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土嫂

作者: 范立书

翁大花嫁给了裘岙村的裘光土。裘岙人按旧俗叫她光土嫂。

一九四五年,光土嫂二十五岁。五月,她生下儿子明星。八月,山货商送来一个男婴,名大凯,刚满月。她成了大凯的奶娘。

九月下旬的一个清晨,薄雾在山村里缥缈。山货商又来了。他用袖子擦拭一下马褂上的雾珠,告诉裘光土夫妻俩,三五支队准备北撤,撤到海北,过长江,他要带大凯回梁弄,随部队走。山货商说话声很轻,光土嫂听来恰如雷轰。她着急问:“大凯怎么办?他那么小还在吃奶。”山货商说:“我们已为大凯另找了一个奶娘。”光土嫂一听,脱口而出:“为什么不让我带大凯跟部队走?”山货商解释道:“你儿子还小,又没断奶,大凯父母不忍心。”光土嫂不假思索地说:“我今天就给明星断奶。”她的神色很果断。山货商为难了,问裘光土是何意见。这等大事,丈夫的态度至关重要。

裘光土身板健朗,浓眉、大眼,长相敦厚实诚。他沉默一会后,对山货商说:“要说带大凯,我看没人比得过大花,就让大花带大凯北撤吧,家里有我还有妹妹在,不会让明星吃苦。”他拉过妻子的手,紧握住,望着她,目光里充满了深情和信任。他知道妻子的决断,不是心血来潮。昨晚,他半夜回家,还在纳鞋底的妻子对他说,这几天,她看到进出村的战士脸色凝重,夜晚狗叫声总不间断,像要发生大事。他迟疑一会,吐出“大部队要动”。妻子忽地起身,问:“那大凯的父母也得跟着动?”他没吱声。她不再问。她在幽闪的油灯旁呆坐了好久,一定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想过大凯该怎么办。睡下后,他见她一直在被窝里翻身。

“光土嫂,这次随军北撤,说不定要过几年才能回家,你冷静冷静,再好好想一想。”山货商慎重相劝。光土嫂说:“不改了。”她将两手掌拢在胸前,握得很紧。

山货商深邃的目光,似乎已洞彻他们夫妻的肺腑。他拍一下裘光土的肩膀,说:“那好,我回去报告,批准你们的意见。”转而,他叮嘱光土嫂,要抓紧做好准备,部队几天后就要行动。

早饭后,山货商走了。稍后,裘光土也出了门。他是民运队员,部队要北撤,任务繁重。他告诉家人,这回走,要过些时日才回家。

雾散了。秋阳暖洋洋。

明星睡醒了。一会儿,大凯也醒了。光土妹夏彩进来帮忙。姑嫂俩为孩子换好尿布。俩孩子扑腾着小手脚,咿咿呀呀张着小嘴要吃奶。光土嫂抱起明星,撩起衣衫一角给明星喂奶。明星吃饱了,松开小嘴巴,她还将乳头往他小嘴塞,哄着儿子多吃点。夏彩见状,觉得嫂子反常。平日里,嫂子总是先喂大凯,再喂明星,偶尔因明星小病先喂明星,嫂子也会估摸明星吃个半饱时,硬把乳头从儿子紧吮的小嘴里拉出来,以留下足够的奶喂大凯。

“嫂子,明星吃饱了。”夏彩把大凯抱到嫂子眼鼻下,提醒道。光土嫂回过神来,轻轻拍拍儿子的背,说:“哦,明星吃饱了,姑姑抱明星去晒太阳。”

