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食记
作者: 和风牛肉干面
我这人自幼嘴馋,到现在更甚,凡是好吃的都想尝尝味道。有时兴起,菜场上买些食材回家,照猫画虎地下厨做上几味解馋。至于那些名贵食材,囊中羞涩买不起,或者买不到,只能望梅止渴。但是,我这人还有一个讲良心的肚子,凡是吃过好吃的东西,如牛啃草,经常反刍。
譬如牛肉干面。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个初透嫩凉的秋日中午,我乘长途客车,去奉化采访。采访结束,天色近黄昏,风中已是秋蝉噎露,孤鸟箭似地在天上掠过。听说我还要回宁波,采访单位的毛先生说我们晚餐简单点,一起去吃牛肉干面。我一听牛肉干面,颇觉诧异,还有用牛肉干煮的面?便说想尝尝。于是,一辆灰尘蒙面的小车载着一行人离开奉化城区,往宁波方向驶去。大概十多分钟,小车七转八拐地驶进一条灰蒙蒙的土路,停在一幢黑乎乎的老楼前。毛先生说,到江口了。
吃一碗牛肉干面要赶到江口,我好生奇怪,下车察看,这幢老楼一点不起眼,门口也无店铺牌子,外墙上红漆涂写的标语口号已显衰朽和斑驳,倒是像以前生产大队的办公房。绕过磕磕绊绊的一楼,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登上二楼,顿觉空气中似乎氤氲着一股鲜香的牛肉气息。屋内虽是陈旧的长凳、竹椅和四方桌,但宽敞有容。甫一落座,一个手脚利索的姑娘端来两大盆牛肉拼盘,有牛肚、牛舌、牛筋等。接着,姑娘又端来青瓜、大蒜,还递来一瓶洋河大曲,姑娘对毛先生莞尔一笑,说,这些是你预订的,牛肉干面马上烧好。毛先生对我说先喝点酒暖和暖和。这时,厨房内烈火烹油,一口铁镬架在烈火熊熊的柴灶上,只穿背心的汉子正操着铲、勺在忙碌,当他揭开镬盖,撒上一把葱花、蒜泥,浓郁的牛肉香丝丝缕缕地飘荡开来。这时,汉子大喊,娘子(奉化土话“姑娘”),牛肉干面好端去了!
一大碗热腾腾的牛肉干面汤汁油亮,点缀着青绿的大葱结和鲜红的辣椒段,让人垂涎三尺。此时,斟酒、呷汤、吃肉,鲜嫩滑溜的感觉在味蕾上绽放。牛肉质地韧嫩有嚼劲,汁浓味厚热乎乎,让人陶醉其中。牛肉拼盘吃光、酒干完、牛肉干面下肚,让我直抵肚饱、酒酣的天花板。毛先生说,奉化人把番薯制成粉丝叫番薯面粉丝,牛肉干面的干面就是番薯粉丝。我推测,大概当初厨师为招徕食客,称牛肉干面,食客以为是牛肉干烧的面,玩个吊人胃口的噱头,才有看点、卖点和叫座率。
回到宁波,我一直惦念着奉化的牛肉干面。一天上午,我在新芝路南端宁波速记协会大楼和一片平房之间的两堵墙间,看到了一家牛肉面店,店堂宽二米多、长十多米,陈旧没有装修,红漆写的店名歪歪扭扭,像寄人篱下一般卑微。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站在店外的空地上,用一把面粉搓洗一桶像橡胶雨衣的东西。我走近,嗅到一股浓烈的牛腥味,问他这是啥?汉子操着奉化方言告诉我,这是牛肚,先用石灰炝、面粉洗,祛除了腥膻味后,用猛火、文火烧煮几个时辰,烧熟后切片装盆,蘸酱油咕酒或者放入牛肉干面里,是绝配。我说给我来一碗牛肉干面如何?他说,我不供应早餐,你要吃,中午来吧,生意好时,店要开到凌晨两点才结束。
