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药
作者: 茨平
茨平,中国作协会员,本名王春生,江西宁都人,居佛山,2011年开始写作,2012年开始在文学期刊发表作品,至今已在《作品》《山西文学》《西部》《星火》《朔方》《散文》《黄河文学》《文学港》《文学报》等刊发表中短小说散文70多万字,有作品被选刊或年选转载。获广东省有为文学小说奖。
在南海我有一个朋友,他叫李不语,江西吉安人,长相很大众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丑不帅,扔在人群中很容易被忽略,年龄三十有多,还没过四十。李不语是他的网名,真名叫李金保。我说,你的真名真土。他说,不土我干嘛另起名?我说,但跟你人不对头,感觉你是旱鸭子嘴叫不停。他说,莫言真莫言吗?我笑。他说,这个不怪我,是我爸没文化,小学三年级没毕业,农忙在乡下种田,农闲到城里搬砖,名字是从别人那儿搬来的。
我们相识于一场文学活动。市作协给一位长相不赖的女作者开作品研讨会。我去参加了。李不语也在。我们是去做听众,坐在后面墙脚下,负责鼓掌,顺便蹭饭局。大家把女作者夸成一朵花。这也可以理解,来者都是来讲好话的。李不语突然站起来说,我可以讲两句话吗?主持人说,非常欢迎,您请。李不语说,我没看出作品好在哪,跟中学生作文差不多,我不相信各位老师的眼力那么差,你们是在以文学的名义欺负文学。此言一出,举座皆惊。我看见一位美少妇朝他竖大拇指。我也很亮眼地看了他一眼,不错,是位敢说话的爷们。文是写得不怎么样,我会来做听众,是女作者喊了,说给姐姐捧捧场,旺旺人气。李不语这样说,是会遭人嫌弃恨的。用餐时,李不语跟我同桌。他不是来结交我,是因为美少妇,她就坐在我对面。李不语来找座位,看见美少妇就挨她坐下了。他坐下后,先是东张西望,还冲我笑了笑,再是对美少妇说,你说王朔这人怎样?美少妇说,挺有意思的一个人。李不语说,王朔这人爱戏谑,他的戏谑是解构了那些假崇高,让人过瘾,但也摧毁了真崇高,社会失去了真崇高,也真他妈没意思。我冷笑了。我顶讨厌那种有一点见解就急不可待地向人兜售,好像他高人一等。我对他的好感瞬间消解了一半。
席间来了两位新人,一男一女。男是中年男,女是青年女。青年女挽着中年男胳膊,小鸟依人甜美造型。现场一阵波动,是对他俩到来所表达的热情。看来是大人物。我没动。李不语与美少妇也没动。突然,李不语用筷子狠敲一阵饭碗,打锣那样敲,直把所有的目光吸过来,才大声说:各位,各位,我想讲个故事以资助兴怎么样?有人说好,有人鼓掌。他开讲了,说他念小学时,学校有个女老师,长相一般,但乳房很大,有篮球那么大,正处哺乳期。她洗完的衣服就挂在走廊上晾晒。班上有个同学,忘记大名叫什么了,人奇瘦,背略驼,外号柴梗子。女老师晒好衣服,柴梗子溜出教室。他不是看衣服,而是仰起脖子张开嘴巴,让乳罩上的滴水一滴一滴落进嘴里。女老师一声尖叫,校长提着他耳朵扔他到操场上罚站,并把他老爸喊来。他老爸也瘦,坏了一只眼睛,人称半瞎子。同学们以为柴梗子少不了一顿胖揍。这是有经验的,哪个同学让学校请来了家长,都少不了一顿胖揍。半瞎子却直接走进校长办公室,对着校长扑通一声跪下磕头:求求校长您开恩,您开恩,别治我家娃的流氓罪,他还小不懂事。李不语讲到这不讲了,伸出筷子把一块脆皮鸡塞进嘴里。后来呢?有人问。没有后来,李不语说,柴梗子还在学校念书,女老师继续在走廊上晒衣服。众人皆笑。我也想笑,不是故事让人笑,而是后面那句话,直抵了生活真相,但没笑出来。
