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惠风和畅

作者: 黄珂

现在想来,在那个文学氛围很浓的时代,注定我会认识和风的。早早晚晚。

我与和风了无干系,我在宁海,他在宁波,我们各处一地,本无往来。按说,我自管走我的宁海独木桥,他自顾走他的宁波阳关道,自管自顾,各行其道,没有什么瓜葛。

我与和风的相识,缘于多年前在青年中蔓延的文学病。青年文学病传染性强,流行性广,来势凶猛,颇有点席卷文学青年精神家园的意思。我与和风太过年轻,天生免疫力又差,终究无一幸免,相继感染。病入膏肓时,我们一度陷入文学深渊而不可自拔,欲将一种有限的个人艺术爱好,无限拔到像要去实现革命目标似的那般高度。

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连五湖四海的人都走到一起来了,何况相距百里的我与和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同样的爱好把志同道合的人爱好成了朋友,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那时候,宁波市文联和文化局、作协和《文学港》杂志社、《宁波日报》副刊和广播电台文艺部《芳草地》栏目,甚至还有群艺馆和工人文化宫,总是设法举办各种文学笔会。笔会多了,遂把许多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从单纯纸张上的平面过往,促成了知人知面的立体序章。其实,文学笔会就是文友殊途同归的聚会。

那年盛夏,《宁波日报》副刊部主任贺圣思和资深编辑谢善实,在一个先富起来的村,安排了一次天时地利人和的文学采风笔会。我们下榻的宾馆以村命名。说是宾馆,实际上是刚建的一个升级版招待所。

午后,在大堂办理签到入住手续时,我幸遇了从未谋面的文友龚烈沸。之前,我的中篇小说和他的诗《你站在台上》同期发表在1987年的《文学港》,也算是有一线文缘了。我们亲切握手并热情交谈后,就一起头挨头,肩蹭肩,凑到笔会人员名册上去找人。我们想看看这次笔会还有哪些新朋老友会来。也不知道龚烈沸看到了谁的姓名,突然嚷嚷起来。

哎哟,蛮好蛮好,格回头阿拉“猪屙粪”也来了啊。格兴趣万关好嘞。

贺、谢两位老师正在一旁商量笔会具体事宜,听了“猪屙粪”三字,哈哈笑了。贺老师笑得和蔼可亲,谢老师笑得平易近人。贺圣思,精通诗文书画,德高望重。我们一般不叫他贺主任或贺老师,大多亲昵叫他“贺伯伯”。而谢善实,我们一直叫他老师的。谢老师博学多才,名符其实,善良而实在。谢老师魁梧高大,大概为显谦逊和低调,他略略含胸而不拔背,久之,把自己弄得有点习惯性背驼了。在较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是日报副刊一对形影不离的“贺谢(和谐)组合”。

贺、谢笑毕,故作正经地叮嘱起了龚烈沸。

等辰,大家聚队吃夜饭辰光,侬莫话其绰号哪。“猪屙粪”,啧啧,格多少泥腥扒拉了。

原来“猪屙粪”就是和风。和风姓朱,连姓带名,朱和风。我没见过和风,却读过他的文字。根据文若其人字如其面的普遍规律,他跟“猪屙粪”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之所以龚烈沸以方言谐音戏谑朱和风为“猪屙粪”,可见龚朱二人早就认识,“拱猪”已久了。

作了如此铺垫,朱和风成了我那天期待出现的人物中最具悬念的。

没到饭点,我提前去了餐厅。谢老师捷足先登,在餐厅里跟服务人员吩咐些什么。见我来了,招呼我坐他边上。于是,我又续听他与我堂大哥黄哲良在黑龙江插队时的那些知青故事了。

话说当年谢老师向村里一个富农软磨硬泡借了一本当时的禁书,偷着跟黄哲良轮流看。一天夜里,当地团委书记携一行团干来探知青点,恰把钻在被窝里看禁书的黄哲良抓了个现行。人赃俱获,如何发落?一屋知青全吓傻了。兹事体大,若团委书记不依不饶,硬要刨根问底追究禁书的出处,那后果不堪设想。好在团委书记知书明理,只是摆出治病救人的姿态,批评教育了一番,就不了了之了。当然,禁书肯定是要当场没收了的。第二天一早,团委书记派人给知青点送来一大捆红宝书,并捎来两句经典语录:思想这个阵地,你不占领就被别人占领。认真看书学习,弄通马克思主义。

我问谢老师,禁书没收了,富农那儿怎么交代?他说,没法交代。没法交代也得要有个交代,结果他拿了几本崭新的红宝书去赔,富农却说,你压根没跟我借过书,哪用你书来赔我书的?

