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时代
作者: 耿辰一
终于躺在了手术台上。在身体被注射麻药进入昏睡之前,阿铁看到钛合金机械胳膊和大腿已由护士搬进手术室,护士的鞋底像木匠的刨子一样,贴着地板,重重地摩擦着,颇有些吃力。它们的表层是硅胶仿真皮肤,在接驳位露出银亮的金属材质。相比以无机钙盐为主的人体骨骼,钛合金骨骼显然更适合快递公司分拣员岗位的工作强度。此前,由于工作强度大,每到下班,他的胳膊和大腿就变得酸麻无比,手指和脚趾骨肿成小胡萝卜,整个白天没心情闲逛,甚至影响休息,窝在床上不想动弹。天擦黑后,往往还没恢复过来,又要开始新的轮回,严重影响工作效率,以致经常被组长训斥,这些境况他从未告诉父母,也没和芳芳——他的相亲对象——提起过。
换上机械骨骼后,阿铁心想,应该不会再有这种担忧了,至少从其他同事的反馈来看,是这样的。
机械人体中心每天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患者安装或更换机械义肢,当然绝大多数是出车祸截肢的人,严重的甚至需要更换机械心脏,还有一部分就是像阿铁这样从事高强度体力劳动的工人,在这个时代,机械义肢是穷病的象征。正常人是不会安装这玩意的,很简单,机械人寿命短。
机械义肢有两种不同的规格,一种较贵,硅胶皮肤搭载了电子感应系统,能感知外界刺激,阿铁和他的同事用不起;另一种就是他现在要安装的,没有疼痛感知系统。即使被重物压断,被火灼烧,他也不会有丝毫感觉。
事实上,刚进入快递分拣场没多久,他就听同组的老聂说起过身体改造一事。老聂并不老,尚不及而立之年,但这个年纪,在分拣场就算“老”了。老聂瘦瘦的,头发比鸡窝还乱,由于有抽烟习惯,他的身上长年散发着一种汗酸与烟臭混合的味道,乍一闻到,令人想吐。老聂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整晚上到处找人聊天,从星星浮现说到隐没,他说这样不累。而阿铁觉得说话才累,包括听,甚至希望关掉耳朵,有时候更是恨不得将拳头塞进老聂的嘴巴。当然,碍于情面,他不会这么做,也不敢。
老聂说,7组有两个山区来的小伙换上了义肢,胳膊腿都不麻了,效率大幅度提高,尤其有利于他们这样的计件岗位,工资嗖嗖涨了两千块,但这事要保密,不能到处传,否则一旦被人投诉到劳动行政部门,快递公司会被罚,相应地,涉事员工也将被辞退,失去工作。在阿铁躺上手术台之前,分拣场至少已有三十五名员工安装了机械义肢。员工之间仿佛自动建立了某种默契,没人嫉妒,也没人惋惜,更没人到处宣扬。
不锈钢手术台摸上去有些凉,这让阿铁想起家里的火炕。每到秋冬季节,母亲就会把火炕烧热,到了晚上,他脱掉衣裤,像泥鳅一样滑进被窝,舒服得很。主刀范医生从护士托盘上取过麻药针管,瞅了瞅有些颤抖的阿铁,将针头扎进他的胳膊。也许是心理作用,阿铁瞬间觉得一股睡意袭来,不过在真正进入睡乡之前,大脑画面的帧速率至少增加三倍,画面内容也愈加丰富:瘫痪在床的父亲、炙烤着烈日在水田里插秧的驼背母亲以及读初二且成绩总是名列前茅的妹妹,还包括他所在的快递分拣场的各位同事。当然,出现频次最高的还是同乡女孩芳芳。没多久,随着药效发挥作用,画面渐渐淡出他的脑海,取而代之的是挥之不去的梦魇,重重叠叠地扑面而来。
恍惚中,他似乎听到一种电锯锯木头的声音,嗡嗡嗡,红色的锯沫从锯条处飞溅出来,像个小喷壶,喷得到处是。他想确定声音的源头,但颈椎却像被锈住一样,动弹不得。眨眼工夫,他感到胁下和腰下一下子变得空落落,胳膊和大腿不再听使唤,只想逃离这个恐怖地带,但脚下骤然生根,残存的身体变成一棵没有枝叶的树。他扯着嗓子大喊救命,然而四周空空如也,没有半个人影儿。
不知多久,阿铁在昏睡中苏醒。他感觉四肢确实已经消失,茬口处隐隐作痛,大概麻药药力正在消退。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的女护士走过来,猫下身,一张五官分明的脸从上往下压过来,阿铁只觉得鼻腔扑进一股化妆水的香味,撩开眼皮,一双硕大如铃的眼睛悬在半空中,眼球闪烁着光彩,让他产生一种紧迫感。他顿时联想到犯罪电影中的情节,只要护士有意愿,可以轻而易举地蹂躏他,绑成粽子,抛来抛去,就像摆弄一个布娃娃那样。
“阿铁,你醒了?喝水吗?”护士的声音很轻柔,这让他的精神缓和不少。
阿铁点点头,女护士微微一笑,伸手在桌子上拿来一个带吸管的水瓶,将吸管的一头捅进阿铁的嘴里,阿铁猛地吸了几大口。
“我啥时能回分拣场上班?”
