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鱼浜器物小史

作者: 邹汉明

塔鱼浜器物小史0

风车

两架风车,一架摆在大水泥白场,一架摆在高稻地的拦头屋。风车是大家的。大家是公家的意思,即生产队。

风车的形状很古怪,木头木脑,像个冬天穿棉袄的老人,还像电影里难得一见的骆驼,缩着头,脊背高耸,四只脚拉得很长。木结构的风车,造型朴拙,这是继承了中国乡村千年以来所定型的一个传统。木头的颜色有点泛白了,整个风车呈灰白色,饱经沧桑的样子。

我们在白场或高稻地玩的时候,风车成了攀爬之物。爬到风车高头,半坐半躺在风车上面的那只大木斗里,很舒服。那只大木斗是装稻谷的,稻谷用畚斗倒进去。然后,慢慢地让风车过一遍。

开始扇的时候,右手摇风车柄,左手将木斗底下的木片抽去,稻谷缓缓凹陷下去,风车下面的木嘴接连不断地吐出饱满的谷子,而风车的前嘴则喷出瘪谷和稻柴碎屑。

如果是在夏天,小伙伴看到风车,会很开心地跑过去空摇一摇。一人摇动风车的转手柄,一人站在出风口,可以享受一下摇出来的阵阵凉风。不过,摇动手柄的人经常会发人来疯,摇着摇着,忽然发疯似的加快了摇动的速度,风车里面的木片叶嚓嚓有声,好像很不开心,快要散架似的。小队长毛老虎田坂里回家吃烟,看到这个场景,铁耙往地上重重一掼,喊:“小棺材,死开(加重语气的“走开”之意)!”手伸出,作势要追打的吓人怪样,加上他毛里毛糙的嘴巴一个努进又一个努出,吓得摇风车的小家伙一溜烟跑得没有了影踪。

队里使用风车的频率不很高,一年难得几次。使用的时候,一般两个人配合,一个装谷,收谷,一个摇柄。两个人的穿戴很特别,都是头戴帽兜,脖子紧紧裹住,只露出两只眼睛,生怕蓬尘钻入脖颈。

风车做得很结实,站在水泥白场上,或者一年又一年摆在公房的廊屋或拦头屋里,仍旧有模有样。只见它木色变灰白,不见它变形。很明显,它在一年一年地老去。木头越发地见出它的土色来了。但是,没有散架。

风车的其他部件都很完整,只有插入那个“Z”字形铁摇把的孔,越来越宽也越来越大了。没办法,只好敲入一枚铁钉。过了一段时间,又一枚铁钉被敲入孔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我去摇动风车的时候,“Z”字形的一头,已经紧紧敲入三枚铁钉了。可就是这样,摇了一会儿,“卟”的一声,铁质的摇柄开始打滑,再摇,风车就不听话了。风车的脾气一上来,谁都没有办法让它开口说话了。

很快,风车就成了塔鱼浜公房门口的一个摆设。再后来,连摆设也不知道摆到哪里去了。

我似乎知道,废置不用的风车也不曾散架。生产队解散以后,土地开始承包到户,它就一点一点地死去了。

风车是站着死去的。

朝烟管和火钵头

上半日下半日的吃烟时间,毛发林家的廊屋总聚拢着一众人,以中老年男人居多。毛发林的父亲聋子阿二当然也在这一群人中。这些人,话不多,大多掇一只拔秧凳,围着一只灰头土脸的火钵头敲朝烟。人多凳少,后到的人,就只好蹲着吸烟了,廊屋仅有的一只焦黄的竹背椅,一般是让给年纪最大的老辈独坐的。

发林家的火钵头总覆着一堆厚厚的白灰,白灰下面,埋着一个焦黑的桑拳。白灰表面,不见烟气,也无明火。实际上,这火钵仍是活的。可以这么说吧,这一年四季,它压根就不曾熄灭。村里的几杆老烟枪,嫌香烟不过瘾,习惯在这只陶瓷的火钵头旁叭嗒叭嗒吸旱烟。一众人凑在一起煨火钵头。

