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籽丢下能发几颗芽
作者: 邓润寅
陈巧巧临时接到盟主一个任务,顺道把“神猪”接到大云来。
陈巧巧是去大云县参加第四届“杀猪大会”的,但她并不是选手。
陈巧巧是第四届“杀猪大会”的副裁判长,裁判长是她的高中同学,高中时在学校认的哥哥申木然,他现在是省城最大的围棋培训学校——木然棋校校长,收了两千多学生,规模做得很大。
“杀猪大会”办得越来越宽,无论是参加的棋手,还是特邀的国手。
陈巧巧还记得首届“杀猪大会”是在常德,申木然校长的老家。总共二十几个人参加,都是省内的。时值年关,申校长在家赶了一头肥猪出来,让一众棋手欣赏杀猪:屠夫嘴角一呶,助手便从后面扯住猪尾巴,猪正嗷嗷叫的时候,屠夫左手一把抱住猪头,藏在右手臂后的尖刀反转过来,准确地插入它的咽喉。屠夫右手轻轻地一转,随后抽出尖刀,猪血便喷涌而出,屠夫用脚把地上的盆子扫拢来,接了猪血。盆子快接满时,屠夫和助手就松开手,猪便倒在地上,哼哼抽搐几下,便断了气。马上主人家就送来了开水,把猪抬进黄桶,倒满开水。屠夫在两只猪后脚上各割开一个口子,用嘴巴分别使劲地吹气,把它吹得圆圆滚滚,然后就开始快速刨毛。也就十分钟的样子,肥猪便变得白白净净,再把它倒挂在楼梯上,开膛剖肚。内脏摘完,就可以割肉炒菜了。一众棋友一边下棋,一边喝酒吃肉,棋子啪啪,喝酒咂咂,吃肉咔咔,好不热闹。
第二年大家还在回味,袁少君提出由他来赞助。袁少君和申木然是大学同学,两人围棋水平不相上下,都是弱五。那时候,他们两个都是狂热的围棋爱好者,两个人夜晚躲在被子里,用手电筒照着下棋,一下就是通宵。袁少君棋风轻灵飘逸,像一条泥鳅,这里钻一下,那边露个头,总是很难被逮着。申木然棋风厚重朴实,棋行得方方正正,绝不着无理之手。袁少君下棋爱飞,小飞大飞超大飞,他说攻棋必飞,飞好看,妖娆,鬼魅,防不胜防。申木然下棋喜跳,一间跳二间跳三间跳,他说出头先跳,跳稳重,正直,亮堂,难以被断。他们两个一个是矛,一个是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也占不到多少便宜,谁也不服谁。支持袁少君的同学说,袁少君的棋主动,攻杀予夺,都由他来主宰;支持申木然的同学说,申木然的棋像一堵墙,任你风雨满楼,我自岿然不动。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后由袁少君做了学校的围棋协会主席,申木然做了副主席。主动的略微占了上风,主席虽不是官,但还是要主动争取,你不争取,等人来送,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袁少君在围棋主席上争赢了,但在女朋友的争夺中却输了。当时的校花在围棋协会的扩充队伍道路上被拉入了伙,袁少君和申木然都争着当校花的教练。袁少君一如他下棋一样,出手就飞,飞罩的飞,要牢牢地把校花罩住,让其动弹不得;申木然本想跳,却因为木讷,还在尖,虽是厚实,却步履缓慢,未待开口,早已被袁少君占了先机。不过,争女朋友不是下棋,或者说,它跟下棋是两码事,完全是两码事。你主动女人高兴,你冷淡女人却好奇。两个条件差不多的男生追一个女生,不是谁主动谁就占优,而是谁冷淡谁神秘。女人就是一个好奇动物,她们对神秘的东西着迷,很想探秘。
袁少君毕业后去了云南搞地产,运筹帷幄,到千里之外去决胜。申木然携夫人去了省城,办起了围棋学校,当了总教头。
申木然把首届“杀猪大会”办得很有意思。袁少君动了心,他要办第二届,而且他很有雄心壮志,他要一直办下去,第三届、第四届,直到第N届。申木然并不打算和袁少君争,他说你来赞助很好!但这以后的每届裁判工作都由我来负责,费用我管。
“杀猪大会”连续两年隆重举行,有棋友感动于袁少君的无私奉献,想给袁少君来个尊称。有说喊袁主席的,但大家来自四面八方,并不属于同一组织;有说喊袁少吧,但听起来好像是官二代或者商二代,而且袁少君也不年轻了;有人灵机一动,袁少袁绍,那就喊盟主。此言一出,众人称妙,围棋江湖,江湖盟主!
在第三届“杀猪大会”闭幕晚宴上,有资深棋友举起酒杯,提议感谢盟主的友情赞助,倾情奉献!三呼“盟主”,举杯同饮!
