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潮涌动
作者: 草白那个老人杵在巨幕显示屏前,要是此刻有人冒冒失失地冲撞过来,准能将他撂倒在地。花白脑袋,深红格子衬衫的下摆松垮地塞进黑色棉布裤里,脖子下面那块骨头奇异地凸起,像驮着只鼓鼓囊囊的行李袋。左手臂蜷曲呈四十五度角,拎一只深紫色无纺布购物袋,每隔一阵,他不得不伸手轻拍后背或腰部,以稳住那摇摇晃晃的身体。
邱振杰无意中瞥了那老人一眼,又埋头与手机里的人热聊起来。
候车大厅除了不时响起开始检票的广播声,并没有太过喧杂的噪声,人群静默着,或自动压低声音。
半小时后,邱振杰登上火车,落座不久便听见一个带喘气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抬头望去,居然是候车大厅里那老人——手里捏着车票好像在等待检票通过。他指了指对面靠窗的位置,老人非但没有就势坐下,还轻声念起车票上的座位号。他不情愿地起身,将屁股挪到对面空位上,那里也靠窗,可他总觉得哪里不舒服。
年初以来,每遇烦心事,他都想跳上火车一走了之。前些天,他们叫来很多老人到宾馆开会,推销一种叫“天益龙”的保健品,既有用的,也有吃的,一下子赚了不少钱。举报电话先是打到工商局,后来连公安局的人也知道了……他们决定出门躲几天。同事小汤已提前回了老家,让他也小心点,最好别用真实身份入住酒店。
他丢开手机,去拉遮光帘,无意中瞥了对面老人一眼,后者正在一个皱巴巴、好似被水浸湿过又晒干的小本子上一笔一划写着什么。他伸长脖子,瞥了一眼,随即把目光收回。老人停下笔,将口袋里的车票、景点门票一股脑儿掏出来放在小搁板上。他有点儿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行动迟缓的老人居然是出来旅行的,这么老了还到处跑,就不怕出事?他自己从没有正儿八经地旅行过,每到一个地方,心情好、赚到钱时也会到处转转,但对那些要收门票的景点实在提不起劲儿。
老人告诉他这一趟是去海宁观潮,等看完潮水,就回去。
“海宁潮……”邱振杰艰难地将这几个字与某种画面联系在一起,那是他读书时语文课本上的插图,它们像一条扭动的黄色的巨龙——让他想起童年家门口发生的特大洪水,把牛羊牲畜一股脑儿掳走,留下绝望的农妇站在溪边嚎啕大哭。“看潮很危险的吧,人挤人,还有可能被潮水卷走……”他本人对这种事情不仅毫无兴趣,还觉得非常无聊。
“一点也不危险。二十几年前,我就在加拿大芬迪湾看过潮水,很壮观很难忘……”老人说着说着就聊开了。他心头一震,这个人居然去过加拿大,居然坐过飞机,可他连飞机也没坐过,更不用说什么加拿大了。他忽然有些忿忿不平,还有些伤感。
如果不是遭人举报,这会儿肯定还在宾馆开会,对着兴奋的老年顾客讲述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产品疗效,说得多了、顺溜了,连自己也信了。
同事们自嘲是老人们的克星,谁遇到他们,谁倒霉,但还没有见过眼前这样的——那么老了还出门旅行,那个深紫色购物袋不知是从哪里免费拿的,连垃圾桶里都能翻找出比它更好的……他还是无法把老人与那个去过加拿大的人联系在一起。不会是在吹牛吧?可如果没去过,又怎么知道那个叫芬迪湾的地方,还有海浪的高度。刚才,邱振杰偷偷百度了一下,真有这么一个地方,老人并没有骗他。
火车停在一座荒凉的站台上,好久不见上车的人,问列车员,说是为了给另一列火车让路。果然,没过多久,一列白色“子弹头”呼啸而来,待擦肩而过后,自己乘坐的这列才慢腾腾地挪动步子,甚至比先前更慢了。
他实在搞不明白老人怎么会坐这种火车,既然是出来旅行的,怎么说也得坐个“子弹头”吧,又快又舒服。他老了绝不亏待自己。到时候,他会有退休金(他交的是灵活就业人员的那种),即使什么不干也能拿到钱。他羡慕那些有退休金的人,每天吃吃喝喝,天上还会掉钱来。
来宾馆开会的都是有退休金的,有些甚至每月上万元,一旦听说对身体有好处,连航天员也在用……掏起钱来眼睛也不眨一下。他们研究过其中的“战术”,如何将一件东西成功推销出去,重要的是团队合作,单打独斗很难。但也不代表没有成功的可能性,他如此想道。
环顾左右,车厢里至少有一半空位。过道那边,他的斜对面坐着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正低头玩着手机。男孩的对过是一位穿黑衣服的女孩,不是学生就是刚从学校里出来,戴着口罩、耳机,在平板电脑上刷剧。这里并没有干扰他工作的人,他放心了。
