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与女衒:“吉原”浮世梦一场
作者: 林奕辰邻近东京地铁日比谷线的三之轮站,有座名为“净闲”的寺院,明治时期的著名诗人、小说家永井荷风的文学碑与笔冢便坐落其中。
永井荷风是日本文坛新浪漫派开创者,他感伤当时社会对西方文明的一味模仿与传统文化的末路,因而醉心江户文化的浪漫情怀,更热爱充满庶民人情的下町文化,认定疲敝堕落的平民生活都有其美感。因此,永井荷风的作品多充满江户韵味、描写花街柳巷生活。
文学碑安置在寺院墓地的一隅,也算适得其所。毕竟此地邻近吉原游廓,是江户时期公家牌照的妓院聚集地,红男绿女外,更吸引许多文人雅士创作出诸多艺文作品。各种俳句、狂歌、声曲、歌舞伎、浮世绘也以此为主题,是江户文化重要发祥地。而这净闲寺,也一点没与“净闲”俩字沾边。
这座僧寺,因作为病死妓女的“投入寺”而闻名。传说在妓女孤苦病死后,会被剥去衣服,并用破草席包裹扔进寺中,再冠以“某某卖女”的戒名埋葬。据闻在江户时期吉原的380年历史中,共有2万余名妓女埋葬于此。
对吉原的误读
一般人谈起吉原游廓,会先想起艳冠群芳的花魁,脑海里会出现蜷川实花导演、土屋安娜主演的电影作品《恶女花魁》(2006)。
此外,在安达佑实演出的《花宵道中》(2014)中,即便主题有关身不由己的命运、残酷的现实,然而影像所呈现的,更着重在各种绚丽奇美的画面,故事描绘的多是虚假风月场中难以寻觅的有情人与真感情,甚至为此放弃成为武士夫人的翻身机会,满是幻想与意淫。
但实际上,真正吉原女人的故事,更贴近由樋口一叶原著改编、今井正执导的电影《浊流》(1953)、熊井启的《大海作证》(2002)、五社英雄的《吉原炎上》(1987)。妓院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天堂,却是女人要以命相搏的地狱。
另一个常见的误读是关于花魁的。我们常常认定,花魁除了具备沉鱼落雁的容貌,更有教养,还多才多艺,精于茶道、花道、香道、舞蹈、三味线,乃至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是地位最高的性工作者。甚至传说花魁的地位比客人更高,有自己挑选服侍对象的权力。客人想见都未必能见得上,而就算见上了,都要经过三次见面,豪掷万金,才有可能一亲芳泽。

无论花魁拥有多大的特权,依旧不能走出吉原的大门,仍是鱼缸里的金鱼。
首先,由专门引荐客人的茶屋安排第一次见面的“初会”,让花魁远远观察客人有没有资格成为自己的入幕宾(其实是测经济实力)。数日后客人再访,花魁则离顾客稍近,但同样不进食、不交谈亦不提供服务,最多斟酒,但顾客还没可能听花魁呼唤其名。又再几日,客人终被允许进入花魁的房内,这是第三次见面,尔后才成为“驯染”(也就是常客),花魁待客人也会如陷入爱河的恋人,这时客人将取得一副刻上自己名字的筷子。
传说,吉原游女心高气傲,会大摆架子,而客人的地位在花魁面前,根本低到尘埃里了。
鱼缸里的金鱼
但实情真是如此吗?真有男人愿意几次捧场,付了成倍的金额却没有得到服务?然后店家表示:我们前两次都只收钱不会让您做什么,第三次我们肯定会全心全意待您……江户时代的男人不会那么傻吧?当客人登楼,花了钱却得到一张臭脸,谁会想去第二次?所以三次见面才能成为游女的恩客,恐是耳食之论。
日本作家永井义男认为,如此奇怪的吉原传说,可能源自吉原创建最初,仍存在“太夫”的时代。虽然我们常会混淆“太夫”与“花魁”(兴许是被另一部日本漫画《银魂》影响),两者确实皆为性工作者的等级。但事实上,吉原的太夫在宝历年间便已被废除(京都的岛原则有保留),江户后期更无所谓太夫。
最初太夫的恩客多是大名、上级武士,或是豪商,性格目中无人,因而太夫可能一气之下直接离开不提供服务。但从这些“霸总”的角度看,却是“女人,你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样的新奇感。到了江户中后期,时代更易、消费群体从过往的上级武士扩大到庶民阶层,消费习惯随之改变,行业行为自然也有所切换。