光土嫂接过大凯,一边给大凯喂奶,一边查看大凯后背。上个月,山货商将大凯从梁弄送来裘岙,半天的路程,因大凯贴身穿的是粗布内衣,把他稚嫩的背脊磨出一层血泡。光土嫂用光土爹采来的草药,捣成汁,每天早中晚搽敷,血肿消了,还留着淡红的疤痕。山货商叮嘱她要抓紧做准备,她觉得眼下最要紧的,是为大凯做几件细布衣。她不知道长江在哪里,只知道去海北要渡杭州湾,路已很远,再过长江,那路途一定更遥远。婴儿的皮肤本就娇嫩,旧伤还没好透,作为女人的她,不能犯男人犯过的错——她认为大凯的皮肤伤,是山货商的粗心造成的。可是,到哪里去找细布呢?她的心情沉重起来。

山里人穷,没钱买细布,多用大人穿过的、半新旧的土布衫,掉了浆,还了棉花的质地,改做婴孩的内衣衫及尿布。大凯刚来时,光土嫂看着他的伤就心疼,想为他做几件细软的衬衣。她几次托人去陆埠镇上买细布,都没买到。布店大多关了门,没关门的也难得进到细布。她把家里半新旧的土布衫,改做成大凯的内衬衣和尿布。婴孩长得快,一眨眼显短了。又因旧衣衫改做,穿不多久便破,只得缝补丁。补丁多也伤皮肤。家里一下子养两个婴孩,半新旧的土布衫改光了,剩下的件件有补丁。近日来,她正愁大凯的新衣服没着落,这下,愁上加愁了。

“嫂子,今天太阳好,屋里尿布衣物一大堆,要赶紧洗。”夏彩在房门口提醒。光土嫂嗯一声,把大凯交给夏彩,收拾起该洗的尿布衣物,去蓝溪潭洗。

蓝溪是姚江的一条支流,源头在裘岙村背靠的阳山。源头水绕过狮子岩,自南往北,潺流过村,宽不过四五步,至村口跌入高约两米的岩崖,形成一道瀑布。瀑布下的蓝溪潭,秋季枯水时,成为裘岙人洗汰的地方。

光土嫂蹲在溪石上,挥着棒槌,左右开弓,一手搓,一手敲,啪啪的棒槌声,在山岙里回荡。

怀叔来了。怀叔姓楼,裘岙村的富翁。他五十出头,身体稍发福,秃了顶圆润脸,几根鬓发梳得丝丝分明,眼珠子滴溜。怀叔年轻时跟舅父到上海学生意,他眼头活络,几年后,在梅格路独立开了一家绸缎店,店不大,生意做得不错,还讨了一房小老婆。日本人攻占上海后,怀叔回老家躲避战乱,村里要做些公益事,如造桥铺路的,他从来没有出过一只铜板,哪怕亲戚有难,也不肯拔一毛。村里人背地里叫他“秃头铁公鸡”。三五支队上山后,怀叔这只铁公鸡,才抖落一根毛——他将自家一座空关的旧屋,借给三五支队做了枪械修理所。

怀叔看到了在潭边洗汰的光土嫂。村里人夸光土嫂是裘岙村最漂亮的新媳妇,她个儿高挑,方圆脸,柳眉下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的鼻,翘嘴角厚的唇。住在同一村,怀叔虽多次在路上与光土嫂擦肩而过,但只能趁着互相招呼,瞅一眼,一直没有搭讪解眼馋的机会。

光土嫂洗汰完,挤干衣物上的水分,装进洗衣筐,端起来揽在左腰,往潭上登。怀叔在岩上,热情招呼“光土嫂”。光土嫂闻声,在台阶上停一格,抬头一望,见怀叔扛了把锄头,锄把上挂只竹篮,一副要去山里挖鞭笋的模样。她礼貌地叫声“怀叔”,继续往上登。

怀叔紧走几步,挡住了石阶口。这样的好机会,岂能错过。光土嫂走近时,他没一点让路的意思。忽然,从他身后蹿出一条外国种小狗。小狗伸长脖子,呼哧呼哧,亲热地朝光土嫂裤腿上扑腾,鼻子嗅来嗅去。他怕小狗吓人,赶忙凶:“黛西(小狗名)干什么!”

