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美小说切片:让狼群过去
作者: 育邦
传说:作为一种文学样式
里卡多·帕尔马(1833-1919)通过四十年孜孜不倦的工作,完成了十卷本的《秘鲁传说》。这也奠定了他作为秘鲁现代文学之父的不朽地位。人们崇敬他,称赞他是美洲文化当之无愧的代表。
《秘鲁传说》讲述了秘鲁从印加王国时代、总督时期(即殖民地时期)、独立时期一直到共和国时期三百年间的秘鲁人间百态、世事沧桑。一共有453篇传说(9个系列和1个附录),写印加帝国的有6篇,写总督时期即殖民时期的有339篇,写独立战争时期的有43篇,写共和国时期的有9篇,其余56篇的时间地点难以确定。描写总督时期的作品占据绝大部分篇幅,有评论家认为“他的嘲讽笑眯眯地啃蚀着总督辖区和贵族的威望。”是的,他的叙事语调里蕴藏着冷静而尖刻的冷嘲热讽,在他宽容大度的目光里暗含着某种善意客观的刻薄。
可以说,只有在帕尔马的笔下,“传说”才可以称为一种文学体裁,它成为把历史纪事、奇闻轶事、风俗图卷、民俗随笔和生活细节融为一体的秘鲁式文学文本。它将现实与想象融为一炉,真实与虚构相交织,在宏大的枝干上填充生动、丰富、充满生命活力的枝叶。更多的时刻,它们像一面面幽默诙谐能够照见众生百态的哈哈镜。帕尔马说得好:“传说是小说又非小说,是历史又非历史。形式要活泼紧凑;叙事要敏捷诙谐。”批评家阿图罗·托雷斯·里奥塞科总结出《秘鲁传说》的写作处方:“传说是民间故事又不是民间故事,是历史又不是历史。它的形式轻松而愉快,叙述迅速而幽默。这就像做糖衣丸,把它们分发给公众,自己用不着有些许顾虑点儿,一点儿谎话,一剂从来都是极少的真实性,加上一大堆既文雅又粗俗的文笔,这便是创作《传说》的处方。”书中有一篇是《玻利瓦尔的最后一句话》,这位伟大英雄在垂死前对医生说:“大夫,你知道在我感到已经即将进入坟墓的时候,使我痛苦的是什么吗?”医生说:“不知道。”他说:“就是想到我可能在流沙上建塔,在海水中耕耘。”他又问:“你猜不出世界上三个最大的蠢人是谁吗?”医生猜不出,他说:“大夫,你过来……我趴在耳朵上告诉你……三个最大的蠢人就是基督耶稣、堂吉诃德……和我。”迅疾和幽默是帕尔马“传说”显而易见的两大特征。帕尔马是一位语言艺术大师,他的叙述简洁明快,生动鲜活,“传说”里走出来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立体丰盈,血肉鲜明。
帕尔马如何开始他的创作呢?每一篇“传说”的出发点在哪里?“传说”的叙事渡口是如何被他有意或无意间发现的?帕尔马不拘一格,随物赋形,他把一个风中吹来的历史事件、一个未被证实的传闻、一个民间口头传说、一个空气中散布的小道消息、一个关于传说的传说、一则故纸堆里隐约出现的掌故、一个历史人物(大人物可以,小人物也可以)的一次叹息、一句流传甚广的谚语、一个秘鲁成语作为抵达他“传说”的渡口,并以此为叙事核心,运用他那近乎魔幻的想象力,结构有鼻子有眼的情节,组织煞有介事的对话,描摹刻画真实或想象中的众生相,建构出一个个散发璀璨光芒和文学意味的“传说”。比如根据利马谚语敷衍的“传说”有《我是卡马纳人,绝不改口》《说他的独生儿子》《连画十字的脸都没有了》《像贝尼托一样有用》《撒玛利亚教派的说教》《天主经里才有的》等。正如帕尔马在《美人中的美人》中透露的那样:“我的朋友,你说我用四篇小品文、两句谎言和一句真话就编造一篇传说。”诚然如斯!