这是很有意思的一幕,来的每个人的腰里,各自斜插一根尺把长的烟管,油亮津津的。焦黄的竹管,两头包着黄铜,黄灿里透出黑黝。来人往贴身口袋的荷包里翻出一簇香喷喷的烟丝,捏捏捻捻,嵌入黄铜的烟锅。烟丝或是翔厚镇上所买,或是自产自刨的。烟锅伸入火钵头,触到埋在白灰里的硬柴,嘴巴含住小拇指大的另一头的铜嘴,叭嗒叭嗒深吸几口。然后,烟管往火钵头边沿啪地一敲,一个尚在冒烟的焦黄的丝球就滚了出来。有次,我看到一只雄鸡展开翅膀,脖子上的锦毛竖起,兴冲冲地跑来,伸嘴一啄,发觉上当,它头一甩,抬起紫红的鸡冠,着实愣怔了一下。这滚出的烟球如果尚有明火,就会伸过来一只穿草鞋的脚,脚尖一沉,一个回旋,火星也就碾没了。

也有来得匆忙,忘带烟管的,那就借一根吧。廊屋的东墙,一只生锈的铁钉上,永远挂着那么一根。不知是谁挂上去的,尽可以取下来使用。这一根溜光的烟管,已经被烟熏得黑不溜秋,快成为一件文物了。这会儿,它在老辈人龟裂的手中传递着。

敲朝烟,最好的引火工具是煤头纸。圈成圆条状的煤头纸燃着,却不让火爇起。换言之,塔鱼浜的老人,积一辈子经验,居然驯服了最不羁的火苗。瞧,煤头纸凑近嘴巴,噗的一声,干干脆脆,一下就吹燃了。纸火是黄金的颜色,浓稠而有质感。烟点着后,手一甩,煤头纸上的火苗随即又处于休眠的状态。

那会儿是集体出工,集体收工。每天的上午和下午各有一次歇工。这歇工有一个奇怪的名称,叫“吃烟”。歇工时间到,小队长毛老虎低低地喊一声:“吃烟了——”大家瞬间放松,手中的铁搭锄头一扔,围坐一起开始互递香烟,或者干脆来到聋子阿二家的廊屋,一道敲朝烟。火钵头的周围,又开始热闹起来。

喜欢敲朝烟的老人,朝烟管是离不得手的,有人因此吃出飞来横祸。那会儿,隔壁村坊有个老头子,台上在开批判大会,他在台下自顾自敲朝烟。他用煤头纸点火,吸完几口神仙烟,抬起左脚,烟管蒂头敲在布鞋底上,嗒嗒两下,带着丝丝青烟的烟球滚落在板凳底下。他刚吸了一口,恰逢大队书记报告作到关键处,握紧拳头,振臂高呼。老头跟着下面的群众,依样学样,也振臂高呼,只是他的拳头里,还举着一根冒烟的烟管,这根烟管,似乎更增加了他的愤怒。大队书记站在台上,心眼儿明镜似的,眼里的余光笔直射过去,硬是愣了一下,随着这道手电筒似的目光,会场突然安静下来,大家这才意识到这根高出黑压压一屋子蓬头乱发的老烟管很成问题。后来,有好几年时间,这个不适当地举了举老烟管的倒霉蛋,以“反革命分子”的身份,处处接受人民群众的批斗。

西隔壁,辣钵金龙的老婆美宝,腰身细细,皮肤白里透红,梳着包菜头,很喜欢过来轧闹猛。女人伸手要过老倌手里的朝烟管,也掰了点烟丝,装满烟窝,叭嗒叭嗒,连着吸了几口,一股远比香烟浓烈的烟味塞满了她的嘴巴。浓烟在美宝肤白的嘴角袅袅溢出,她伸手在自己的眼前胡乱撩了一撩,但烟气哪会被撩断,不得已,眼睛眯了一下,呛了几口,说了一句让老烟枪们很好笑的话,“辣得来——要死!”朝烟管重新递给辣钵金龙。美宝笑一下,退回自家廊屋。她还是喜欢抽旗鼓牌香烟。