袁少君豪情承诺:他将一直赞助“杀猪大会”!掌声雷动,经久不息。袁少君这次赢了,赢得痛快,酣畅淋漓。
袁少君遂将微信名改为袁绍。
陈巧巧要接的大神是“神猪”,大名朱少豪!陈巧巧从没见过朱少豪,但陈巧巧知道朱少豪。如果一个围棋人连朱少豪都不知道,那他肯定不合格。
陈巧巧本来就不是一个围棋人,因为认了申木然做干哥哥,才跟围棋沾了边。读书那会儿,她对围棋并没有多大的兴趣,申木然非要强行跟她灌输。说围棋只有黑白两种颜色,却是最经典的搭配,成了最漂亮的颜色。陈巧巧不以为然,那不就是最普通最平凡的黑白色么?申木然继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围棋可以开发空间思维,拓宽想象力,增强计算力,锻炼大局观。而且,围棋不像象棋,没有将啊帅啊,车啊马啊,等级森严,规矩众多;将帅躲在城堡里,四门不出,却要车马兵卒出生入死,丢车保帅;自己没能力,却要以他们的生死论输赢。凭什么?围棋不一样,每个子都是平等的,没有谁有特权。他们或攻杀,或防御,或围地,或取势,每颗棋子都要通力协作,单兵作战是不可能成功的。这样的游戏你不喜欢么?
真正主动学习围棋,那是陈巧巧在自己出生的小县城开了一个培训学校开始的。大学毕业了,她依然是自由人士。申木然说他在省城的围棋学校比较火爆,现在中国围棋如日中天,家长们看到了前途、星途,自然也有钱途。你如果不想来大地方,就在你那个小县城开一家,操作不难,在当地请一两个高手坐镇当教练,自己多跑学校找班主任,回扣到位,招生容易。当然,你自己也要学一学,水平不需要很高,能做小孩子的启蒙教练即可。当小孩子达到一定水平,你就推荐到我这里来深造,我这里可是有世界冠军坐镇的。
朱少豪就是世界冠军!曾经的富士通杯世界冠军。
朱少豪的老家是常德的,所以他退役后选择到本省体育局工作。因为是老乡,申木然缠着朱少豪,要他去自己的围棋学校当总教头,挂个名也可以。
朱少豪进国家队的时候,队里曾测试过一次IQ,朱少豪达到了惊人的170,据说这是天才级别的智商,和爱因斯坦不相上下。由于他姓朱,长得又有点胖,大家戏称其为“神猪”。
“神猪”因为超高智商,被当时的聂“棋圣”收为关门弟子。
被寄予厚望的“神猪”却一直是一头平凡的猪,并没有成功上树。当其他小伙伴夺取世界冠军如探囊取物一般时,“神猪”还像一头贪食猪,浑浑噩噩,未睡醒一般。十余年来,最好的成绩也就是进入世界大赛八强。慢慢地,人们失望了;慢慢地,人们忘记了。
有时候,忘记了并不就是坏事。
大家都忘记了,没有人关注了,朱少豪却爆发了,在富士通杯上。
当其他小伙伴都倒在了强大的韩流下时,只有朱少豪,默默地一路冲到了决赛。大家的目光不得不聚焦到他身上时,却又不得不摇头叹息。横在他面前的是李昌镐,称霸棋坛一十七年,一十七年了,决赛番棋还从未有过外国人击败过他,他是王重阳,精通全真派掌法,精妙凌厉,初时似柔弱无力,但一进攻,就如暴雪突降,后劲无穷,又像全真剑法,剑势来去如电,人影进退如风。讲究守中有攻,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这样的一个对手,谁敢对“神猪”寄予厚望?谁寄予厚望,谁就是痴人说梦。
但惊喜往往就是在你想不到的时候到来,如果你想到了,那还叫惊喜么?朱少豪突然爆发了,一爆发就是千古名局!在与李昌镐的决赛第三局中,朱少豪直线攻击,一套组合拳下来,精妙凌厉,硬生生擒获李昌镐一条大龙。从发起攻击到生擒,一共六十多手,朱少豪一步没错。那么短时间内能算到六十多步,堪比计算机。
“神猪”拉开副驾驶门,壮壮冲着他叫了两声,把“神猪”吓了一跳,连忙坐到后排去。
不好意思,没吓着你吧?陈巧巧喊了一声朱老师。自从单身后,多少年来没有男人坐过她的副驾,自然而然地,副驾就被她养的泰迪壮壮占据了。陈巧巧冲“神猪”一笑,说,朱老师好,我是申校长的小妹。
申校长的小妹?我没看到过你呢。
我在小县城开了围棋学校,在那边谋生,你肯定见不到。
开围棋学校,你几段?
