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大观(之十二)
作者: 张亦辉81.张爱玲与白先勇
从第八十回读到第八十一回,那种别扭难受那种嗒然若失,以及对后四十回原稿丢失的遗憾与痛惜,张爱玲的表达已经一语中的,基本上道出了大多数人的心声:
我一直恨不得坐时间机器飞了去,到那家人家去找回来抢回来。
当然,在《红楼梦魇》里,张爱玲还说过更著名的“人生三恨”:
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
由于对《红楼梦》的熟稔与热爱(“不同本子不用留神,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张爱玲读到后四十回时的糟糕心情与偏急话语就完全可以理解。
她说读到后四十回时,深感“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觉得“天日无光,百般无味”。
在《红楼梦魇》序言里她甚至说:
《红楼梦》未完还不要紧,坏在狗尾续貂成了附骨之疽。
真可谓爱之越深,痛之越切。
虽然对《红楼梦魇》这本书本身并没有多喜欢,觉得张爱玲投入宝贵的十年时光研究《红楼梦》,却偏于考据(“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并没有对《红楼梦》进行“文本细读”,对其叙事精髓与语言造化几乎没有怎么触及与阐析(也许这些东西是秘不示人的利器,她把它们都运用于自己的小说创作之中了。现代作家中,张爱玲无疑是《红楼梦》的最大受益者或最佳继承者),但她对后四十回的所有看法与观点,我却完全认同,并举双手赞成。
惟其如此,当我后来看到白先勇对后四十回的溢美之词的时候,有多惊诧多意外,就可想而知了。
白先勇倒也不藏着掖着,他的判断他的立场与张爱玲截然相反。张爱玲觉得后四十回“天日无光”,他却觉得“大放光明”;白先勇不仅不觉得后四十回写得差,反而认为比前八十回写得更好,说前八十回只是后四十回的铺垫;他说“黛玉之死”与“宝玉出家”是《红楼梦》的两根支柱两个核心,它们都出现在后四十回;也许是为了自圆其说,他认为后四十回不是别人的续作,而是曹雪芹的原作……
如果这些说法出自某个红学家或某个学院派批评家,我就不会觉得多么惊讶,毕竟他们没有写过小说,没有创作经验,看走眼也是常有的事。但白先勇是一个堪称优秀的作家,小说写得挺好,按理,他的文学眼光与写作经验应该与张爱玲贴近或相似,可实际上却如此针锋相对势同水火!这的确让人觉得奇怪和费解。
白先勇列举的那些理由,一看就荒腔走板,难以成立。比如,他认为《红楼梦》千头万绪情节复杂,人物众多,如果不是曹雪芹本人,后四十回根本不可能顺利地接续贯通下来。他专门举鸳鸯在第一一一回自杀殉主为例,认为完美呼应了第四十六回的情节,从而说明后四十回的严谨与原创云云。
请问,有第五回的诗谶与预叙,有前面的诸多暗示与安排,后面的接茬与捋顺何难之有?有了第四十六回的铺垫,第一一一回鸳鸯的自杀难道不是水到渠成手到擒来?!
而后四十回比前八十回写得更好的判断,简直让人大跌眼镜,惊掉下巴。我想,一个稍有创作实践或阅读经验的人,从第八十回读到第八十一回的时候,仅凭直觉就会发现那种落差,那种异样,那种泾渭分明,那种狸猫换太子的感觉,那种李代桃僵移花接木的感觉,那种几乎是生理性的不适应不舒服不对劲,恰如一个人从清洌透明的空气走进浑浊的阴霾与烟雾。写出过《孽子》《游园惊梦》的白先勇怎么就至于看不出来呢?
这真的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文学艺术虽然与自然科学不同,没有客观定量的判断标准,但最基本的常识总该有吧?最起码的直觉总该有吧?
你只要随便翻开一页,读上几句,好坏不就昭然若揭、良莠不就显而易见了吗?
