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大观(之六)
作者: 张亦辉31.杨妃戏彩蝶
与宝玉、黛玉、探春等人相比,宝钗显然是一个相对扁平的人物,读者容易对她形成刻板印象,比如随分从时老成持重,比如保守自安城府很深。有时候我们甚至会觉得,宝钗就像是一个戴着面具生活的人,她压抑自己的性情,从不轻易表露心迹,做事不给人留下任何破绽。
因此之故,曹雪芹才特意写了“杨妃戏彩蝶”吧。
那天因为是芒种节,姑娘们打扮得“桃羞柳让,燕妒莺惭”,纷纷到园子里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却独不见黛玉。宝玉以为前日自己拿戏文(“村话”)开玩笑,黛玉还生他的气呢,他不知道的是,昨晚晴雯等人又让黛玉吃了闭门羹,让她抱膝垂泪,直坐到二更多天才睡下。即便相爱如宝玉黛玉,相互之间依然会有这样那样的误会与未知,可见理解与证情之难,可见透明的理想的爱并不存在,就像未知数不确定的方程不可能有确定的解。
大家都发现黛玉没来,以为她还在睡懒觉,宝钗就主动请缨,要“去闹了他来”。我相信,宝钗并非真的关心黛玉是不是在睡懒觉,她关心的应该是黛玉会不会跟宝玉在一起。果不其然,她还没走到潇湘馆,就看见宝玉进了那院子。她站住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不进去的好,于是抽身回来,准备去找姊妹们:
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
是啊,即便稳重自安如薛宝钗,终究也是豆蔻年华,青春少女,在如此春日暖阳莺歌燕舞之际,看见那两只梦一般的翩跹彩蝶,也不免情不自禁,逸兴忽至,童心乍现,追之扑之。这是一方面。
但事情的另一方面是,宝钗扑蝶,毕竟只是在大自然面前的心血来潮式的放纵撒欢(或许也是想借此抒解或补偿目睹黛玉与宝玉在一起的郁闷不快),如果让她一直这么追扑嬉戏下去,与她的人格本性并不相符,甚至会有些微的破格违拗处。所以,曹雪芹很快就收住追蝶叙事,开始往回扳转。他祭出的是“偶然性”或戏剧性:
宝钗也无心扑了,刚欲回来,只听滴翠亭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
在滴翠亭里说悄悄话的正是前面所叙的小红与坠儿。坠儿把贾芸的手帕交给小红,不仅自己要谢礼,还非要让小红感谢一下“拾金不昧”的贾芸。小红后来拿了件什么东西给坠儿(应该是个小小伏笔),并嘱咐坠儿不许告诉别人。正掰扯着,其中一人隐约感觉到糊着纸的槅子外面有人在偷听,就说要推开那槅子: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太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你看看,一当碰到人事纠纷,从大自然回到人际交往领域,宝钗立马回归狡黠自保的本性,立马从一个童真的撒欢的扑蝶者重新变成一个冷静智巧应对裕如的“心机女”。恰如张开之蚌重新闭合。或者像生活中一个走进浴室时狂喊乱叫的性格孤僻者,走出浴室后马上又闭紧了嘴巴。
让人悚然一惊的是,宝钗为了金蝉脱壳,为了牺牲别人以自保,竟然生生把黛玉搬弄了出来,作了那障眼的壳。
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
宝钗当然清楚喊出“颦儿”两字意味着什么,会让黛玉落在多么被动难堪百口莫辩的处境。而更细思极恐的地方在于,即使在那匆遽窘急的一刻,在根本来不及多想的情况下,宝钗却下意识地本能地把黛玉推了出去,让黛玉当了炮灰!这其实比公开使坏更让人怵惕惊惧。我们由此可见,在生命深处,在骨子底里,可能连宝钗自个都未必完全明白,自己对黛玉究竟怀着怎样的嫉妒与敌意。
32.十四个“奶奶”
小红在怡红院受到晴雯与秋纹等人的挤兑与排挞,也不受宝钗等人待见,独凤姐欣赏并抬举她。这样看来,凤姐倒是个有眼力的伯乐,她身边的平儿、彩明等人也都很靠得住。