“大夫给你用了最好的生肌药物,创口基本三四天就能愈合,愈合后,再观察两天,如果没有后遗症,就能出院了。”
“耽搁这几天,少赚一千块至少。”阿铁嘟囔着,“啥时候安装机械义肢?”
“你看看,这不是已经安装好了吗?”护士抓住他的小臂,给他看了看。肘部好像安装了轴承,能够折叠,但他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真的吗?我咋没知觉?”
“别着急,麻药劲还没有彻底消退,明天再试试。和传统的假肢不一样,机械义肢没有承受腔和负压阀门。我们是将机械义肢和你的骨头直接用铆钉连接起来,除非动手术,否则单靠自己摘不下来。”
“影响洗澡吗?”
“完全不影响。”
住院这些日子,没有人提着水果篮来看他,当然,他也不希望有人来,这个艰难而充满诱惑的决定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老聂。老聂和他不一样,似乎不那么在乎挣钱,确切地说是懒,同样出一天工,他至少比别人少赚五十块。没处对象,却也存不下什么钱,整天就知道吹牛,说他要是负责这个分拣场,只需调整下管理制度,就能提高分拣场的收益,可惜老板不是曹操,不能识人、用人。
第五天,阿铁能下床了,第七天,他已行动自如,与正常人没有任何差别,甚至在体能上更胜一筹。
二
阿铁终于回到他熟悉的“战场”。分拣场的主体建筑是一个长方体,高八九米,像个漏风的盒子,“盒子”面积等于六七个足球场,摆满打包好的纸箱子,堆叠在一起,像是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小山峁,上百工人在里面度过一个个忙碌而沉闷的夜晚。在这个盒子里,自动分拣机不停地运转,发出冗长沉闷的老牛喘息似的声音,拖着传送带像个驴子一样来回转圈儿,毋宁说,盒子本身就是一头庞大的机器兽,大口吞噬着快递货车运来的包裹。而电叉车和员工都是这头机器兽的零件,零件坏了,换掉即可。
一走进分拣场,一股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几分汗酸味。每个人的脸上胳膊上都落满“灰尘斑”,佝偻着背,像拾荒老人。阿铁在组长处报备后,准备前往自己负责的分拣柜,但组长告诉他今晚先去倒包,明天再做调整,因为昨天有两个倒包岗的同事离职,正缺人手。这里的员工都必须熟悉每个分拣环节,以便同事离职时,临时补替。他原先的岗位正由一名分拣员覆盖。正在倒包的老聂回头看到阿铁,放下纤维袋,龇着一口不太整齐的牙凑上来,裹挟着一阵汗臭,操着一口方言味的普通话,说:“行啊,阿铁,这么快就上工了,没多休息几天?我还想着明天去看看你。”
“谢谢你还想着我。”阿铁知道老聂就是客气几句,即使他一个月不来,老聂也不会真的去看他。
“感觉咋样?”
“还好,试试再说。”
“哎,你猜猜这几天发生啥好事了?”
“猜不到。”
“我好像遇见爱情了,那个补码的丫头,就是贵州来的,好像对我有意思。我俩聊得特投机,白天聊,晚上工作时候插个空也聊,还在超市偶遇了两次,你说是不是缘分?”