“我一眼就看出您老见多识广,肯定去过很多地方。”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酝酿”半天居然脱口而出一句电影台词。他真是入魔怔了,一旦遇到某种“情况”,各种搭讪桥段立即在脑海里争相涌现。他们这类人无一例外都有一副好嗓子,温和亲切,能让人逐渐去掉防备之心。先是漫无目的地闲聊,了解对方基本情况后,再慢慢聚焦、切入正题,循序渐进,全程不急不躁。
老人似乎怔了怔,随即,一种意想不到的惊喜从他的眼神里漫溢出来。火车一路奔驰,那些地名也从他嘴里谨慎而不失尊严地一点点跑出来,黄山、张家界、乐山大佛、云冈石窟、九寨沟,“最难忘的是去尼泊尔那次,山雾太大,差点儿跌到谷底,幸好被一丛灌木绊住,捡回一条命,太险了……”
“想不到您连珠峰也去过,那可是专业人士光顾的地方,世界屋脊啊,厉害的!”他夸张地竖起大拇指,露出一脸艳羡的表情,“居然连一点儿‘高反’都没有,我很多朋友恶心呕吐得撑不下去,要去挂‘点滴’。我本人只去过一次九寨沟,到黄龙那里就觉得喘不过气来,真是没用。”什么九寨沟、黄龙,全是瞎扯的,根本没去过,只在刷短视频的时候刷到过。
“没有,没有,那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老人摆摆手,一副并不愿提及的表情。
那个念头第一次从邱振杰的脑海里闪现,他要探探这个老人的底细,经常在网上看到这类新闻,说那些买豪宅的人穿着、打扮跟农民工差不多,所谓人不可貌相,这个老人不会也是个深藏不露的富翁吧?不然,他怎么能满世界跑,还去过什么加拿大、尼泊尔……这些地名,他听着都觉得很洋气、很高级。
“您退休前的单位一定很好吧?肯定是个重要部门。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觑着老人,等着他的反应。他羡慕来听讲座的老人年轻时就能获得一个好职位,到老了,钱多得花不完。每次,他总为自己辩解,从那些人的手里弄一点点钱过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哦,没有的事,普通职业,就是在一个单位里做……一点事情。”说那些话时老人始终凝望着窗外奔跑的树影,好像那里有他所说的一切。
大概是某类特殊的、需要保密的职业,不用说肯定是体制内的……这正好证实了他的猜测。眼前此人就是那类自己永远也成不了的人。每当这么想时,一个声音也随之挣脱出来:或许,并不是这样的!老人的样子实在不像个有钱人,他的衣着装扮并没有飘荡出任何与金钱有关的气息,球鞋脏得看不出本色,折了几折的裤脚管因常年拖在地上早就破损不堪,除了那件深红格子衬衫隐隐透露出某种暧昧不明的信息。
“不要放弃任何可能性!”“要在看似没有商机的地方寻找商机!”他想起同事小汤写在笔记本上的话,忽然来了斗志。可没有任何帮手实在很难。在他的行李袋里还有“天益龙”全套产品,包括护膝、护腰、记忆枕头等。刚才,那老人说,膝盖不好,半月板磨损得厉害,会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
“或许可以跟他推销这个,试试看吧。”他心里想道。
“你知道王勇峰吗?”他抖了抖精神,说起短视频里刷到的那个登山健将,说他在珠峰顶上8700米处被冰壁挂住,最后靠营地里几个残留的氧气瓶活下来。
“就是那个被截去了三个脚趾的登山家?”老人问道。
“对,就是他,连他也在用我们的‘天益龙’牌护膝,他的队友们也在用。中国登山队的人都觉得这个非常有用。”他为自己果断切入话题而得意,“先说清楚啊,我可不是跟你推销产品。我们的产品销路不愁的。你想想看,连王勇峰这样的人都在用。”当第二次提到这个登山家的名字……他开始相信这件事情是真的。“这个护膝自带理疗、按摩作用,还能热敷。它的V字加压带、膝盖开孔等核心技术来自德国。”这方面知识他可是烂熟于心,张口就来。
老人拿起那样东西研究起来,又在自己的膝盖上比了比,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他暗自窃喜:“你试试呀,拆开来试试。”
“这东西看上去真不错。”老人感叹道,却不动手去拆。
“没事的,你拆开来试试嘛。免费的,不要紧的呀。”他有些着急,却不得不忍住。
“嗯。”老人又看了看,但没有拆,也没问价格。