说话间,有一阵和煦轻风般的说笑声音自远而近,徐徐而至。我预感是和风来了。果然,和风说说笑笑,随同几个文友步入餐厅。人未到,声已到,他先声夺人的出场形式,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初次见面,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和风一米八出零的个子,在人群中,高人一头。他精瘦结实,天然卷发,皮肤黝黑,脸型线条硬朗,五官轮廓清晰。他身穿彩条T恤和深色运动短裤,这形象活脱脱就是个被一群球迷簇拥着的南美足球明星。实际上,朱和风除了姓名与绰号在方言谐音上结了个梗,此外没一毛关系。

不多时,大家三三两两,围绕两张大圆桌陆续坐定。谢老师挺了挺胸膛,以牧羊人的眼神环视了羊圈般的餐厅。他用下巴点点戳戳,嘴里默念数目。清点了人数,他俯身转头跟贺老师说,人头齐了。贺老师频频点头,连声说好。他起身手举酒杯,笑呵呵地宣布了聚餐的开始。

来来来,大家上手嘞。即末夜饭是格次笔会第一餐,阿拉给大家接风了。和总酒杯捞之,统统酒倒满。干杯。

大家应声而起,面向贺谢,说了几句祝贺语和答谢辞,一饮而尽。

无酒不成席。倘若聚餐没有酒的加持,无异于一场缺乏灵魂的集体行为艺术表演,味同嚼蜡。那天格外炎热,冰镇啤酒作为餐桌上最大的耗材,源源不断地将冰与火的美妙交融贯穿始终。

起先,大家彬彬有礼,称兄道弟,我敬你,我敬你,我喝完,你随意,温润如玉似谦谦君子。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多像喝的是雄黄酒,逐渐显出了原形。该叫绰号叫绰号,该说粗话说粗话,无所顾忌,放荡不羁。原形真实可爱,充满真情实感。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情感以情感的名义绑架情感,从来就是酒桌上愿打愿挨的常态。

我与和风相邻而坐,杯觥交错。一杯酒一个话题,一瓶酒一个主题。几经推杯换盏之后,我们各自脚边已积少成多地码出了一堆保龄球般整齐排列的空酒瓶。服务员穿梭于餐桌之间,见空酒瓶碍手碍脚,几次想撤走,都被我们婉拒了。

殊不知我们把积攒的空酒瓶假想成了一次个人作品成果展。如果说一只空酒瓶是一件公开发表的作品,那么一堆井然有序的空酒瓶就相当于单行出版的作品集了。

和风年长我七岁,我该尊他为兄。是睿智,抑或懒惰,他隐姓匿氏,直接把名字作了笔名。许多作家更愿意人们称呼其笔名,尤其是文人之间。我想我对和风直呼其名,非但没有一丝不敬之意,反倒有几分亲近之感。

我说和风,你名即笔名,不刻意,不修饰,自然而然,而且可以避免有些作家一个人被误为两个人的尴尬,实在很好的。和风颌首称是,对我的赞许表示赞许。他颇为得意地说,和风与和风,本属一人,混淆不了,我觉得也不错。说着,他定睛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话锋一转,不过你就不能像我这样起笔名了。我和风是一个完整的词,你黄珂是单名,单单一个珂字,一字之名,孤掌难鸣,怎么成得了名呢?他话音未落,我接过他的话茬,借题发挥说,成不成名,听天由命。我命中注定是单名,我认命。和风听了我这无厘头的话,愣了。我趁热打铁,故意加重语气说,既是单名,我索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坚决将真姓实名进行到底。和风认真了,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歧义,忙不迭纠正,口误口误,我说的是成不了笔名,不是说成不了名。和风彻底上了我文字游戏的当,有些于心不忍,便说,逗你玩哪。我看他还愣在那里,就只好用我一脸的坏笑向他证实了这真的是个玩笑。那时候我正在玩意识流,说话不着边际是我的习惯思维。只要灵光一闪,势必脱口而出。我问和风,你今后结婚有了孩子,有没想过给孩子起个什么名?是不是叫细雨?我一语道破了和风从没告诉过别人的秘密,生生让他瞪大了眼,张大了嘴,表情凝固成了一张图片。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说,你言中了,关于我孩子的名字,我早想好了,无论男女,笃定叫细雨。我说,你的和风细雨,是宁波城隍庙的旗杆,独一无二。和风伸手,像地下工作者找到了组织里的同志,把我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我很配合,夸张地抖了又抖握在一起的手,继续我宁海式的死人白话,你的和风细雨,也是蝎子拉的屙,独(毒)一份,亏得现在只生一个好,要不然我还真猜不出你生下细雨后,接下来的孩子该起什么名好。和风这时已完全适应了我语言逻辑的流变状态,狡黠地眨眨眼,用食指戳戳自己太阳穴说,搅脑子,你是认真的。