聋子阿二家最早的火钵头是陶瓷的,沉实,不易翻转。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一条警惕的狗脚伸伸抓抓打碎了。临时找来一只轻巧的俗称钢精锅子的铝锅代替。这只火钵头,轻巧到猫狗不小心跑过,或者一阵南风吹到,随时都有哐当一声翻转的可能。

电耕犁

电耕犁是新鲜事物,经由白马塘,用五吨头水泥船装来塔鱼浜的时候,全村轰动,孩子们拍手追看。聋子阿二的朝烟管敲电耕犁溜光滑的铁壳子机身,当当作响。

很早的过去,我记得塔鱼浜养过一头耕牛,但我不记得塔鱼浜是不是购置过铁牛(手扶拖拉机)。总之,我的记忆里,塔鱼浜只有一个电耕犁时代。

电耕犁由两台相同的电动机外加一个滚轮组成。耕田时,滚轮以钢绳来回牵引,这需要电力,好在田间地头那时已经竖有不少水泥电线杆,每个杆子上,总备有一把闸刀,粗滚的黑皮电线分头接上闸刀的下摆,闸刀上推,嗞的一声,电就接通了。电耕犁下午运到,晚上即投入如火如荼、抢收抢种的“双抢”中。

操作电耕犁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工作,一般人还轮不到。我的记忆里有坤祥和洪生,洪生是大队副书记施凤宝的大儿子,坤祥后来做过小队长。六生好像也操作过几回,对了,六生在坤祥之后也做过小队长。

电耕犁安排到三分田横这爿比较规整的大圩头,直接下到长度在七八十米、百十米不等的小块水田,一边一只电动机,机器安置妥当,电线接上,这一头的机器呜的一声开始转动了,钢绳渐渐收紧,绷挺,滚轮拉动,随即哗哗哗哗地被钢绳拖了过来,拖到近机器的地方,突然停住,烂泥早溅起了好大的一阵;然后,那一头的机器发动,这边放送钢绳,滚轮又哗哗哗哗地往那边去了。两边的机器,如此循环来回电耕,用不了多久,一爿水田很快就耕作完毕。电耕犁耕两个钟头,抵得上一头水牛一整天的耕作量,而且,电耕过的水田,土质很细松,又很平整。刚开始操作电耕犁,坤祥和洪生两位小伙子劲头十足,半天下来,浑身溅满泥巴,只剩下两只闪闪有神的眼睛和一张嘴巴是干干净净的。两位都是毛头小伙子,说话还是素的,不油荤。两个人坐在田横头,你一根我一根,互相分烟吃,间或揭开搪瓷茶杯上的拎盖,咕咚一下,很大声地喝一口浓茶,回头再抽一大口烟,很开心的样子。

我们很快发觉了电耕犁下面的秘密。原来,滚轮拉过,泥土翻转打碎的时候,躲藏在水田里的泥鳅和黄鳝全出来见世面了。黄鳝几乎是箭一般地直射出来,泥鳅呢,甩动它灵活的尾巴,拍打着泥水,也很容易被发觉。黄鳝用手指头勾捉即可,泥鳅捉起来颇有点麻烦,但也难不倒我们。我们干脆回家拿来淘箩和篓子,看到滚轮拉过,泥鳅出现,趁着泥水还没有汇拢,赶紧一兜,泥鳅就兜在竹制的淘箩里了。半天时间,以这样的方法,可以捉满大半篓子的黄鳝与泥鳅,人就像得了旺财一般高兴。不过,淘箩捉泥鳅的次数多了,很快就破掉。

