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台风
作者: 黄港洲(一)
我第一次知道台风是1964年6月,当时我刚上小学不久,有一天,村广播喇叭传来了公社女播音员清脆而沉重的声音:“社员同志们,今年第9号台风将在福建东海海面登陆,请大家做好防台准备。”我问二哥:“什么是台风?”我二哥说,台风,一般是指在太平洋和西印度群岛的热带气旋,是一种强烈的海洋风暴,也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强台风。果然在凌晨3点左右,强台风便挟带着暴雨,在漳州上空肆虐。紧接着漳州地区发生罕见的特大洪水灾害,上百万群众受灾,耕地被淹,许多房屋倒塌,329人遇难。那天时值农历五月十六,恰逢天文大潮,九龙江河水猛涨,来势汹汹的洪水,把沿江地带的村庄、民居团团围困。
我被一夜的风雨扰得睡不着,很早就起床了,和二哥海洲跑到湖山顶上往下看,白汪汪的一片洪水,分不清哪里是江哪里是岸。抗台的大人们煮上一锅锅的稀饭,摇着小船给山下的受灾群众送去。当时正值困难时期,粮食本就不多,只能一人分一小碗稀饭,搭配几片酱瓜。九龙江沿岸大量牲畜、家具漂浮在江面上,甚至整座屋架顺水漂流,真是触目心惊。
洪水整整肆虐了七天七夜,当时新建的九龙江南岸防洪堤被冲溃殆尽,地处下游的漳州市区成了重灾区。九龙江沿岸的平和县、南靖县、龙海县也遭受了重大损失。《漳州市志》称“6·9”洪水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漳州最大的洪水,雨量强、范围广、时间长、破坏大。
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大人们投身抢险救灾中去。村里还调派游泳好手,组成抢险队,以汽车轮胎、门板、木筏作为救生工具,奔赴受淹地带救护灾民。我们村还来了好多解放军,他们冒着狂风暴雨,扛沙袋,垒堤坝,与洪水进行搏斗!村里的那支抢险队,队员大多是水性好的年轻人,所以专攻危险地带,有的划船进到被水淹没的农舍搜救,检查是否还有受困群众。据说,有个老太太被困在一间民房内,当时水位已接近大门门框顶,小船进不去,队员们只能潜水进屋,最后让老太太平躺在一块门板上,半托半推才把人救出来。
我和二哥海洲划着竹筏在被淹的菜地上,看到有块很好的木板,便去拉它,想把它拉回家,结果二哥一用力,竹筏被晃得厉害,我被甩入洪水中。当时我年幼,又不会游泳,只见水泡一串串往头上冒,人往水底沉。眼看我就要被淹死,是二哥海洲把我拽上来的,因那时二哥已经会游泳了。当时,岸上的老伯大声喊着:“快来人呀!小的掉下去了,大的也跟着掉下去!”其实是大的跳下去救小的,老伯他哪能知道?!事后我俩挨了父母的一顿骂。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遇到的自然灾害,印象虽是朦胧的,但我知道大自然是不可抗拒的,在它的面前,人类只有求生的希望。
(二)
第二次是当兵的第四个年头,我刚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台风来了。1974年第13号台风于8月19日午夜在浙江象山石浦登陆,正值天文大潮,是1949年以来中国东南沿海最大的一次风暴潮。由于我所在部队是军委作战部队,码头上的军舰都开到指定的避风锚地规避去了,而我们岸勤处的部队也多数转移到林家湾山洞里待命,随时准备出击抗台。我所在的医疗所也接到命令,要求全所人员立即转移到林家湾山洞待命,与其说待命,不如说是规避。我与大家一样,打好被包,背上急救箱和一支半自动步枪,跑步来到所门口的小操场上接受领导的简短动员。我们的指导员顾振华,个子不高,皮肤黑里透红,眼睛不大,笑起来弯成一条缝,江苏人,但政治工作很有经验,待人和蔼可亲,动员起来如春风化雨,大家很容易接受。当顾指导员动员完之后,所长张岐宝突然宣布他和我留所,所谓的留所,就是在台风来临之际要坚守岗位,巡察营房和医疗设备,保护好这些军营设施不受台风破坏。说白了就是留下来抗台!我跟他?我们俩人,能行吗?我长得瘦弱,人称“小上海”,身无缚鸡之力;所长虽然长得胖,但身材短,方方的脸庞,浓眉大眼,挺像三国里的张飞,就差络腮胡子。但干事泼辣,力气也大,跑得快,打起篮球来,一个顶俩!是我们所里的篮球队先锋。部队刚一走,风就越刮越大,整个医疗所只剩下我和张所长俩!这时天越来越黑,风越刮越大,海堤外的巨浪一阵高似一阵,卷起的狂澜如万马奔腾向我们医疗所袭来。我和张所长来回巡逻,查看营区有没有出现什么危情,所谓危情是指房屋倒塌进水、医疗器材受损、海堤有无决堤塌方,包括有没有坏人趁台风来临之际进入营区搞破坏活动等。我虽然羸弱,但作为一名军人,面对狂风袭来的危险,我仍然能用军人的意志鼓励自己:别怕!你是一名军人!你一定能够战胜台风带来的危难!再说还有所长在,有什么好担心的!就这样,渐渐地,我的畏惧心理被勇气替代了,挪了挪肩上的钢枪,大步巡察每个角落,生怕漏掉任何一处危情。