惭愧惭愧,我水平涩得很,业余2段。
那你是名人水平,呵呵。
陈巧巧自然知道名人水平的意思,就是说很多名人,比如陈毅,比如金庸,他们热爱围棋,但没有经过专业的指导,一般棋力达到业余2段就上不去了,业内称为业余2段现象。陈巧巧只好笑着说,我不是名人,但棋力堪比名人。
正常。游击队员能到业5的那是凤毛麟角。“神猪”停了一下,像是在回忆什么,说,我们是去大云县吧?我倒是想起一个人,叫曹胡子。
那时候,我们七八个稍微突出的少年队员,分别进了聂老师和马老师的两个道场,俗称内弟子。我们上午上课,下午实战,晚上自由活动。晚上的自由活动,我们基本上都是在清风网练棋,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去虐杀那些业余高手。我的网名叫诛杀,杀气腾腾。有次碰到一个ID,就是曹胡子,他的网名叫不怕诛杀。我一乐,你不怕诛杀?我就专门诛杀你。一个晚上,我虐了他十盘。他就这样跟我聊上了,得知我是国青队员,说要来京城找我面棋。我随口答应了。哪想,他真的来了。别人千里迢迢跑这么远,我就跟他下了两盘让子棋。第一盘让四子,他败了;第二盘继续让四子,这一盘他下出了妙手,两个人沿用了上局的开局,互不信邪。我是暗暗欢喜,轻车熟路,准备再次瓮中捉鳖;他似乎憋了一口气,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行至第二十八手,他率先变招,向中央轻盈一跳,以后左边飞压,和右边的尖冲,二者必得其一。引而不发,以静制动。这是他的研究成果。白棋由此打开局面。至中盘,黑白两条龙互相缠绕,他本有一击致命的机会,只需简单一挺头,就可保证联络,白棋一联络,黑棋就无疾而终,但他的想法不同于常人,他发现了更漂亮的招法,二子扳头,后续有挖的手筋。可惜,他漏算了黑棋的朴实一接,追求华丽没错,但有时简单最有力量。我怎么会放弃如此机会?立即一断,两人刺刀见红,你死我活。但一计算就发现,只要互不退让,就形成了三劫循环,无胜负,和棋。下出三劫循环,那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算得上名局了。我们都发现了,我算躲过一劫,等他再来一盘。他长考了许久,叹了口气,却在左下走了两手。我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以为他丢了到嘴的肥肉,只是在调整心情,不疑有诈,跟着应了两手。可此时,他突然精光爆闪,立即粘劫。我一声惊呼,他这是干嘛?要放弃三劫循环名局,紧气杀,可白棋明明少一气,杀不过啊。我也是摆出一副万劫不应的态度,一把提掉白棋二十八颗子的大龙。白棋则在右下连走两手,拔了两子花。令我意外的是,此时却是白棋大优的局面,最终,收完官子我依然以三目半败北。当时的曹胡子就像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又像是白衣如雪的西门吹雪,其实他更像是慵懒的沈浪,嘴角带着微笑,不可捉摸。我记得,他还哼了一句黄梅戏:丢——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我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因为我知道他唱错了,应该是:丢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
这次选手很多,有近两百人。到达大云,陈巧巧和木然校长就忙开了。他们决定采用积分循环赛,定十一轮。曹胡子本来没报名,理由是:琐事繁多,心情很糟,久疏战阵。盟主自然知道他的境况,肯定不答应,但也不能点破,只说自己花这么多钱在大云办比赛,老同学而且是曾经的大云冠军都不捧场,别人怎么看?还有,你在北京交过手的朱少豪都来了,你也应该参加!曹胡子说,真的很久没下棋了,新定式完全不懂,怕出丑。盟主就说,先不讲成绩,参加再说。
前五轮的成绩单都在陈巧巧桌上,朱少豪五战五胜,鹤立鸡群。曹胡子五战皆墨,积分垫底,当然,后面的对手水平越来越弱,但他即使全胜,恐怕也进不了大云前二十。
杀猪大会赛中,一般是第六轮赛完的那天晚上,会有一场趣味挑战赛。由当地或者一名参赛选手向最高手挑战,奖金由挑战者提供,其实就是彩棋。什么东西一带彩,就有了关注度。
盟主和木然校长都通知了陈巧巧,今晚八点由曹胡子受四子挑战朱少豪,神秘人士赞助一万元,胜者得百分之九十,败者得百分之十。曹胡子特别提出要求,要陈巧巧担任裁判。按曹胡子的战绩,自然是没有资格挑战朱少豪的,但估计是考虑他与朱少豪曾有过交集,还有大云首届冠军的头衔,也站得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