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乡记

作者: 东君

白石会市记

去哪儿?

去白石赶会市,顺便买点物事。

西乡人管“东西”叫“物事”。“物”读作“密”,跟上海人的叫法略近。如果你说成“买东西”,就会有人觉着好笑,觉着这个词不像本地人说的。他们也许会反过来问,东西怎么买啊,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你倒是说说看,一样物事怎么分东西?这话说得近于吊诡,有点像禅宗里面的话头。早前看到张岱的书里讲过这么一个掌故,说有人也拿“东西”一词问和尚:为什么只说买东西,不说买南北?和尚是这么回答的:南方主火,北方主水,水火家家都有,所以不必买;东方主木,西方主金,金木不是家家都有,所以不得不买。就这个意思了。

白石三月初十,买什么物事?

什么物事都有的啊。逐队去?

坐车,还是坐船?

坐船去。

好,逐队去。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水路比陆路畅通,人们喜欢坐船去白石镇。那时候,人们与河流保持着一种亲密关系,有人出门走水路,也就有人做走水的营生。河流上船的种类也多:有单桨船、河泥溜(俗称浪头飞)、舴艋船(俗称青田船)、机动船。载客送货的船,我们统统称为航船。我们镇上的轮船埠头,通常是半小时一班航船,向北是去白石,向东是去乐成,向西是去白象,向南是去黄华、慎江。小时候,我在岸边行走的时候,时常可见船只往来不断。这是一条流动的商业街,夏季有卖瓜果的船只,秋季有卖柿子的船只;平日里还有一些捣年糕、兑粉干的机动船,每经过一个村子就会有人举着一个铅制喇叭筒,叫卖着:“河埠头捣年糕嚄——”“河埠头兑粉干嚄——”。市日那天,赶集的人比往日多,我家门前那条大河里只有两种船:去白石的船和白石下来的船。坐船去白石,通常要经过以下几个埠头:刘氏宗祠、智广、上五宅、店后、前窑、沙岙桥后、戴宅、隔湖桥、下阮(或东浃)。每个埠头几乎都停泊着几艘船。船多了,河流就显得窄了。喧哗的声音在水面漂浮着,也不惊动游鱼。船向西北行,两岸屋舍渐疏,稻田渐多,河流由窄展宽,河风也就更大了。沿途会看到一些人挑着货担朝白石的方向走去——可以想象,一条鱼摆动尾巴的节奏与沿河一个货郎肩头扁担颤动的节奏也许是保持同步的。

岸上偶尔也会有人驻足,向船里的熟人打声招呼:去白石赶会市啊。

是啊是啊。

也有人以俏皮话作答:去白石,看媛主。

媛主就是姑娘。农历三月,可以看到桃花,也可以看到如花娇靥。

白石镇在乐清西乡。正如西乡的柳市是以柳树下互市而得名,白象是以镇上那座白塔(塔即象)而得名,白石则是以玉甑峰石白而得名。乡下人去乐清城关,都会说上去,仿佛那边地势比这边高,但不管是回白石的白石人,还是去白石的城关人,都会不约而同地用“上去”这个词。因为那里地势高,山的气势也在,不容忽视。坐在河船上,抬头仰望,就可以看到那块白色的巨石——玉甑峰。如果是在月夜,举头看山,感觉像是一座雪山浮在云端。白石山去北雁荡百余里,去南雁荡山二百余里,所以有人称这里是中雁。中雁是一种附会的说法,这一带的人一直称这座山为白石山,称山下的小镇为白石镇。没来过白石会市,没爬过玉甑峰,都不算到过白石。这是当地人的一种说法。

船至下阮,才是此行终点,但会市那一天,河湾里早已泊满了船只,这些船有着木质的温和,且又与水相亲,即便拥挤在一起,也断无争码头的意思。后来的客船没有停靠上岸的余地,就只能泊在下游一个叫“上庄阔”的河湾,或另一个叫“东浃”的河湾。有几回,我就在东浃的埠头上岸。那里可看的只有一座道观,门口有两棵大樟树。跟别的树不同,这种树非要在春天落叶;若是下过一场雨,落叶黏在地上,很难清扫。樟树籽黏在地上,像鸟屎。我记得有个老道,一边扫地,一边念念有词。我问边上一个大人,他在念经文还是自言自语。那人说,不像念经文,还带粗话呢。于是,我感觉他在骂树叶,解厌气。