芒种那天,小红与坠儿离开滴翠亭,与文官、香菱、司棋等人一起在园里顽笑。凤姐因想起一件事来,要使唤个人出去,想必是小红的言语举止吸引了凤姐,便站在山坡子上叫小红过来。小红来到跟前,凤姐问她“能干不能干,说的齐全不齐全?”小红也没有客气或谦让,笑道:
“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说去,若说的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凭奶奶责罚就是了。”
凤姐听了自然满意,问小红是哪位小姐房里的,知道是宝玉房里之后,就说宝玉如果问起,她会替小红说,然后就吩咐小红到她家传话办事。
小红回来时,凤姐已经离开山坡到李纨那儿去了。小红就往稻香村来,路上遇到晴雯、碧痕、绮霰等人,颇受了一顿奚落与嘲弄,小红也不分证,忍着气找到凤姐,向她汇报所办的称银子、取荷包等事,还捎带了平儿是怎么按着凤姐的主意打发了前来请示的来旺的。凤姐就问平儿是怎么按她的主意打发的,于是,小红就一口气说出了那一番包含十四个“奶奶”的车轱辘话:
“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
这一大堆绕口令般的奶奶长奶奶短,“包含着四五门子的话”,把旁边的李纨听得一头雾水,小红却说得清楚齐全纹丝不乱,连凤姐都直夸她“口声简断”。凤姐从此看中了小红,说会到宝玉处去要她,并要认她作女儿,答应好好“调理”她,一定让她“出息”。从李纨嘴里,凤姐还了解到,小红就是管库房账房的林之孝的女儿。
每一次读到上面那番奶奶经般的游戏文字与逗趣文字,没等厘清其中的意思与人物关系,总是禁不住先哈哈大笑起来。
是呵,《红楼梦》的创作固然需要呕心沥血披阅十载,但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事情的另一个方面是:在孤独的创世般的写作过程中,作家会在不经意间体验到一种孩子般的撒欢与自由,写到畅达得意处,写到轻盈欲飞时,甚至会沉浸在难抑的快感与超凡的幸福之中。
平时读小说,我们偶或会读到类似的游戏文字或狂欢式书写。
比如《水浒传》楔子部分,写洪太尉独自上龙虎山找天师,走过数个山头,三二里多路后,遇到那只“吊睛白额锦毛大虫”(不愧是龙虎山)。施耐庵叙述了洪太尉受到的惊吓:
吓得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厮打,那心头一似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的响,浑身却如中风麻木,两腿一似斗败公鸡,口里连声叫苦。
按照简洁与准确原则,写一个人被吓得不成样子,有一句夸张性叙述“吓得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厮打”其实足矣,洪太尉胆小如鼠的狼狈样已然凸现无遗,可施耐庵并没有停手,他把创作原则抛到了脑后,又游戏性地撒欢般地连写了那三个叠床架屋的比喻,施耐庵写得一定尽兴过瘾,我们读起来觉得真是好玩得紧。
再比如今年暑假读《西游补》,就遇到不少这样的文字。第一回“牡丹红鲭鱼吐气,送冤文大圣留连”,写路边的孩童看到唐僧穿的袈裟,就笑话他一个大人还穿着百家衣,非要让唐僧把袈裟送给他,不然的话,就要回家让娘做一件(好无厘头的威胁)。唐僧那件是“一色百家衣”,这孩子想做一件升级版的“彩色百家衣”。作者董说在这个地方就撒野般堆砌了一大串有的没的胡乱颜色:
一件青苹色,断肠色,绿杨色,比翼色,晚霞色,燕青色,酱色,天玄色,桃红色,玉色,莲肉色,青莲色,银青色,鱼肚白色,水墨色,石蓝色,芦花色,绿色,五色,锦色,荔枝色,珊瑚色,鸭头绿色,回文锦色,相思锦色的百家衣。
你熟悉青苹色、桃红色,但你见过断肠色和比翼色吗?而且这串颜色的排列毫无规律全没道理,既有大雅如天玄色、玉色、水墨色,又有大俗如酱色、鱼肚白色、鸭头绿色,颠来倒去,不分青红皂白,就像瞎胡诌,俨然恶作剧。作者写它的时候一定有游戏般飞翔的快感,读者读它的时候,也一定觉得好玩得很,有趣得紧。我们的王小波认为文学就应该这样有趣。