光土嫂不惧狗,还有点喜欢狗。她在娘家时,养过一条田园犬。她低头抬腿,逗了一下黛西。她发现,黛西穿一件纺绸夹袄,红底细纹碎花,把狗身衬得可爱。她是第一次看到穿衣服的狗,既惊讶,又稀奇,忍不住弯下腰,摸了摸黛西的头和小花袄。

怀叔丢了锄头,上前来捉小狗。光土嫂忽觉自己失态了,忙缩手,趁势侧过怀叔身旁,一步跨上石阶就走。

怀叔悻悻然。

光土嫂走出十多步远,黛西在她背后吠了两声。她听到狗叫,忽然停了步,转身盯着黛西看。黛西在怀叔怀抱里挣扎。她叫了声“怀叔”,似有话想说。怀叔猛一愣,一时不知如何回应;等他醒过神来,她已掉头走了。不过,怀叔滴溜的眼珠,已注意到她转身那一刹,有所思有所求的眼神。

光土嫂将衣物晒在晾衣架上,婴孩的尿布,旗幔似的飘满院子。裘光土家三间石垒瓦舍,篱笆墙围成院子。篱笆上爬满了藤藤蔓蔓,藤蔓上零星挂着黄的南瓜、绿的葫芦,还疏疏朗朗开出几朵花。裘光土随民运队出门了,光土爹一早下地去了,院子里清静。秋阳里,廊下靠西墙角,光土妹夏彩坐在竹椅上,一手抱着明星,一手轻摇身旁的摇篮,嘴里哦咯哦咯,逗着摇篮里的大凯。看到娘来了,明星咿咿呀呀蹬着小脚丫,欢快地伸出了小手。光土嫂走过去,亲亲他的小脸蛋。摇篮里的大凯,在“嗞嗞”吮手指。

光土嫂拉把竹椅,坐在摇篮旁,一边轻轻地摇着大凯,一边望着篱笆墙上挂的黄南瓜和绿葫芦。恍恍惚惚间,那黄南瓜和绿葫芦,变成了穿细布袄的小狗,一条条在她眼前奔过来,蹿过去。她一定神,豁然开朗:怀叔是在上海开绸缎店的,家里肯定存有绸缎类细布,不然,怎么可能给小狗穿细布袄呢?她当即决定去一趟怀叔家。她起身进房间,从厢橱抽屉里取出一只荷包,藏进衣兜里,匆匆出了门。

蓝溪自南向北拾级而下,至村口扭出一个S弯。怀叔家建在S弯下端的凸地上,青砖大瓦房的四合院,坐南朝北,马头墙,溪流三面环绕,不远处就是蓝溪潭。过路人说,怀叔家占尽了裘岙的风水。说来奇怪,裘岙这个二百来户的大山村,大多姓裘和方,几乎没一家富的,唯独姓楼的怀叔,成了村里的富裕户。村里人说,怀叔这人像溪弯,弯来绕去的心眼多,手握廿四档算盘,只算进,不算出,所以才富。

怀叔家院门紧闭,光土嫂从门缝里一瞅:墙院内,青石板的道地,东南角和西南角,各栽一株石榴树,树上的石榴已现玫红色;院子中央,东西两边,各一个三脚棚晾衣架,东边的,晒着衣服被子,西边的,晒着几块簇新的纺绸布。她看到纺绸布,两眼放光。

“汪汪,汪汪”,未等光土嫂敲门,小狗黛西已蹿到院门前,使劲摇尾巴。随即一串脚步声“啪塔啪塔”。是怀叔。怀叔走到院门口,也从门缝里一瞅,见是光土嫂,当即开墙门。吱嘎一声,怀叔的鼻子拧起一旋笑纹,说:“喔哟,光土嫂,难得,难得,快进屋,快进屋。”