“那就搞对象呗!”阿铁朝补码台的位置瞅了一眼。几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正埋头用扫描枪扫码,动作熟练,像机器人一样。
“但我没存下钱,怕耽误人家。”老聂的神情瞬间暗淡下来,就像突然关掉了一盏灯。
阿铁没有接茬,他想到了老家的芳芳。住院期间,芳芳拨通他的手机,想和他聊聊彼此的近况,但阿铁还没想好更换机械义肢的事,要不要告诉芳芳?她会怎样看他?他们的关系刚定下来,除照片视频外,还没有见过面,换言之,一旦冒出不和谐的因素,这段不牢靠的感情可能随时告吹。芳芳选择离开不会有任何愧疚,只需发条信息通知一下就行,甚至不需要征得他同意。想到这些,阿铁就以工作繁忙为由延后了三天,明天上午,就是他们约定的聊天时间。
从照片和视频看,芳芳清秀可人,小家碧玉。阿铁母亲对芳芳十分满意,并给他下死命令无论如何都要将芳芳娶回家。但阿铁有一肚子苦水没处倒,他清楚得很,和其他同乡小伙子比起来,他没任何优势。父亲瘫痪在床,每日吃药,还要定期做肾透析,妹妹正在读书,成绩还不错,都要花钱。他很难拿出多余的钱来筹备自己的终身大事,至少暂时是这样。通过数次交流,阿铁察觉到芳芳对他是有些好感的,他多少能猜到一些原因。用老聂的话说,如果自己稍微捯饬一下,做做头发,换身衣服,就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
终于熬到下班,阿铁四肢再也没感到酸麻,如果不是肚腹饥饿,意识模糊,他还能连续做下去。打完卡,阿铁抖了抖湿漉漉的藏青色T恤,顶着沉重的头颅,离开分拣场。老聂站在台阶上左顾右盼,阿铁知道他在等那个补码的丫头。他记得刚来分拣场时,老聂每天早上下班都要和他一起回出租房,路上老聂像台缝纫机一样,嘚嘚不停,拼命把脑袋中的垃圾倾倒进他的耳朵,不过,他的耳朵似乎演化出了自动屏蔽功能,基本上能保证不受老聂那些废话的影响。说起来,他要感谢这个小丫头。
回到低矮的出租房,阿铁拿着换洗的衣服,一头扎进公共洗澡间,洗澡间还没有进人,他脱掉T恤和裤子,打开淋蓬,调好水温,先向脑袋浇了三分钟的水。说实话,这是他一天当中精神和肌肉最放松的时刻,当然要好好沉浸式享受一下。
洗完澡,阿铁来到出租房区的粥铺,就着油炸鬼、榨菜丝喝了一碗小米粥。这时,分拣场的同事顶着太阳陆陆续续地返回,有的已经洗完澡,有的顺路买回去在卧室吃。人群中,老聂和那个贵州小丫头正并肩而行,有说有笑,看起来真的要搞对象。老聂的瞳孔放光,在女孩的脸上腻着,舍不得离开一秒钟。
回到卧室,阿铁躺在床上想了半个钟头,终于打定主意,打开手机,和芳芳视频连线。其实在吃早饭时,他就想好了说辞,和芳芳介绍一下本地的旅游景点,虽然绝大部分他没去过——尽量少提及自己的近况,他不想说谎,又不想如实告诉芳芳自己的真实状况。
视频接通,屏幕的另一端浮现出一张眉清目秀的圆脸,见到阿铁的第一眼,那圆脸上的眼睛就弯成两钩月亮,隔着屏幕洒下两束含情脉脉的银辉,同时嘴角扬起一个抛物线,露出一排砌得整齐的贝齿。
“铁子哥,我想去找你。”
阿铁脑袋嗡了一声,刚才设想的话题还没引出来,芳芳就给他出了一道难题。
“这也是你妈妈的意思,我也想去。”见阿铁不说话,芳芳补充道,“我在那边可以找份工作,还可以去分拣场,你不是说没有学历要求吗?”
阿铁知道母亲的小心思,她怕自己和芳芳长期不见面,关系黄了。
“千万别来,芳芳,这边的工作不是人干的,都是夜班,流水线,手慢了还遭组长骂。很多女孩没干三天,就跑掉了。我打算再挣两年,回镇上开个超市,交给你照看。”
“好啊,那就这么约定,男子汉大丈夫,不准反悔哦!”
三
第二天,阿铁就在组长的安排下重新回到宝石绿色智能分拣柜工作区,这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他的工作就是站在分拣柜前面,根据目的地将快件进行细分。这个岗位相当吃臂力和腿部力量,不过,自从更换了钛合金机械义肢,他便不再为此苦恼了。他时常能听到机械义肢的组件磨合的声音,大概是尺骨与肱骨的接驳点,以前他就在同事身上听到过,现在才明白,竟是这回事。此时,他举着一个包裹来到扫码相机前,正准备识别,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阿铁,老聂干嘛去了?好几天都没来了。”
阿铁回头一看,是那个负责扫描补码的贵州丫头,个子不高,扎着马尾辫,身材清瘦,面带忧色。和芳芳的纯情比起来,贵州丫头明显带着一丝倦色,是一个人在挺过艰辛之后,在深沉坚毅之外,获得的副产品。阿铁忽然意识到,似乎真的好几天没有见到老聂了,没这个话篓子每天倒些垃圾话,反而少点什么。阿铁手中的活没停,将包裹在扫码相机前一晃,分拣柜的红色指示灯便亮了,他随手将包裹丢过去,哪知蜂鸣器哔哔哔突然响了起来,吓他一跳,不容多想,一个箭步跨过去,将包裹重新捡起,投入正确的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