还有一位没笑,三十岁上下青年男,身穿灰色夹克白衬衫,刚剃了三胖头。他一直在喝闷酒,从两位大人物来了就开始喝,自己给自己满上,一口闷下去,再满上。喝了多少杯?我没数。李不语故事刚讲完,他便倒木桩一样倒下。现场一片混乱。李不语跑过去抱起他,可能是太沉了,便冲我喊,过来帮忙哇。我走过去,和李不语一起把他送进医院,安置好后,在回来路上,李不语说:你晓得他为什么喝闷酒?我说不知道。李不语说,他是个情种,一直暗恋那女的,今儿是为爱情着急了。我微微而笑说,着急喝酒不济事哈,他应该动刀子。李不语哈哈大笑,说,他是写散文的,写散文的胆子都小,遇事只会喝闷酒,对了,你写啥?我说写小说。他又是哈哈大笑,说:难怪,写小说的就喜欢虚构,这事搁你头上会动刀子吗?我说不会。他说:对了嘛,写诗的可能会动刀子,情绪化严重。我说,你写诗?他说,上大学那会儿写了点,但没写出名堂。我说,知道了,换了你可能会动刀子。他说,也不会,我会每天写首诗给她,直到把她写过来。我说,天真,现代社会你这套行不通,得使钱。他说,我们交个朋友吧。我说给个理由。他说,我们有共同的爱好。我说,天下文学爱好者太多了。他说,我这人不太正常,跟不正常的人交朋友,生活可以有很多乐趣。我说这个可以有。
李不语住在湖景湾,离公司不远,走大路有七里,抄小路五里,中间隔着洗马井公园,靠他那边有个水塘,月牙形状,南海人讲那是湖。那楼盘开发较早,李不语说买房时只花了三千八一平米,现在涨到两万八了。我心里酸酸的,城里没房是横在像我这样根在乡下却回不去的年轻一代人心上的一道坎,房子是敏感话题,一般不讲,别人讲也不好意思不高兴。我说,你可发财了。他说,没出手卖掉就不算发财,但心里有笔厚实的资产在垫着,踏实。房子是他老婆买的。他老婆姓钟,叫什么英,他称她钟老师。他与老婆是初中到高中的同学。他老婆考上了华南师大,毕业后来到南海当老师,就在洗马井中学,教数学。李不语说她很有事业心,老拼,劳碌命。李不语上的是北方一所大学,念中文系,毕业后没正经找工作,四处流浪,走过五个城市。不知怎地,俩人在QQ上联系上了。钟老师说,我在这儿买了房,想跟你共同所有,过来不?那会儿李不语身无分文,刚被一伙小流氓打得鼻肿脸青。是打抢的,没抢到钱,很生气,临走还连踢几脚,骂道,去你妈的穷鬼。李不语说,没钱连打抢的小流氓都鄙视你。再说,我差点哭了。我说,你与钟老师肯定有爱情故事。李不语说:没有,我一直不知道她喜欢我,初中时同过一张课桌,我在课桌上画了条线,她一越界我就用尺子打她,打哭她好多回。我大笑。李不语说:钟老师父亲是生意人,虽说不上家财万贯,但不差钱,本来不用出来,在家里做千金小姐,可她不,就要出来打拼,所以我说她是劳碌命。我说,各人有各人的人生观,她可能认为这样才好。李不语说,那是,她也有一点好,家里给钱从来不拒绝。钟老师长得不怎么地,不是指身高和身材,是指脸蛋,收拢得太着急了。我见过她。