在帕尔马漫长的写作生涯中,“传说”也发展出一个生长模型。篇首往往有几句开场白,用巧妙戏谑的简短言语说明作者是怎样获取灵感的吉光片羽来写这篇“传说”的。接着是“传说”的主体部分,绘声绘色地叙述主要事件和故事冲突,也会不时地插入题外话(画外音),场面不断变化、人物延绵而至的言行以及情节的陡峭变化最终完成一个个完整的故事。当然,有时候作者也忍不住在文中或插科打诨或一本正经地开一些机智的玩笑,说几句生活哲学,点明一些寓意,往往有画龙点睛之妙。这多少有点像《聊斋志异》的结尾常有“异史氏曰”一样。
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它无不宣示撰写者的价值判断,语焉不详之处正或多或少地隐藏修史人真实的意图。历史看起来严谨,以考证与调查为幌子,却在不经意之间隐去不想让阅读者看到的真相。而“传说”的创作恰恰可以穿越历史的迷雾,直击人性中或阴暗丑陋或忧伤自怜或荒诞不经的侧面,呈现的是人们散落在历史洪流中的面具与枷锁。《秘鲁传说》不是秘鲁的历史,但又是秘鲁人精神的秘史,是秘鲁人隐秘人性的图景。由于创造,帕尔马获得一种自由,自由穿行于历史与传说、真实与虚构之间。
要继承帕尔马“传说”的技艺,绝非易事。广义相对地看,胡安·鲁尔福、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和加西亚·马尔克斯是拉丁美洲“传说”的真正传人。
当然,乌拉圭的爱德华多·加莱亚诺也应该算一个,他是那样虔诚地向帕尔马学习。他在《火的记忆:创世纪》写到印加帝国的图景,似乎有一种血缘上的面目相像:
在刀斧砍杀和乱箭飞舞中,他成为新的山峦、平原和沙漠的主人。在这个王国里没有人不想着他,也没有人不害怕他。现今他的王国比欧洲更大。牧场、河流和人们都取决于瓦伊纳·卡帕克。因为他的意志,山脉挪移,人群迁徙。在这个不识轮子用途的帝国,他下令从库斯科运石头去修建房子,为的是后人能够了解他的伟大,为的是人们相信他的话。
但是,《火的记忆》作者加莱亚诺的写作意图明显是希望写一部拥有历史精确性和具有明显政治倾向的拉丁美洲编年史。而帕尔马是真正超越时代、穿越时光的大师,在《秘鲁传说》中,你几乎看不到作者的政治立场。他清楚地知道作家的使命,一个好作家就是要客观地、艺术地呈现人们的生死契阔、处于时代巨河流中人的伟大与渺小、人性的幽暗与光芒,特有的政治倾向将给作品带来不可预知的危害。作为作家,他成为一个单纯叙述故事的人,而不是反抗殖民的斗士、总统的秘书、洛雷托省的参议员、国家图书馆的馆长、西班牙皇家语言学院的院士。对于帕尔马而言,没有什么绝对的秩序可言,他大胆恣肆,书写了秘鲁总督时代的各种奇闻轶事,每个人物都用自己无限充沛的激情和想象我行我素、自行其是,他的写作“给我们带来最美的秩序的无序”。
独角兽的笔记本
——阿雷奥拉的动物幻想曲
颇有几分自恋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曾对菲德尔·卡斯特罗说起胡安·何塞·阿雷奥拉(1918-2001),他是除自己之外最喜欢的作家。
阿雷奥拉建起一座尖刻的动物园,一方面是嘲讽人类,同时自我解嘲;另一方面,阿雷奥拉也满怀悲悯,像上帝一样深切同情活在尘埃深处的人们,他略带讥讽地说,“爱那像猪和鸡一样的人吧,尽管他们正欢快地跑向那动物占据的油腻腻的天堂。”他以不同于乔治·奥威尔(《动物庄园》)的简洁寓言窥探人与动物的相似与差异,他以不同于威廉·福克纳的尖锐方式投射出对人类的爱与悲悯。
阿雷奥拉热爱独角兽大犀牛。他就是幻想文学世界里的那只独角兽,他孤寂且澎湃,忧伤且雄健,繁复且清简。请翻开他的笔记本吧!他在第一页(《动物集·犀牛》)中写道:“(大犀牛)顶着披甲的、近视的、愤怒公牛的独角,带着完全属于实证主义哲学家的澎湃信念,像冲车一样进攻。”“被圈起来时,犀牛是一种忧伤的生锈了的野兽。”“在它枯瘦的身体两侧,仿佛涌出嶙峋叠石裂缝的水流一般,长出了汹涌有力的生命的伟大器官,在它顶端反复出现的动物犄角上,不时变幻出兰花、标枪和战戟。”他是如此的准确生动,欢快迅疾,如梦如幻,这些文字有质感、有力量,一击即中,像一匹白色的骏马在无尽的暗夜里驰骋。在他的语言之树上,想象力催动鲜花,瞬间怒放。“那阳刚好斗却迟钝的角在少女面前变成了纤长的象牙般的哀伤。”一个超现实主义的诗人之笔,你会在不经意之间想起孟京辉的话剧《恋爱的犀牛》。读到如此酣畅淋漓的文字,作为读者的我真“像犀牛角一样,在旷野上独自游荡”(佛教经典《经集》)。