光土嫂客气地叫声“怀叔”,一脚跨进院门,径直朝西边那个晾衣架走去。晾衣架下,她揉着纺绸布,自言自语道:“真细柔,好看。”怀叔跟到她身边,献媚似的,卖弄说:“这块叫富春纺,素织的文绮绫布,桑蚕丝的料子,经纱纬纱都不加捻。”她捏旁边一块。怀叔又随口赞道:“这块叫瓯绸,福建人织的平纹布,棉与丝交织,经纱桑蚕丝,纬纱用的是棉纱。”她目露羡色,听得仔细。怀叔指向旁一块,咂嘴炫耀:“这块叫香云纱,用桑蚕丝布料做底子,外面涂一层广东独有的薯莨汁,阴干后,再用河塘泥覆盖,拿到太阳底下晒,晒透了,就变成了香云纱,正面玄色,反面黄褐色,做生意的人,把它看作软黄金,是上海滩最贵的纺绸布,夫人小姐用它做旗袍,穿在身上漂亮贵气,走起路来沙沙响。”怀叔吹得兴致十足。她一摸,奇怪,这么名贵的香云纱竟有点麻。

她问:“给小孩做内衬衣哪块布料好?”

“富春纺的文绮绫,福建的瓯绸都好。”

“文绮绫与瓯绸比,哪块更好?”

“文绮绫。”怀叔解释道,“文绮绫布,质细腻,柔和,中偏薄的料,给小孩做内衬衣,穿着贴身,不会擦伤皮肤。”

光土嫂哦一声,捏着文绮绫,舍不得放手。

怀叔靠近光土嫂一步,说:“这块布做睡衣,老舒适的。”他语意暧昧,忍不住用手扯了一把光土嫂的衣摆。光土嫂朝里屋大声喊:“怀婶,怀婶!”

“老头子,来客人了?”屋里传来嗲声嗲气的回话声,随即走出一个打扮时髦、一头波浪卷发、年龄在三十五岁上下的洋气女人。怀叔大声说:“光土嫂来了。”

光土嫂嫁到裘岙三年,从没见过这个女人。她听人说过,怀叔在上海讨了小老婆,猜测眼前的这位就是。

怀叔的小老婆扭着腰肢,迎上前来,上下打量一番光土嫂,说:“哟,乡下山里厢,还有特能嘎漂亮女人。”一口上海话。

“光土嫂,特位是侬丹妮婶。”怀叔顺着小老婆,也用上海话做介绍。腔调还是宁波的。

光土嫂扬起嘴角,向丹妮婶问好。她发现,这女人身上穿的旗袍,布料正是香云纱。

丹妮对缠在脚边的小狗喊:“黛西,拔光土嫂鞠个躬。”黛西驯顺地立起后腿,抬起前脚朝光土嫂作揖。光土嫂弯腰摸黛西身上的花夹袄。她的动作提醒了丹妮。丹妮对怀叔说:“侬请的裁缝啥日脚来呀,再勿来,我伲就到陆埠裁缝店去做,总勿能让箱子里的布出白花呀,啊是。”怀叔说:“早请好唻,等下个月初三四,侬心急啥,快请光土嫂到屋里厢坐一歇,喝杯茶。”光土嫂连连摇手,说:“不坐了,不坐了,我,我今天来,是想请怀叔帮个忙。”她说完,喘了口气,像刚干完一件力气活。

一听帮忙两字,怀叔的耳朵根抽动了两下。富人最怕穷人说帮忙。无事不登三宝殿,光土嫂怎会平白无故敲他家门?他警觉起来,不过,鼻子上拧起的笑纹依然。他说:“都是村里的邻居,有什么忙,能帮的我一定尽力帮。”

“我家侄子快双满月了,做姑姑的想给他做身细软衣衫(光土嫂对外称大凯是她娘家侄子),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布店里几年不见细料了。怀叔在上海是开绸缎店的,家里准定有些存货,我今天来,是想向你回一块(“回”,方言,转手买卖的意思)。正巧,外头晒着好几块。”光土嫂把来由道个明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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