那天饭局后一个礼拜,星期天十一点,李不语微信上微我,今天不用上班吧?我说,宅宿舍看麦克尤恩,这个家伙像我。他说,想请你吃饭,巫山纸包鱼,味道很不错。我说,干嘛请我吃饭?他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吃吃喝喝才像真朋友。他把钟老师也带来了,还有一个五岁小男孩。小男孩长得像钟老师更多一点。这是他们家庭外出聚餐哈,我顿感是在做一盏不甚明亮的灯泡,有点不自然。那天没有深聊,感觉钟老师是太严肃点。忘了小男孩什么事惹着她了,她欲用手指戳男孩脑侧,却停住了,说:不是讲好了,在叔叔面前要表现好一点。语调柔和却具有不容置疑的威严。小男孩显然怕她,不吭声,过后悄悄嘟嘴巴。后来李不语跟我抱怨说:钟老师对孩子要求太严了,小孩子调皮点不正好吗?这不许,那不许,搞得一点都不好玩,没味道。那天饭局李不语几乎没怎么说话,只叫了几句吃菜,跟我碰了三次酒杯。我有个基本判断,旱鸭子遭遇气管炎。
李不语来到南海后先在一家大公司里做了三年。他说:我能在那儿待上三年,是老板太有趣了,春节后就在公司里拉开桌子来赌钱,不会赌钱的不提拔。我们去上班,见老板在做庄家,走过去说一句,董事长新年发财,立马一个红包扔过来,五百一十八元。有一年我一天喊了三回,他拍了一下我后脑勺,说,臭小子挺会投机取巧哈,你是哪个部门的?把我乐坏了。他辞职后与朋友办了个贸易公司,本钱是老婆那边拿出来的。他不参与具体事务,坐地分红,效益还行,一年能分到十来万。他说:我不喜欢上班,也不喜欢管事。上班像坐牢,还要受牢头斥责,管事像自套枷锁,烦。我喜欢自由自在,但自由自在也会无聊。李不语这话又伤到我的敏感。我也喜欢自由自在,但自由自在得有财务自由,他有我没。李不语说,我现在是无业游民,有时感觉挺好,有时很空虚,只干家务活真让人沮丧,我都不知怎么活着才好。我拍了拍他肩说,你这是凡尔赛文学。
与李不语交往一个月后,有文友笑眯眯问我,听说你跟李不语关系搞得火热?我说,多个朋友多条路。文友意味深长地说,是哟,多个朋友是多条路。我知道他的意味深长。李不语真的有点不太正常。南海就这么大,文学圈还更小,人们又喜欢八卦,他有些故事自然会吹进我耳朵里。他所待的那家大公司,不是他不愿意干,而是公司把他开掉了。他跑去要老板拿出一笔钱来办诗社,搞文艺活动。诗是多么美好的东西啊!他讲得特别抒情,想想,大家在烛光下谈诗歌,写诗歌,吟诵诗歌,企业文化就要这么建设。老板说,好好把你工作做好吧,别的事少操心,已有不少人反映你工作不在状态,年轻人要懂得珍惜。李不语说,那些人就是神经病。老板说,老说别人是神经病,你不反省自己?李不语立马炸了,大手往桌子一拍:我就知道你一个暴发户不会懂艺术,不可理喻,你的破公司离倒闭不远了。人们八卦时笑得前仰后合。李不语与人合伙办那个贸易公司,是亲戚看钟老师面子。刚开始李不语在公司管事,不认真看还以为业务繁忙,办公室里每天都坐满了人。可那些人不是来谈业务,而是来弹琴、画画、唱歌、讨论诗歌,抽烟、喝酒的,整个乌烟瘴气。李不语大方得很,天天请他们上馆子。他大方我信,我俩吃吃喝喝都是他买单。这已让亲戚很恼火了。有一次,有客户来找他谈业务。他翻起白眼皮说:你不见我忙吗?再补上一句,你以为手中有单就是天王老子?直接把客户气跑了。亲戚对钟老师说,叫他滚吧,不滚只有公司解散了。李不语还有更离谱的事情,他喜欢上了别人的老婆。别人的喜欢是偷偷摸摸地下工作者干活,他的喜欢直接找到她老公,你赶紧离婚吧。那人说,神经病。李不语说,你老婆爱的人是我,我也爱她,无爱的婚姻不道德。那人说,你找打是吧?李不语说,要不这样,你跟我老婆过,我跟你老婆过,我们皆大欢喜。结果他就真找打了。这些故事也不知真假,我没问他。