独角兽笔记本的第二页——《蛤蟆》,“它在春天醒来,知道自己并没有经历变态的过程。在深沉的干燥中,它比从前更是一只蛤蟆了。……一天,它从软泥里冒出来,负着潮气,被怨恨的汁液塞满,像被扔在地上的一颗心脏。它的斯芬克斯式态度里藏着隐秘的交换命题,蛤蟆的丑陋出现在我们面前,像镜子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蛤蟆是一颗心脏,蕴藏着斯芬克斯之谜,自身丑陋,怨恨着世界,也是人类的变形,镜子中的尊容。笔记本上的每一篇文字都不长,阿雷奥拉自供说:“我惜字如金,说每一句话时都抱着庄重的态度。”他神秘地解释他写作遗传学的缘由——来自母亲的铁匠家族和父亲的木匠家族,他是一位铸炼语言、随物赋形的匠人。
在《猛禽》一页,你将读到人类卑微而羞耻的镜像——“这些忠于教条等级制度的猛禽从上到下都遵守着围笼中的礼仪。夜晚的栖木上,它们中的每一只都严格依据地位高低来选择所占的位置。上面的大鸟,依次侵犯着下面的小鸟的尊严。”动物世界,亦是人类世界,阿雷奥拉无情地嘲讽了人类的弱肉强食的等级教条、丧失自由的牢笼、无处不在的秩序,他悄无声息地把人的自由与尊严作为最根本的基石放置在他的开放笔记本中。
我们人类和猴子到底有怎么的关系?仅仅是进化论中的远亲吗?阿雷奥拉从猴子的视角反观此事,他在《猴子》中写道:“猴子们决定拒绝诱惑,反对成为人类。……讽刺漫画肖像似的它们,淫乱又为所欲为。现在我们在动物园看到的它们像是一面羞辱性的镜子:它们嘲讽地看着我们,可怜着我们,因为我们还在观察它们的动物行为。”我们羞辱性地看到了那些反对成为我们人类的亲戚,真是可悲可怜,而又可叹可笑。
阿雷奥拉的文本是一头异兽,它是身负小说(虚构)、散文和诗歌形貌的麒麟。博尔赫斯盛赞阿雷奥拉,说他身上有一种“自由”——由明澈智慧引导的无限想象力的自由。麒麟是有羽翼的,我们为他“想象力的自由”所牵引,他把我们带入一个形象与思想自由飞翔的动物世界。
阿雷奥拉是一位寓言大师,他总能以寥寥数笔就雕刻出丰赡而又深刻的木刻画画面,并挖下寓言的深井。他擅用比喻,他的比喻直接干脆,绝不逶迤,也不拖泥带水,甚至常常是定义性的。西班牙批评家加塞特阐释比喻的重要性时说,通过比喻,“我们能发觉两种事物之间比其他相似性都更为深刻、更具决定性的相符相合”。阿雷奥拉的比喻就为这些决定性的时刻而书写,它们是随意而贴切的,更是深邃而天才的。
阿雷奥拉是语言的炼金术士,在他的自述中,我们能看到阿雷奥拉对语言的狂热之爱,他说:“我爱语言超过爱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并对那些通过语言文字展现其灵魂的人心怀崇敬,不论是以赛亚,还是弗兰兹·卡夫卡。”(《记忆和遗忘》)他的作品并不多,主要有《上帝的沉默》《跟魔鬼签订的契约》《动物集》《寓言集》与《集市》,而且文字都不长,但获取的影响却如氢弹一般——以小博大的核爆炸效果,如蘑菇云升腾在拉丁美洲原本就极为灿烂的文学星空。以至于他的同行——伟大的胡里奥·科塔萨尔也嫉妒地表示:“阿雷奥拉是言语之树。”是的,在他的言语之树上,结出了炫目的奇异之果。
变成一只鹅
作为作家,阿莱蒙·卡彭铁尔直言不讳地表述道:在拉丁美洲,小说是一种需要。他说:“拉丁美洲向文明展示了全新的内容,全新的现实(矛盾、问题、价值观念),正期待小说家的到来。今天我可以说我没有错。我继续坚信,在拉丁美洲小说是一种需要——展现一个世界。”拉丁美洲神奇的现实需要小说来表达,在某种意义讲,小说具有展现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的能力。赫尔曼·布洛赫所言“发现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唯一的存在理由”,对拉丁美洲的小说存在尤为如此,它们成为呈现赤裸现实最有效的表达。
说到拉丁美洲的文学,我们首先想到的就是魔幻现实主义,想到加西亚·马尔克斯与他的《百年孤独》、胡安·鲁尔福和他的《佩德罗·巴拉莫》。而发轫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魔幻现实主义始作俑者却是古巴人卡彭铁尔和危地马拉人阿斯图里亚斯。
在卡彭铁尔文学志业起步之时,他就感到“有一种要表现美洲大陆的强烈愿望,尽管还不清楚如何为之”,但是这个明晰的文学使命激励着他,他说:“我除了阅读所能得到的一切关于美洲的材料之外没做任何事。我眼前的美洲犹如一团云烟,我渴望了解它,因为我有一种信念:我的作品将以它为题材,将有浓郁的美洲色彩。”最具标志性的、最拉丁美洲本土性的印第安文化给卡彭铁尔带来巨大的启发,他意识到自己的“潜意识”虽然被深深埋藏在西方文明的阴影之下,一旦潜入内心的底层,就会发现川流不息的印第安血液。而阿斯图里亚斯说,在我们看来的魔幻现实,在印第安人眼里就是真实的存在,他会叙述如何看见一朵彩云或一块巨石变成一个人或一个巨人。人们对周围事物的幻觉能力逐渐转化为现实,印第安人会相信:头磕破了是石头在向他召唤,被河水冲走是给予他死亡的河流向他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