到白石,半是逛会市,半是踏青。上世纪八十年代,那里还是一幅农耕社会的图景。虽说是镇,其格局倒更像是村庄,有良田美景,有山,有水,几条溪流漫不经心地打发着时间,房屋就沿着溪流分布,花树参差其间,疏密有致,尤其是那一片桃花林,把春天的盛事办得煞是红火。据说农历三月初十白石会市自南宋以来就已形成。如何形成,县里面编写地方志的老先生们各有说辞。无论怎么说,这里面既有旧俗相沿的,也有因缘凑合的,大概跟“蝇成市于朝,蚊成市于暮”一样,是自然形成的一个“市”。那天也是黄华南氏族人坐船前往白石祭祖坟的日子,同日祭祖的还有马道头、马道底、上屋、西岸等村的陈氏族人。水脉连结着血脉,可以藉由一艘艘船完成空间与时间的一次次回溯,仪式不可谓不隆重。若是春雨连旬,溪水上涨,他们的船就可以穿过下阮、杨柳滩,直抵马道滩的专用码头。会市期间,县西的学校依照旧俗会放假三天(一般是初九至十一)。对当地人来说,就跟过大年一样。因此有人说,我们是在冬天过年,白石人是在春天过年。镇上的人家有欠债的就在此前还清;有亲戚朋友过来赶集的,就设宴款待。有些人来早了,主人先奉上点心,来晚了,就吃“接力”(下午的点心)。有些酒徒赶在饭点经过一些人家,总要往里张望一眼,见到熟人,就进去打个招呼,顺便蹭杯酒吃。我曾看见有人在道坦里的酒桌间提壶劝酒,也曾看见有人喝醉了酒在桃花林里问路。这里的花,这里的人,都带着活泼泼的泥土气。

马道滩是会市的中心场地。一般来说,三月初十之前几天,很多船只就已经载着各色货物进来了。初十这一天最是闹热,四乡八里的人都来这里做亦摊亦棚的短期生意。什么地方摆什么货物都是约定俗成的:竹箩、竹篙、竹椅、竹笐、竹床板、棕丝、犁耙等日常用品就在杨柳滩沿岸一溜摆开;县东人挑来的草药就摆在白石旅馆前面一条小道上;水产品就摆在玉溪河东;一些捣臼、石磨、猪槽之类的石器,通常是摆在溪边滩头;再过去一点,能看到一些晒盐工具,比如枫木斫成的灰推、木耙等;此外还有鸡鸭、猪仔、耕牛等家禽家畜就散布在马道滩北边一个叫溪椤滩的空地上。这一天,也有不少生意人从周边的州县赶来凑热闹:永嘉人、平阳人、黄岩人、龙泉人、青田人带来了缸罐、铁镬、盘碗、草席、木材、毛竹、乌桕籽等。一大早,林间飘出的烟雾和溪边漫开的水汽,渗透到生意人的喧嚷中,仿佛在等待着阳光的渐次稀释。在天光底下做生意,彼此愿买愿卖,价格也多透明。无论赚多赚少,他们都会面带笑容,或是说一声“今天天色真好”之类的利市话。

西乡有一句俗话:宽街无闹市。很多闹市都设在狭窄的街道,心气可以拢在一起的地方。会市期间,除了各地供销社租用东西横街或南北直街的临时店铺,其他做小买卖的大都就地摆摊搭棚。西乡还有一句俗话“紧行慢市”,意思是说,货少好卖,货多难卖。毕竟,货多压肩,做小买卖的人不敢冒此风险,更何况,他们在这里做的只是短期买卖。这些天是“黄金市日”,人人希望把货物赶紧腾空,把空筐挑回家,因此也都铆足了劲叫卖:

潮涨潮落,价格不变。

缺一还十。

包吃。

也有一些小贩,一边挑着担子,一边叫卖:

卖裤夹嚄——卖鸡脚糖嚄——

在会市上叫卖草药的大多是东乡人:

靛青根——鼓槌草——满山黄——清热解毒。

矮脚铜盘——矮脚铜盘——利咽止咳。

杜仲——杜仲——吃爻腰弗痛。

东乡人和西乡人站在一起时,即使隔着老远看说话的嘴型大致也能认得出来。东乡的叫卖声至少要比西乡高一度。他们的话音里面,多用去声与入声,带有几分粗粝之气。东乡一年四季都有会市,时常可见一些小贩子一边肩挑应季水果,一边叫卖着——夏季叫卖的是东馆枇杷、龙潭杨梅,秋季叫卖的是大荆蒲瓜梨、郭路柿子……有时他们把担子挑至西乡,在街头巷尾吆喝上几声,口音往往显得有些突兀。