电耕犁的两只电动机器,拉开的距离少说也在三四十米,这么长的“战场”,我们如何忙得过来。刚开始体力尚好,可以追着电耕犁的滚轮捉泥鳅,后来体力渐渐不支,就各人自守一个阵脚了,滚轮拉过面前,看到有泥鳅就捉,没有就拉倒。两只机器之间,稀稀拉拉站满了捉泥鳅的小屁孩,我数了一下,计有:咬毛、建明、建良、毒头阿大、阿八、云松……当然还有一个浑身泥巴的我。

木头船和水泥船

木桥头的河浜里,起先停着一条赤膊木头船,船体漆成乌黑的颜色。三吨的船,不大,船头、船舱和船尾,就这么三段,构成简简单单,也没有船篷之类的遮盖物。通常,船上只有一条跳板,没有橹。这条公家的船(那时没有私家的船),常派去炉头宗扬庙还粮或去彭家村对丰桥米厂轧米,任务完成,吱吱呀呀摇回塔鱼浜。木船停靠在木桥的南边,行船的那支橹就被扛到木桥北堍毛发林家的厢屋了,套在一个固定的绳箍里,被高高地悬挂起来,成了一件无用的标本。没有了橹的船,就像一只被卸掉翅膀的鸟,想去远方的路就断了。于是,这一条“没用”的木头船,就成了我们的一只水上大玩具。

木头船浮力大,一眼望去,看到它漂浮在水面上,没有一点重量感。船身黑漆漆的,有种神秘感。船舱中空无一物,只有一船风,夜里则满船的星星。要说这船上最叫人注目的地方,还真是船艄那一支橹,浑身黑漆的船,唯有它因为推艄扳艄的摩擦,亮晃晃的,雄赳赳昂立在风中。

船的两旁有船舷,比一个成年人的脚板稍宽,船头和船尾的船舷要狭小一点,船舱那一段略大,两条船舷,像两片巨大的括弧,很美观。可是,走在船舷上,想落脚稳实,显然也不那么容易的。

我们跳到木船上去干什么呢?什么也干不了。摇船不仅是体力活,还是一门技术活,推艄扳艄,要想船听从一个人的使唤,须得长久的拉练才能达成。况且,船上的橹还被挂起来了,我们根本无从习练。

我们就喜欢下去挽船。我说的这个“挽”字,是我们塔鱼浜的土话,其法:人站在船舱前后的两条横档上,一腿用非常吃力的动作下蹲,另一腿松起,然后,换个方向使力,如此循环往复,使得船体忽左忽右做大幅度的倾斜。起初需要用大力,来回几次,船的左右倾摇有了惯性,就不那么费力气了。船身越挽幅度就越大,船里的人,好像就要被高高抛起来了,还有河里原先很平静的水,这会儿也来劲了,抱成水团,拍击两岸,几乎形成翻卷的波浪了。水拍击河埠头的石阶,啪——啪——脆响中带着一点点闷声,声音尤其好听。

遇到吃烟时间,主妇从田坂里回家,她掐算好了时间,淘米做饭,时间安排得像冲锋打仗一样紧张。如果她正好提着淘箩到河埠头淘米,就会喊停我们。可是,我们往往等她弯腰淘米的那会儿又开始动脚。女人家正蹲着淘米洗菜呢,突然,水波微微动起来,几乎卷上她的裤腿了,她当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起跳,后退上一个石阶,抬头笑骂一声。我们看到这一幕,反倒来劲,人来疯似的挽船,一直挽到风生水起,汹涌澎湃,两岸噼噼啪啪,溅起不小的浪花,方才歇脚。

小队里的这只木头船,孩子们爬上去,无非就是干这种玩儿的事体。

木头船是需要保养的。一年里,总要维修那么一次。有的年头,一次还不止。维修有外来的船匠。船呢,就拉到木桥头南面的白场上。翻个身,肚皮朝天。一条肚皮朝天的船,确实很开心的样子。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