大约到午夜,台风已达到十二级,刮得人站立不稳,几乎无法移步,大风把营区里碗口大的树枝都吹断了,这时雨点在台风的肆虐下如豆粒一样打在我们脸上,疼痛难忍。整个天空黑黪黪的,看不清任何物体,只有风的呼啸和雨的猖獗!我和张所长只能胳膊挽着胳膊,打着手电筒,借光慢慢前行。海堤外,辽阔的大海,如同下山的猛虎,怒吼着冲击着营区前面的海堤。我担心如果海堤一旦冲垮,海水就会把整个医疗所淹没,我们俩的生命也就可想而知了。但不管怎样,坚守是我们的职责!哪怕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坚守岗位!风雨依然在肆虐,海潮更加猖狂,狂风推着巨浪,巨浪卷着狂风暴雨,不停地向海堤上冲!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深夜几点钟,张所长突然大喊:“快!海浪冲破大堤了!”我不禁一愣,抬头朝外一看:只见一股汹涌的海浪如千军万马向我们医疗所席卷而来!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只听到张所长喊道:“快!快爬上树!”好在我们医疗所门前有几棵高大的紫楝树,我和张所长立即爬到楝树上。不到一刻钟的工夫,疯狂的海潮就冲进我们的营区,淹没了医疗所的许多房子。我的脚下顿时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我在想:这下完了,一旦狂暴的台风或者海浪把楝树摧倒,我们的小命肯定完蛋!人啊,真正在碰到危险的时候,对死亡还是敬畏的!原来的豪言壮语只是艺术的呈现,恐惧依然会如实地包围着你!那时我就是这样的心态然而,害怕归害怕,此时此刻也只能听命于大自然!我紧紧地抱着树干,这是我唯一的希望!惟恐狂风巨浪把这棵树卷走!
终于等到天亮了,台风似乎也小了,它带着昨夜的狂暴北上去了。只有雨还一阵阵地下着,脚下的海浪似乎也平静了许多,像个讨饭的流浪汉在我们医疗所晃来荡去。岸勤处领导知道我们受困,也很快派人把我和张所长接到安全地方。
如果说我第一次与台风搏斗,因为年幼不懂事,印象模糊,然而这次给我留下的印象却是刻骨铭心的!
(三)
第三次是我转业到地方工作以后。宁波是个台风多发地,每年都要进行防台抗台。我当时在办公厅工作,到了台风季节,都要跟着市领导到区(县)市去抗台。这里我只讲印象最深的一次。
那是1994年8月16号台风,这次距我在舟山部队遇到的台风正好整整二十年。市防台指挥部很快做了动员,市委主要领导部署后,便分别带队深入各地抗台第一线。我接到的任务是随一名市委领导去象山。那天我在单位领了一件军用雨衣,家也没回,只打了个电话,就跟着这位领导来到象山。象山是台风重灾区,1956年12号台风,就是在象山登陆的,那次台风给象山人民造成了严重的灾害,损失惨重。据统计,共造成3402人死亡,241户人家在台风中绝户,100多艘船只沉没,许多村庄沦为废墟。我在部队时听说的台风把军舰刮上岸,指的就是那次台风!
迎着暴雨狂风,我们驱车赶到象山防台指挥部,市领导听取了象山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同志的汇报后,立马又赶到台风最危险的石浦海边,察看海塘情况。我当时的主要任务是保护市领导的安全和传达办理市领导对抗台的指示精神。我们站在海边,狂风夹杂着暴雨倾泻而来,人都站不稳!我们只能互相搀扶着,茫茫大海上的巨浪如凶狠的狮子向我们扑来,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狂风巨浪卷入大海里。县里的同志劝我们回去,可市领导依然不停地询问渔轮停泊的情况、渔民的安全情况以及海塘的坚固情况。直到天黑了,附近沿海的浪涛拍打着岩石高出海岸二三米时,我们才回到镇政府。
在镇政府里,市领导又马上召集大家开会,把一些可能发生的隐患和下一步要做的事布置一番。夜深了,大家都没睡意,心绷得紧紧的,只有户外的狂风暴雨呼呼作响。而我却一刻不停,跑上跑下,传递领导的指示,一会儿接这个电话,一会儿接那个电话,忙得不可开交。到了下半夜了,风雨似乎小了一些,领导说,大家辛苦了,眯会吧。我刚要趴在桌子上睡一下,突然电话又响了,是县防台指挥部打来的,说沙塘湾村的海塘有几处决口,海水正不同程度涌入。沙塘湾是个渔村,因大多土著居民从闽南迁徙而来,故有“福建村”之称。市领导得知后,立刻带着我和县里的同志出发赶赴沙塘湾。我们到时,水位随着暴雨还在猛涨,伴着外边高涨推进的海水,轻而易举地吞噬了脆弱海塘,村民们被潮水冲醒了,一个个正往高处跑。整个村子已经成了泽国。市领导一面指挥,一面参与救灾。直到东方微曦,天亮了,村里的人都救出来了。我们站在高地上,举目望去,一片汪洋大海。这情景无异于一场与海啸抗击战后的场景!回来的路上,市气象部门报告,台风已经北移,大家紧绷的心才放下来。经过这一夜的抗台,我虽然一夜未眠,人也感到疲乏,但它像亘古的摩崖石刻深深地烙在我的心底!
这就是我人生中遇到的三次大的鏖战台风。这三次非同凡响的境遇对我来讲,折射出许多育德养正的感悟:人类在与大自然的抗争中,只能敬畏,防患于未然,才能化险为夷;只有用微笑去面对灾难的袭扰和攻击,世界才有蓝天白云,碧草如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