡桐树开得花山一样,淡紫的花满枝满杈,虽然颜色有点单调,又缺少绿叶的陪衬,依然给人惊诧的感动。正所谓繁花似锦,它给了我美好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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