那天中午,我心情激动地来到这家牛肉面店,对汉子大喊吃面来了。五六分钟后,汉子端来一碗牛肉干面,我伸手拨开云雾一样的腾腾热气,翠绿的香菜下,汤汁色泽红亮,红里带绿,视觉效果令人震撼。我先喝了一口汤,鲜香得舌尖打滚,然后一筷牛肉,软烂得肥而不腻。我问这汤中你放了多少味精,汉子瞥了我一眼,颇显委屈地说,怎么可能,汤是用新鲜的牛骨、牛杂熬煮的高汤,你瞧,里面的大锅还在突突滚呢。我往身后的厨房瞧,只见硕大的煤饼炉伸着绿莹莹的火舌,正使劲地舔着一口搁在上面的大号钢精锅。汉子说,我们店里有奉化番薯粉丝,也有普通的面,食客可以选择。此时,已有三三两两的顾客进入逼仄的店堂,汉子捞一把面或者一把粉丝,放在锅里焯一焯,然后加上煮熟的牛肉、牛舌、牛筋和牛肚,淋上一大勺高汤,撒上一把香菜,端给顾客。桌上,蒜泥、辣酱等调料一应俱全,任由顾客挑选。
此后,我隔三岔五去这家店享受牛肉干面,有时上夜班经过,店内店外甚至马路边,全是吃牛肉干面的出租车司机和热爱夜生活的姑娘小伙,他们喝酒猜拳、觥筹交错,一派烟火气。但几年后,汉子变成老汉,宣布退休,把接力棒交给了孩子。起先生意依然一派红火,我也经常光顾。但日子一久,渐渐地觉得味道哪里差了一截。前几年,这家牛肉面店乔迁新址,餐厅豪华宽敞,厨房精致明亮,但味道和以前比较,则是瓠脯尘羹,无法回去。
前年冬,我应奉化文友之约,来到奉化城区的“牛欧香牛肉干面店”。文友推荐用生鲜牛肉现炒的牛肉干面味道更鲜美。我点了一碗,吃得满面红光。交谈中,文友说在奉化城区大成路与茗山路之间,还有一家“斗门牛肉馆”,是网红打卡店,我一直想去,但几次没去成,几乎成为奢华的夙愿。
上月中旬,几个朋友约我去溪口,我心血来潮,建议中午到“斗门牛肉馆”吃奉化牛肉干面。当日中午,我们五个人两辆车,慢吞吞地赶到斗门牛肉馆时,已是午后,店老旧,却一座难求。直到有了空位,我一口气点了八碗牛肉干面,五个人分而食之,大家吃得不亦乐乎,都说难得难得!
不过,价钱虽廉,车资却不赀。
食粥记
在家里,妻是熬煮粥的能手,而且还能做到一个月内不重复。
家里的灶柜里,满是妻子熬粥配套的绿豆、红豆、赤豆、小米、黑米、糯米、薏米、燕麦、红枣、蜜枣、百合、白果、芡实等,虽然良莠不齐,但品种之多也不亚于小卖部。妻子还能如数家珍地阐述哪些辅料掺入大米熬成粥有哪些功效、作用和营养价值;哪个季节该喝绿豆粥、哪个季节该喝芡实粥,都能讲得头头是道。但我很反感早餐喝清淡的粥,我喜欢吃白米饭,最好早餐的桌上有一根刚出锅的油条,或者是冻实的牛肉、鱼鲞,当然有泥螺蟹酱那是达到早餐的天花板了。对我的早餐习惯,妻子表示鄙夷,她除了有一套“早晨起床,肠胃需要清理,高脂肪、高油腻的食物,要调动体内大量的消化酶,对胃容易造成消化不良的影响,增加胃供应动力”的理论外,还搬出明代书画家沈周的诗句:“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长。”