即便花魁不像游女般,坐在木格子栅栏内为客人所选,但说到底,无论是上层花魁,抑或下层游女,都只是橱窗内的商品,不过是供人取乐、排遣的工具。花魁为了出道需要高额的训练费用,加上各种吃穿用度、下人、侍从的开支,绝对是一笔巨款。所以一切不过是商业上的投资与回报,也自然是价高者得。再从这个角度看花魁,基本就是妓院的宣传、藉此招揽客人,并帮花魁的恩客炫富、做排场。
毕竟在大众眼里,花魁绝不仅是烟花柳巷的风俗女,更代表着华丽的恋爱梦,是男人的偶像、女子的时尚教母。能与花魁春宵一度,代表着男人的社经地位,而被花魁拒绝,则代表男子财力不足、身体欠佳、没有文化、不懂浪漫等,足以宣告其社会性死亡。然而追根究底,都不过是男人的无聊攀比而已。
不难想见,游女们的平均寿命仅有20余岁。
至于花魁比客人有更高的社经地位这个说法,纯粹只是在宴席场合中,花魁坐上座,而客人在下座的缘故。这仅仅只是吉原限定的游戏规则,并不适用于现实。
正如无论花魁拥有多大的特权,依旧不能走出吉原的大门,仍是鱼缸里的金鱼,男人只想它在鱼缸里,展现专属于自己的美。
被卖的女儿
无论游女或花魁,这辈子想走出去,只有几种可能:28岁退休、自己给自己赎身,或让恩客掏钱赎身。
而一年365天,就算是月经来潮都要营业,只有新年那一天是公众假日。至于每日作息更胜“996”,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参考喜多川歌磨的浮世绘版画作品《青楼十二时》。休息时间少得可怜,无论日场夜场,都需要服务多名恩客,拼死劳作,以发挥自身最大的商业价值。
不难想见,游女们的平均寿命仅有20余岁。幸运的话,熬到28岁退休,总可以自由了吧?
即便名义上恢复自由身,却不代表游女没有妓院各种偿还不清的债务,要不留下来做苦工,要不去当私娼还债,收入大减,卫生条件还更差、更容易染上疾病。少数还清利滚利债务的游女,却已失去生育能力,更多的是在某年某月,被榨尽最后一点剩余价值后,被脱光衣服、包上草席,投入净闲寺中。
逃跑呢?基本是不可能的。除了遣手婆的时时监视,在发现异状时,妓楼将迅速组成搜索队。逃亡的游女越不过环绕吉原的齿黑沟,只能自大门离开,但大门的四郎兵卫会所由官府派人常驻,负责盘查试图走出大门的女子。即便侥幸逃出,由于娼家间有联络网,一家有逃妓,便会在全国各妓楼范围内被检视。如果逃跑被带回,免不了一顿毒打,甚至有人被打死。
天正十八年,德川家康设立江户幕府,大量离乡背井的男性从而拥入江户寻找工作机会,战国时代告终,失去主君的浪人也来此寻觅新的可能。由于过多单身男性的欲望需要被排解,当时的风俗区又过于分散,不好管理。除有损公共道德,也不利于社会秩序,因而江户幕府允许在现今日本桥人形町设置公认的吉原妓院。明历大火之后,旧吉原被烧毁,于是幕府命令吉原搬到当时仍是农田的浅草附近,设立新吉原。



数百年来,“吉原”就是江户夜生活的代名词。此地聚集当时最流行的事物,也发展出新的艺术与文化,影响整个社会。
但这个城中之城的上千名娼妓中,有些是为了糊口自愿出卖肉体,但绝大多数都是“女衒”—从日本各地贫穷人家处,以“为父母尽孝”为由买来、卖进青楼的女子。在那个年代,女子只是货,宜买宜卖。
而对幕府来说,吉原的存在,可以避免单身男子成为社会乱源,还能促进内需、增加税收,而透过贩卖女儿,也使穷人家的生计有了着落,社会安全亦得以维持。
然而,这一切风光华丽的背后,藏着多少吉原女人的辛酸。
特约编辑 姜雯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