山南水北,街头巷尾,人流朝各处涌动,时常会扰乱我的方向感。在密集的人群里游走,感觉自己像是被喧闹的溪流冲刷到下游的小卵石。好在我认识几位住在镇上的表哥,会市期间但凡碰到,他们都会作陪。有位表哥年龄仅仅比我大一点,但他为人处事十分老练,每到一处,都会跟一些熟人打招呼。他告诉我,在会市之前,他把院子里的棕榈叶折了一些变卖,到了三月初十这一天,他的口袋里就有了几块叮咚作响的零钱。他很好客,一定要请我吃点什么。我跟随着他,来到一家卖灯盏糕的摊子前。灯盏糕是一种温州特有的油炸食品,形状有点像古代那种油灯的灯盏,以猪腿肉与白萝卜丝做内馅,以黄豆与米粉浆做外皮,讲究点的,还加点鸡蛋与虾仁。经过灯盏糕摊子,听到油锅里的嗞嗞声,看到那种金黄的圆盘,闻到那种香味,就足以勾人馋虫。灯盏糕是现炸的,立等可取,须是现吃,一口咬下去,油滋出来,香脆满口。来白石,不能不吃本街的灯盏糕。哪家灯盏糕做得好,本街人心中有数。我过去时,摊子前挤满了人。有两个跟我一般大小的男孩只能像偷吃似的躲到桌子底下,嘴里还咬着半块灯盏糕。表哥隔着晃动的人头,叫了一声摊主(也许是摊主儿子)的绰号,把几枚硬币往铁桶里丢了过去。不过一会儿,就有两个金灿灿、香喷喷的灯盏糕隔着几条粗细不一的手臂向他这边递过来。

在街头,还能看到几家香糕摊子。这种香糕俗称板糕,我后来写一本地方图文志,才知道,香糕是邻镇白象特产,主要有“公记”与“公久”两种老字号。香糕配料比灯盏糕要清素一些,有糯米粉、糖霜、橘饼、芝麻、桂花、食用碘盐,此外还加了一种中草药香料(这是秘方,不轻易外传)。从外形来看,灯盏糕是圆的、金黄的,板糕是方的、粉白的;灯盏糕是油炸的、香脆的,板糕是蒸的、甜软的;灯盏糕必须现吃,板糕可以带回家,存放很多天,慢慢享用。站在香糕摊前,深吸一口气,那种香甜的味道仿佛来自长辈的新年祝福。

在这样的市集里,吃是顶重要的一桩事。走累了,买点吃食犒劳一下舌头,似乎也可以顺便抚慰一下疲乏的双腿。沿途随处可见乐清土特产:有乐成西横街松糕、芙蓉麦饼、鹅头颈、大荆炒米糖、白溪发糕、沙岙粉干、马仁桥素面等。至于水产品也是品类繁多,可分为鲜货、腌货、干货。鲜货有鱼、虾、蝤蛑之类的;腌货有白鳣生、泥蚶、糟鱼、蟹酱之类的;干货有乌贼干、虾干、鱼干之类的。在寻常人家,这些是绝好的配酒菜——浙南人口味颇重,鲜货一定要鲜到舌尖一颤,腌货一定要咸到舌根发苦,之后便是经过牙齿与舌头的细小摩擦,一一分解到胃,之后便是灌上一口家酿酒,让口腔里的一阵轰鸣迅速覆盖味蕾间的余欢。

吃过罢也未?

吃过。

这一天,熟人之间都是这样问候。

白石人称我们这些人是“嬉客”——在街上嬉嬉吃吃、无所事事的那种。除了吃食,“嬉客”也买点日用品。看到什么好玩的,就停下来。问,这物事几厘番钿?翻译成普通话就是“这东西要卖多少钱”。问问,不买也可。

西乡人往往把逛会市称作“荡会市”。“荡”就是来回走,似乎比“逛”更显率性。荡会市的人大多是带了点钱的。有些人盘算好了,一定要买些受用的物事;有些人则东逛西荡,只是为了图个兴致,偶或买件小物事,拿在手里,也无非是表明自己来过这里,没有空手而归。

有一年会市,我把口袋里的最后一毛钱用来买几块鸡脚糖,然后混入一艘回头船。

有一年会市,我荡完会市,两手空空,就跳到溪边,挑了几块俗称“石子卵卵”的小圆石,装在口袋里,徒步回去。

荡会市,看各式各样的物事,也看各式各样的人。

偶尔也能看到这样一类人:他们左手执一根扁担,右手执一杆大秤,在街头来回走动。秤尾在高出人头的地方浮动着,像江面的浮标,十分显眼。这杆大秤,俗称子孙棒。做买卖的人看到子孙棒,就晓得牙郎来了。牙郎是职业掮客。有些买家怕卖家缺秤(分量不足),就会请他们把关。每个行当的牙郎都有不同的切口,水产行的牙郎有“水产切”、牛市有“牛切”,俗称“江湖诀”。他们深谙世故和民间算法,朴实的笑容和狡黠的目光可以在同一张脸上共存。我至今不知道牙郎在买卖中使用了哪些技巧,但那种小计谋、那种让人不易察觉的心腕的交应、那种不足与外人道的交易规则,充满了一种世俗的神秘感。牙郎是否吃得香,就看耳朵上有没有烟。敬烟的人多,就表明他在这个圈子里口碑好。有些牙郎为了显摆,也会从口袋里掏出两支烟,夹在两边的耳朵上。我在会市上见过一个牙郎,大约是中午刚吃了几杯酒,面色通红,尤其是鼻子,红得像一根萝卜。有人给他递来一支烟,他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点燃,甩了甩手,掉过火柴头,就当牙签,一边剔牙,一边说话。这样的牙郎在当地应该是混得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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