我不知道白先勇有没有认真看过张爱玲的《红楼梦魇》,但我估计他一定没有读到过鲁迅先生《坟·论睁了眼看》中的这段话:
赫克尔说过:人和人之差,有时比类人猿与原人之差还远。我们将《红楼梦》的续作者和原作者一比较,就会承认这话大概是确实的。
82.光景
为了搞清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的作者问题,有人借助计算机进行统计分析,美其名曰“语言统计学研究”。从国内到国外,这样的研究者皆不乏其人。
所谓语言统计学研究,就是根据作者的写作特点与习惯,选择一定范围的有效词语,然后根据最高使用概率进行估算。
比如,1954年瑞典的汉学家高本汉对《红》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的38个字的考察得出结论是前后为一个作者。1981年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的讲师陈炳藻借助计算机从字词出现的频率进行统计处理,也得出《红楼梦》的一百二十回均属曹雪芹所作。
而国内的学者夫妇赵冈和陈钟毅对“了”“的”“若”“在”“儿”五个字的出现频率分别作均值T的检验,则得出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明显不同。
同样是运用了计算机,同样是语言统计学研究,由于选用的有效词语相对普通不够有效,得出的竟是完全相反的结论。
1983年,华东师范大学的陈大庚对全书的字词句做了详尽的统计分析,根据几个专用词如“端性”“索性”“越性”在各回中的出现的频率,得出前八十回为曹雪芹一人所为,后四十回作者另有其人,但后四十回前半部含有曹雪芹的残稿。
相比之下,我觉得抓住特殊的专用词如“索性”“越性”进行习惯性分析,应该是一个较好的思路。
我记得学者刘笑敢就是利用特殊概念的使用情况,对《庄子》内篇与外杂篇进行了区别研究。他发现,内篇虽然用了道、德、命、精、神等字,但没有使用道德、性命、精神这三个复合词,而在外杂篇中这三个复合词反复出现了,从而得出内篇与外杂篇不是同一个作者的结论。
沿此思路,我们其实根本不需要计算机,只要抓住个别特殊词语的使用情况,就可以作出判断。
比如“光景”这个词。
前八十回一共只出现了44次,每回约0.5次;而第八十一回到第一百回这二十回却出现了43次,每回2次还多。也就是说,使用频率增加了近四倍。
第七十八回、第七十九回没有出现“光景”,第八十回只用了1个,而到了第八十一回,一下子就出现了8个“光景”,使用频率突然增加,阅读的时候明显有重叠生硬之感。
我们再来看看具体使用方式,前八十回的“光景”,用来描绘自然景色、人物容貌和场景环境等,无不是视觉性的,意思近于“样子”和“情形”,对应的谓语动词基本上都是“看见”、“看那”、“见他”,“看此”;第八十一回却出现“昨儿听见二姐姐这种光景”,第八十二回也出现“听见紫鹃说话声音带着悲惨的光景”,谓语动词换成了“听见”,“光景”倒变成了听觉对象,让人觉得勉强和别扭,几乎成了用词不当的病句。
因此,仅凭“光景”一词的使用习惯与效果看,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就不可能是同一个人所写,孰优孰劣也一目了然。
83.苔藓
除了语言分析与字词统计,我们也可以借助某种事物的出现与否,把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区别开来。
我故乡有一种鱼,只出现在清澈的小溪里,在浑浊的水汊里就不会有它的身影,童年的时候经常可以在溪水里看到这种鳍背金黄的矫健的鱼,后来慢慢就看不到了。由于挖沙和污染等原因,故乡的溪流早已经变得浑浊不堪面目全非,那种精魂一样的鱼就只能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或梦境里了。
在《红楼梦》的万千事物中,苔藓就是这样的标志物。
苔藓在红楼梦里出现约十四次,其中作为大观园内的景物出现的共八次,剩下的五次皆是诗作。苔藓在《红楼梦》里的出现回目是:第十七回、第二十三回、第二十六回、第三十五回、第三十七回、第四十回、第五十回、第五十三回、第五十九回、第七十回、第七十八回。
苔藓最初出现于《红楼梦》第十七回,那是在尚未竣工的大观园(当时还叫“会芳园”)里,彼时贾政正带着宝玉和众清客在园内游赏,苔藓出现在这场游赏之初,附着在白色的假山石上:
说着,往前一望,见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如猛兽,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
第二十六回苔藓又出现于怡红院门外,黛玉误吃闭门羹心生悲切,“苍苔露冷”描绘的是黛玉此刻的际遇:
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林黛玉心中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来:“必竟是宝玉恼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了,你也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第三十五回,苔藓则出现在黛玉的潇湘馆里,衬托的还是黛玉的心境:
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因暗暗的叹道:“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
第四十回刘姥姥逛大观园,她之所以摔倒,就是因为苔藓:
先到了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路。刘姥姥让出道来,自己却赾走土地。琥珀拉他说道:“姥姥,你上来走,仔细青苔滑了”……他只顾上头和人说话,不放底下果滑了,咕咚一跤跌倒。
苔藓还出现在贾母花厅里的盆景里,出现在宝钗的蘅芜苑内,出现在中秋赏月的山坡石路上。
此外,苔藓还出现在众多诗词里,如宝玉所作的《秋夜即事》(“苔锁石纹容睡鹤”),如探春所作的《咏白海棠》(“苔翠盈铺雨后盆”),宝玉所作的《访妙玉乞红梅》(“衣上犹沾佛院苔”)及著名的《芙蓉女儿诔》中(“露苔晚砌,穿帘不度寒砧”)……
出现在前八十回里的众多苔藓,或让叙事空间与环境显得隐幽清净,有一种毫无人工痕迹的自然野趣;或与竹子一起,隐喻黛玉“偃蹇孤特”的个性;或让叙事寓情于景,把人物的心理衬托得细腻而具象;或让叙事横生枝节(刘姥姥踩在苔藓上摔倒),营造欢乐的气氛与喜剧性。苔藓在潇湘馆、蘅芜苑、绛芸轩和栊翠庵中,在宝玉的诗与诔中,在林黛玉伤心时所目及处,构成了大观园内日常生活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正是苔藓的存在,使《红楼》的世界显得巨细靡遗万物皆备,像创世之初那样健旺丰沛什么都不缺,足以诗意地栖居,足以演绎所有的人间戏剧。
而到了后四十回,苔藓却完全消失,就像那种鱼在我的故乡消失了一样!
是因为续作者忙着弥缝故事照应情节,无暇顾及苔藓的细微存在?
是因为后四十回的叙事空间如模仿搭建的摄影棚,人造的环境里,不再有真实的苔藓?
是因为后四十回的语言和叙述干巴枯燥,没有水分,没有湿度,不适宜苔藓的生长?
苔藓,就像暗绿的火焰,就像隐秘的LOGO,就像测试酸碱度的试纸,布满苔藓的前八十回与不见苔藓的后四十回,拥有完全不同的文学PH值:前者湿润,后者干燥,前者绿意盎然,后者灰暗枯槁,前者自然,后者人为,前者鸢飞鱼跃充满生机,后者荒芜枯涩萧瑟凋零……
84.钓鱼或叙述分析
当然,词语统计与事物分析,都不能代替对叙述本身的比较与研究。
我想以第八十一回“四美钓游鱼”的情节为具体的研究对象。
总体而言,后四十回的叙事题材与人物活动,基本上都是对前八十回亦步亦趋的引伸与延续,很少叙述新的场面与情景,不像前八十回那样丰富多彩别开生面,写诗、葬花、打醮、看戏、吃螃蟹、啖鹿肉、放风筝等,移步换景柳暗花明,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后四十回的叙事内容,仿佛依样画葫芦,就像一次次的模仿秀,小心翼翼,唯恐差池,有一种黛玉初到荣府时“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那样的拘束感与禁锢感。那是因为续写者的确没有经历过那种钟鸣鼎食诗书簪缨的贵族生活,自然不敢造次与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