喝粥,曾是我小时候难以逃脱的无奈选择。那时候,国家物资匮乏,家庭的粮食、鱼肉乃至生活用品,都受粮票、肉票、豆制品票等各类票证的掣肘,若归纳起来,列出的名单可以颠覆90后、00后们的认知。我家人多,而且多处在茁壮成长阶段,母亲解决一日三餐的办法是把米磨成粉,然后加菜叶瓣煮成类似的面糊,拓展粮食的食用空间。有时,为省下几角碾米钱,煮粥。母亲对煮粥情有独钟,她用大号的钢精锅,搁在熊熊燃烧的煤饼炉上,慢慢地熬煮,熬尽了米粒中的所有成分,就是一锅稀薄的粥。按照现在养生流行的话语,是生滚粥。我们喝粥一般都是当晚餐,每周总有三四餐。喝粥对一个肚内缺少油水,又长身体的我来说,百般讨厌。再说粥这个东西极具欺骗性,两碗三碗地喝,喝得肚皮胀膨膨,饱得连连打嗝,再也喝不下,但是玩一玩、如厕一下,肚皮就像泄气的气球一样溃不成军。喝完粥后,母亲会催我们早睡,床上一睡,迷迷糊糊,饥饿感下降。可是,我在夜晚的梦中常看到白米饭饱满丰硕的颗粒,可梦中醒来,浮现在眼前的是那片狰狞如野兽白呲呲牙的稀粥,还有一泡长长的尿。
我长大后,对粥就产生天然的抗拒心理。下乡插队在洪塘红湖大队(现称荪湖),师父一家早上喝粥,我却喝得垂头丧气。后来师母悟出原因,对我格外开恩,给我煮早饭,虽然饭里掺和番薯、芋艿、萝卜,但我盛上这碗饭,淋上几滴酱油,吃得舔嘴咂舌。到了冬季农闲时,大队发动兴修河道、水渠的水利建设运动,我总缠着当小队长的师父,强烈要求加入水利建设的战斗队伍。个中原因是有一顿免费的中餐,能吃上蒸笼蒸出来的白米饭和大镬烧煮的萝卜红烧肉。白米饭颗粒饱满、坚实,不加老抽料酒姜蒜等佐料的萝卜红烧肉香气扑鼻很诱人。可惜的是我的劳力抵不上强壮的农民,参加一天就落选了。但这样的饭、菜,至今仍让我难以忘怀。
妻子熬粥前,先是把米、配料等物提早放入电饭煲内,然后开启定时功能。那些淘洗过的米、洗净的配料,在锅内被水养得白白胖胖,接着被电的热能慢慢地焐、熬、煮。一早醒来,厨房间满是馨逸之气,给家人温存暖和。随着季节的变化,熬煮的粥也会有变化,春天喝黑米粥、红枣粥;夏天喝绿豆粥、南瓜粥;秋天喝百合粥、芡实粥;冬天喝羊肉粥、糯米粥。虽然,家里现在喝的粥已不是我早年喝的稀薄白粥,但小时候喝怕的粥,心里还潜伏着阴影,一直有抵触情绪。哪怕家里偶然买入澳洲龙虾、象拔蚌、海参、鲍鱼等价格不菲的食材,把它们和米一起煮成粥,我也总是设法挑拣里面的“干货”吃。有时被妻发现,她就引经据典地“教育”我:“粥能养生的,杭州等地的厂家还将莲子、红枣和桂圆等补品熬煮成营养八宝粥,当罐头卖,小孩老人也纷争着去商场购买,充分说明粥有益于身体和消化。”
我回答:“米饭,使我感觉到胃的瓷实和身心的舒坦。”
但有一年,我喝酒过猛,造成胃出血,入住第二医院,妻子嫌医院提供的白米粥缺少营养,每天熬粥给我喝。住院期间,医生要求我多喝粥,粥里的水和淀粉结合,通过消化道的速度较慢,容易消化,还能起到护胃的作用。