但有件事情是真的。他跟我讲了个故事,说钟老师那边有个乡下亲戚,不算穷,但特别不正常,他跟钟老师喊表哥。表哥的不正常就是偷,打小就喜欢偷东西,还振振有词说,偷窃是人类的隐秘精神,人都有做贼的欲望,没偷过东西的人人生有缺憾。去菜园里,要顺走他人的辣椒与茄子;去放牛,连根牛绳都要捡;去他人家里,怎么也要顺走一点东西;老师抓他进办公室训话,准有哪个老师丢了钢笔;偷的最多的还是吃的,就是说,有吃的先偷吃的,没吃的才偷其他。他一天不偷东西晚上觉都睡不安稳。现在他发财了,在县城办了家培训机构,专赚学生的钱,但偷东西的毛病没改。一次李不语拜访他,他开车拉李不语去风景区玩。那回他顺手偷了两样东西,护路青岗石两块,河沙一编织袋,还叫李不语帮他搬进后备箱。李不语说:我都不好意思啦,路上有两个人怪怪地看着我们。李不语再说:我算是大开眼界了,他在一层买了两间车库作储藏室,里面什么东西都有,简直是废品集中营。后来,也是很偶然的机会,我在湖景湾不远的城中村看见他从小车后备箱搬东西下来,是一张折叠电脑桌,老旧了。他把电脑桌放进一间低矮的旧屋里。他往里面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拍了拍手,锁上门。他所讲的故事极有可能是他自己的,也可能不是。我没走过去,以免戳穿他。我愿跟他做朋友,恰恰是他的不太正常。我也不太正常。我们之间的区别是,他可以放肆的不正常,而我在伪装正常。这方面我妒嫉他。
我家族血液中就有不正常基因。爷爷喜好拉胡琴,白天黑夜拉,摇头晃脑拉。那会儿搞大集体,社员老表在队长口哨驱使下出工干活了,爷爷还在拉胡琴。队长勃然大怒,一脚踢他滚下池塘。他爬起来接着拉胡琴。父亲是个酒鬼,外号酒壶子,常年手抓酒壶,走一步喝一口,醉倒在路边,风吹起他的脏衣衫,露出黑白电视机屏那样的肚皮,像条死狗。也有狗过去舔他。母亲在我三岁时跟一个货郎跑了。我打小就开始行为艺术了。开始是不说话,任何人问我都不吭一句,有人打我也不喊痛,顽强地扛着。大人小孩子都说我是傻瓜。我接着装傻瓜。比如上学,那些课本我只需看一遍上课用半只耳朵听就懂了,但从来不做对一道题,一加一等于十一,五减三等于五十三。我的作业本和考试卷全是大红叉、咸鸭蛋。父亲说不错,鸭蛋是真的话可以换不少酒喝。老师说我是头猪,猪也不如,猪还晓得睡。我觉得上课打瞌睡也是蛮不错的。于是一上课就把脑袋放课桌上,故意把呼噜打得贼响,考试也打瞌睡,多次让口水把试卷湿出一个拳头大的洞。白天睡多了,夜里就不想睡,反正父亲只晓得喝酒不管我。我打开门,溜出去,一脚高一脚低在村庄里游荡,时不时蛮大声地自言自语。村里人说我跟鬼讲话。我是在跟鬼讲话。我站到某户人家窗前,面前模拟出黑白无常两个鬼。我说:喂,你怎么这么高,这么白,还有你,黑得太不像话了,偷我家墨汁涂的吗?黑白无常说:小家伙,别那么大声,我们是阎王派来的。来干嘛?我问。黑白无常说,来村里巡查呀。我说,你们又不是警察。黑白无常说,我们是那个世界的警察,小家伙,村里有哪些人是坏蛋?我们要把他抓起来。我大声说,我不知道,他们都像坏人,也不像坏人。屁话,等于没说,黑白无常说。过了两天,村里人都去村口烧冥币,五千万八千万一张的一大叠,烧,村庄一片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