他还是说:“没事的,你拆开来看看。”正想着等会儿报个什么价格给他,多少合适呢——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老人已将那东西递还给他。
“还有别的呢,要不要再看看别的?”说着,他快速拿出一款新货,好像要一鼓作气才能成功。纳米材料的枕头,能按摩天柱穴、风池穴、哑门穴倒是真的,但治疗失眠症的疗效却不一定。——他当然不会这么说。
老人再次感到惊讶:“还有这么好的东西啊,真的有效吗?”好像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稀罕死了。
“当然有效啊,无效可随时退款。”每次他都这么说,条件反射似的。等他们发现无效时,他早已逃之夭夭。打一枪换个地方是他们的工作策略且屡试不爽。可能,他颇有这方面的天赋,很多年前,第一次做那种事便获得成功。一个年轻女人从邮局里出来,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他迎上去谎称钱包丢了,需要购买车票回家。没想到,女人二话不说便从随身口袋里掏出纸币递给他。他要对方留下地址电话,只是借,日后定当归还。他这么说时,好像这是真的。年轻女人瞥了他一眼,那个眼神让他终生难忘。她并不相信他,但还是工工整整地写下地址递给他,他转眼就将它丢进垃圾桶,好似丢掉一条咬人的蛇。如果换成另一个人,一个男人或一个意气风发的女强人,大概不会这样。并非他对骗人这件事感到羞愧,如果面临生存考验,还是会这么做。
此刻,回想那女人的眼神,他不由手指蜷曲握紧,多年前的受辱感又回来了。
老人抱着那枕头反复打量着,还放在脑后试了又试,却始终没有询问价格。显然,老人困于失眠症,却犹豫不决。是担心被骗吗?
不行,他要想办法从老人口袋里掏出钱来,相信他是个有钱人,是他的猎物,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斜对面那男孩和女孩都戴上了耳塞,根本没往这里看一眼。他前后四顾,也没人东张西望,好像所有人被各自的座位绑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讲起失眠的危害来,他滔滔不绝。轻者影响免疫系统,重者引发心脏病、糖尿病、癌症。当播音员般甜美、动人的嗓音说出那些可怕的话,不得不让人严阵以待、肃然起敬。
“我再看看吧。”老人嘀咕着,好似自言自语。
有时候,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判断,这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穷人,什么都没有。可他还是不甘心,这个人去过那么多地方,还坐过飞机,怎么可能是个穷人?
“这东西没多少钱,很便宜的。”他打算报一个最低价。他可不是什么慈善家,不能亏本是底线。
“要多少呢?”老人抬头望着他,眼神中燃起希望,好似困境中的人获得解救的信号。
他的目标客户绝不是这样的!他们只会在听说产品疗效时才双眼放光!他暗中咒骂了声,快速报出一个数字,在原先的价格上又往下压了压。心里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果然,老人摇摇头,把东西还到他手里,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他收回前倾的身体,颓然坐进椅凳里,心里懊恼得只想骂人,他妈的,白白浪费时间!就在那一刻,沉寂已久的手机忽然叮了一声,他抓过来看,是当地移动公司发来的短信,海宁快到了,这是一座充满活力的小城,是全国百强县之一,也是走南闯北之人的淘金之地,正欢迎他的到来。
他决定中途下车,不回老家了。可要是那样的话,他就要拿身份证入住。小汤说得没错,那种新闻时不时会跳出来,某某犯罪分子以免费体检、保健养生等为诱饵,哄骗老人高价购买所谓保健品被抓,不能不防着点。
事后,他认为自己的建议无可挑剔,也是实情。由于观潮客从四面八方涌来,小城的接待能力已超负荷,并无多余房间。而他早在一个礼拜前就已订下,还是标间。他可以让出一张床,与其共用一个房间,这样两人都省钱了。
“只是条件差点,隔音效果不太好,床单上可能有霉味,毕竟价格便宜啊。反正只是夜里睡个觉,不需要那么讲究是不是?”那时候,他已经认定这个人根本没钱,他只想借用一下对方的身份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