出院回家休息的时间里,妻子把有关熬煮粥的书扔给我,要我“好好学习学习”。有的介绍熬煮粥的书以生活中的细节为切入点,阐述粥有利于养生,有减少胃炎、降血脂的作用和功能。我读着读着,渐入佳境,也大致了解粥的发明不是在茹毛饮血的时候,因为那时的先民们还没有烹、熬、煮粥的诸如陶质的釜、鼎、甑、鬲等工具。还有,粥的产生与生产力的发展也有关系。因为贫穷,把食物膨胀数倍,扩充在饥饿的胃中,渐渐地胃被填得无比的饱满。而随着人们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现在许多家庭把喝粥当成养生,譬如满汉全席菜单中有一道清宫廷的“鸡笋粥”,如今鸡笋粥也可以走进普通人家。
读书能开悟。
我也找资料“研究”粥文化。觉得粥在民间能救人,譬如用白米熬着的粥,时间一长,就有一层黏稠、细腻、形如膏油状的浓汁浮在上面。我小时候常听母亲说,隔壁王家、附近李家的产妇生下孩子后,因营养不足,少奶水,就给婴儿灌粥油。
粥,始于哪个朝代,难有权威的考证。中国国土辽阔,历史悠久,粥的花样也很多。我读书看到过宋朝有一味别致的“梅花粥”,据说将落地的梅花洗净,用雪水煮,称之为梅花水。待米粥熬熟之时,将梅花水兑入那粥中,味极甘美。后来又查阅资料,南宋诗人杨万里就写过一首与梅花粥有关的诗:“才看腊后得春饶,愁见风前作雪飘;脱蕊收将熬粥吃,落英仍好当香烧。”我小时候总是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听从母亲的话,将那些铺在地上白净的冬雪垒成雪团,然后一勺一勺地送入甏甏坛坛中,用油纸将它们密封藏起来。母亲说,这雪水好啊,夏天生痱子,用雪水一擦,痱子就会消失。那时也常有蜡黄的梅花可见,花卉就像烛水融成那样光洁、晶莹。现在我们已经找不到杨万里诗中的典雅与清新了,暖冬使飘飘的雪成为人们遥远的企盼和老一辈口中的回忆,南方海拔稍高的偏僻山区下一场吝啬的雪,也能成为新闻,而梅花也不再傲然盛放,我们自然喝不到梅花粥了。
今年腊月初八,有疫情,虽然我一直坚持着无阳,但也很少出门。这让我想起几年前去慈溪伏龙寺喝腊八粥。在那座清静淡泊的寺院,支起的大镬下烈火熊熊,大铲不断地翻着紫色的粥,等待着喝腊八粥的人群蔚为壮观。寺院的传道法师告诉我,凌晨二时许,粥僧们就起床烧柴、支镬、洗米,加上洗净的红枣、花生、莲子、桂圆、薏米等食材,在寒冷的夜烧煮腊八粥。当天,喝了伏龙寺的腊八粥,我还向传道法师要了封装在塑料杯内的腊八粥,这是带回家去的。出门前,妻子作为嗜粥的老饕,再三要求我捎带几罐腊八粥回来。
据说,民间喝腊八粥的习俗是从宋代开始的。光绪年间的杭州举人徐珂编著的《清稗类钞》一书中写道:“腊八粥始于宋,十二月初八日,东京诸大寺以七宝五味和糯米而熬成粥,相沿至今,人家亦仿行之。”
腊八风俗也受到佛教的影响,因为腊八那天,相传是佛陀释迦牟尼开悟成佛的日子,有是日造粥供佛的意思。我们喝腊八粥,希望于佛祖庇护。
现在我们富裕了,喝粥,已不是沈周的《煮粥诗》所写的“一升可作二升用,两日堪为六日粮”的节约,而是追求养生和调节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