此时此刻,必须干杯。

碰杯声余音未消,我们仰脖张嘴,一口见底。

那时我与和风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在文学的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四大美女中,我们偏爱小说,兼爱散文,觉得风景这边独好。由于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艺术表现形式情有独钟,我们堂而皇之把小说娶回家,当了明媒正娶的夫人。间或,光明正大地当着小说的面,要跟散文这个情人去约个会。迄今为止,我们的小说与散文和睦相处,安常处顺。我们是小说的,也是散文的,但是归根结底是小说的。

说来也怪,当人深度沉迷于自认为美好的事物时,总隐约有疑云随风飘来,盘旋头顶,久驱不散。将形象的疑云转换成抽象的疑问,一个深刻却又幼稚的问题便油然而生,类似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聚餐临近尾声,和风干咳一声,试图以拷问灵魂的口吻向我问及了同样也是我的问题的问题。他问,你认为小说要有意义吗?我的灵魂没感觉,但神经确实被触动了一下。我说,小说不一定要有意义,得要有意思,跟喝酒一样,不一定要有意义,得要有意思。他又问,你觉得写小说有意思吗?我说,写小说没意思,不写小说更没意思。他说,那不等于又跟喝酒一样了嘛,喝酒没意思,不喝酒更没意思。我说,我就这个意思。他说,我不知道你讲得对不对,但有点意思。我会心,他会意,我们会心会意地笑了。笑得拖泥带水,意味深长。

此时此刻,必须干杯。

碰杯声余音未消,我们仰脖张嘴,一口见底。

为体现豁达通透,我们喝得滴酒不漏。但太过仓促,白白的啤酒泡沫呈半月状沾留在鼻唇之间,无意间装扮出了两个白胡子老头。我看看他,他看看我,我们穿越时空,看到了未来的彼此,忍不住哑然失笑。

餐桌上没聊够,我与和风顺了几瓶啤酒到房间继续边喝边聊。

那夜,仍持续着白天的热,我们在还没来得及装电扇的房间里聊得热火朝天,大汗淋漓。实在待不住,和风说,要不我们到楼顶上去聊?楼顶凉快,聊起来痛快。我说,没有楼梯,我们怎么上得了楼顶?和风眼里闪烁着一种机智的光,信心满满说,在房间里坐着,全是问题,出来走走,都是办法。楼是人造的,凡是楼顶,总能上得去人的。他下巴一勾,示意我跟他去走廊。

我们本来就住在顶层,按说去楼顶,仅一层头顶的天花板之隔,并非高不可攀。但没有途径,找不到攀升的突破口,想到楼顶,也是难于上青天的。

和风胸有成竹的姿态深切感染了我,催生我心底的希冀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事实证明,和风的胸中拥有的那片竹子是青翠鲜活的。走廊拐弯抹角,我们一路寻找。到了穷途末路的走廊尽头,我们在一个隐秘的角落还真发现了不易被发现的镶嵌在墙上的铁梯。我感叹,我以为山重水复疑无路了。和风马上应和,这不就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吗?

所谓铁梯,其实是简易的工作用梯。垂直墙面上等距安装了U形铁环,逼仄得像一排裸露的鱼刺,让人联想起开膛剖肚后缝合在刀口上尚未拆除的手术线。自下至上没有扶手,U形铁环既为台阶,亦作扶手。铁梯顶端有口通向楼顶的天窗,天窗四四方方,盖着一张用来遮风挡雨的铁板。

我正望梯兴叹,忽听和风朝走廊振臂一呼,兄弟们,跟我上,我们到楼顶讲大道去。呼声很高,在走廊回荡。和风摇身一变,成了猴子,只见他手足协调并用,旋即爬上铁梯,并麻利腾出一只手来,奋力掀开铁盖。随着哐当一声铁皮如霹雳般响起,他嗖地蹿出了天窗。

仙石轰然迸裂,悟空出世。

我抬头看着和风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形体造型,一时目瞪口呆。我对和风登高不惧的胆魄和矫健的身手惊叹不已。后来我知道和风在市建筑公司工作过,有这等职业攀爬技能,也就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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