当然,这样的文字不仅仅只是游戏,也不仅仅好玩有趣,它一定还有其不可或缺的叙事功能与意义,需要我们格外留意和细察。比如董说的这串混乱颜色,它的任性,它的胡闹,恰好表现了那个孩子的顽皮、胡闹与任性。
而曹雪芹让小红一口气说出那十四个“奶奶”,当然是为了突出小红的“口声简断”。
33.恸
第二十八回宝玉在山坡上偷听《葬花词》,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
不觉恸倒山坡上,怀里兜的花撒了一地。
宝玉哭到恸的程度,怀里的花都哭撒了。只因宝玉听词伤心,触景生情,他不禁想到黛玉及众姊妹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想到自己到时候又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那一刻,宝玉已然“逃大造,出尘网”,触及了终极命题,故而大放悲声,恸倒在地。
一部《红楼》,除了还泪的黛玉,哭得最多的就要数宝玉了。两个人还经常对着哭。就好像哭泣会相互传染,又仿佛哭泣是两人证情明心的最好方式。
宝玉爱哭,当然还说明他的内心柔软,说明他身怀绝对之善,彰显了他那痴情到情不情的个性。
此外我想,曹雪芹之所以老让宝玉恸哭,还有一个近于精神分析的用意,就是让宝玉女性化,或者换一种说法就是让宝玉去男性化。第五十四回有一个小细节饶有趣味,近于隐喻,宝玉从元宵夜宴中溜出来,到园里撒了一泡野尿,他居然像女孩一样蹲着尿。而在第七十八回,贾母也曾说宝玉“想必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
不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吗?爱哭的宝玉自然就不够男儿。我们知道,曹雪芹借宝玉的视角,褒扬了女孩的水一样的清澈纯洁,并贬斥男人之污浊不堪。所以,让宝玉哭泣流泪,某种意义上就是让他洗去男性的污浊,从而趋向女孩的清洁。如果说黛玉的眼泪是用来报恩还债的,那么宝玉的眼泪好像就是用来洗刷男性的污秽的。
而与宝玉的女性化恰相对照的,是曹雪芹在描写和塑造凤姐的时候,明里暗里总是将她男性化:
第二回,借冷子兴之口说:“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第三回,借贾母之口形容凤姐为“一个泼皮破落户”。另有一句从黛玉角度间接性交代:“自幼充男儿教养的。”
第六回,借周瑞家之口说:“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她不过。”
第七回,薛姨妈让周瑞家的送宫花时,直接把凤姐叫做“凤哥”。
第十三回,借秦氏之口:“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
第四十五回,借李纨之口:“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
由此可见,在曹雪芹心中笔下,凤姐近于污浊之男性,“水做的女孩”里应该不包括她。所以,凤姐并不是一个多么正面的人物,很多红学家对凤姐极尽夸赞之能事,显然不符合曹雪芹的本意。
另外,我们在欣赏《红楼梦》的时候,须关注宝玉与凤姐这两个人物之间的镜像对称关系(多情与无情、女性化与男性化)。第二十五回,曹雪芹让宝玉与凤姐同时中盅,双双罹难,当然有其隐喻与用意,而非偶然与巧合。
34.太阳在屋子里呢
第二十八回,宝玉与姊妹们到前头吃饭,王夫人问起黛玉吃的药,话题很快转到丸药,宝玉就向王夫人胡诌了一个奇方,说是给薛蟠的,里头有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千年松根,茯苓胆等,为君的药说起来更唬人一跳(《红楼梦》多次写到古怪荒唐的药方,曹雪芹对中药的嘲讽与批判当然也是现代性使然)。王夫人不信,宝钗也说没听见过,在里间的凤姐听到,就出来为宝玉打圆场,叙说了薛蟠向她要头上带过的珍珠入药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