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原
作者: 秦羽墨
秦羽墨,85后,原名陈文双,中国作协会员,现供职于常德市文联。有作品五十余万字发表于《天涯》《芙蓉》《青年文学》《南方文学》《青年作家》《西湖》《滇池》《文学港》《湖南文学》等刊。散文多次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转载,散文集《通鸟语的人》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曾获《创作与评论》杂志年度作品奖、第二届三毛散文奖。
世界是一条飞毯,由翻滚的稻穗织成。稻穗金黄,在晴空下闪着耀眼的光芒,我们的车开得很稳,可当车里人把目光投向窗外时,却感到身体的剧烈起伏,这完全是风吹稻浪造成的错觉。汽车进入原野之后,一车人也随之进入悬空状态,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感觉汽车根本没动,是稻浪在驱使它前进。宽广无边的飞毯,只见它的起伏,看不到尽头所在。庞大而持久的波动制造出一种晕船效果,阳光从稻穗上反射过来,炫目异常。我已经找不到方向,像一只迷失在稻浪中的虫子,直到大风停息,才看清平原的本来面目。
大地无垠,站立着的稻子整齐有序,它们在秋天的阳光下散发出粮食特有的清香。从钻入鼻腔的香味浓度可以判断出,稻子已经完全成熟。阡陌交通,公路陷在稻田深处,汽车又陷在公路深处。那种乡村的,车辙很深的公路,像两条深嵌大地的铁轨。道路两旁不少田垄已经收割完毕,现出裸露的泥皮,更多的稻子在秋风中倾斜着身体,一副不堪重负的模样。我也不堪重负,被收获的满足感压得喘不过气来,仿佛我也是这土地的主人。事实上,我只是一名放逐者,无从选择,被迫来到此处,跟发配边疆没什么区别。
2008年夏,世界发生了三件大事:北京举办奥运会、父亲去世、我大学毕业。前一件,人所共知,后两者,仅是对我而言——不管它们多重大,别人都感觉不到,个人的沉重遭遇撼动不了世界的皮毛,而他们的狂欢,我同样也无法感同身受。
那年秋天,走出校门的我,没找到满意的工作。事实上,连找工作的资格都不具备——我虽然大学毕了业,却没能拿到毕业证。因为助学贷款没还清,根据规定,毕业证和学位证得暂时扣押。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明白校方这么做的意义。既然贷款读书,说明家里经济有问题,在参加工作,领到薪水之前,又怎么可能还清贷款?扣押毕业证,学生如何出门找工作?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一番辗转,一家农业公司收留了我。
父亲因病去世,留下一屁股债,我又被迫去干一份并不很适合自己的工作,这让本来就内心幽暗的我产生了强烈的末日情绪,那种难以言说的感受至今历历在目。让一个失意者去面对大地收获的场景,不知道是命运的不怀好意,还是精心安排的磨砺?又或者是对走投无路者的一场治愈之旅?现在回想,当时的那种被迫放逐,更像是命运的眷顾和恩宠,因为它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为我提供了一个栖身之所。尽管待遇一般,安排的岗位也差强人意,我还是感恩戴德、心满意足地去了。我想好了,计划用大半年时间,尽可能把工资攒下来,以赎回自由之身。公司想必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使唤起来如同牛马,什么脏活累活,毫不顾忌地往我身上摊派,就算下乡也是最远的地方。
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片的田野和如此集中的粮食,我被吓坏了,深不见底的平原,让人生出对幸福的恐惧感。在洞庭湖,我切实领会了“平原”二字的真正含义。这片区域,最高海拔不过几十米,放眼看去,一望无际,我们的车开了一两个小时,窗外景象依然如故,温暖而锋利的光芒照得每个人脸上像施了金粉。很多东西要具备一定规模才显得美,比方说土地,比方说土地上的庄稼。一抔泥土上的稻子可能弱不禁风,几百几千亩的稻田,则是一个大型的审美现场。
我没有心思欣赏田园风景,心里更多的是忐忑不安。
这里是洞庭湖腹地,我被排到某片区域监督收粮。这份工作既与我所学的专业相悖,也与公司设置的岗位没有关联——我是办公室文秘,他们却让我去当质检员,掌管很大一块地方。粮食行业,收购是第一道关,兹事体大,可决定一家企业的生死。让一名新员工把守如此重要的岗位,我有些受宠若惊,又有点摸不着头脑。质检员有很大的自主权和独立权,行动自由,脑子灵活的,能捞不少好处,只要不出大纰漏,面子上过得去,部门领导通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后来听说,公司之所以如此安排,当中含有深意。我是外地人,初来乍到,跟当地商家、农户都不熟,尚未形成裙带关系(过去发生质检员和农户勾结的事,将不合格的粮食偷偷往仓库里塞)。更关键的是,我单身,没有结婚,连女朋友都没找,这趟活得持续两个多月,吃住在乡里,拖家带口的人干不了。
谷粒堆成的山峦连绵起伏,太阳跟月亮守在东西两端,当两者都消失的时候,星星就出来了,它们在高处闪烁,是携带光芒的另一种粮食。白天挥洒汗水,一蛇皮袋一蛇皮袋挨个抽查质量,晚上头枕稻草,靠月光和星辰疗饥。当我的肚囊被水乡食物填满时,精神之胃格外饥饿。没有星星和月亮的晚上,在一屋子幽暗中怀想千里之外的故乡,想那个死去不久的父亲和独守旧宅的老母。她在乡下寡居,收拾几亩薄田,她的收成在这些山头面前不值一提,正如她的命运一样,卑微而渺小。我躺在数不清的粮食中间,被群山环绕,如此富有,又如此孤独,远处是犬吠,身边是走来走去的鹭鸟,它们瘦长的脚踢中我的额头,我醒了过来……
多年以后,我还时常陷入这样的梦境,那些梦境,让沉重的日子有了稍许轻盈感。事实上,那不是梦,而是真实的存在。
在庄稼地长大的我,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粮食。我的湘南老家,一年到头无论怎么辛苦,粮食都难以自足。记忆中,每年五月,青黄不接的当头,不是东家借西家,就是西家欠东家,而这里,种一年能吃三年。相比平原,山里更需要粮食,可我们看待稻子的眼光复杂难言,像一个爱情的憧憬者,有着求而不得的纠结。山里产量太低,我们看到的庄稼,只是它的附属意义——劳作,它更重要的本质——收成,似乎被遗忘了,即便是收获季节,也很少有满足感。在常德,在洞庭湖平原的最深处,哪怕不种田,光挖藕、捕鱼,也不至饿死,这里是真正的大地粮仓。山里的稻子是一蔸一蔸割,在这里,用的是收割机,这是两种完全不同意义的劳动。我跟村里人说平原的事,无人相信,他们想象不出粮食堆积成山的样子。其实,我也想象不出。刚来时,母亲打电话问,下乡情况如何?我说,挺好的,不用担心。她又问,怎么要呆两个多月,有那么多粮食可收?我说,这里的农民耕田、施肥、打农药,到最后收割,全是机械化。她惊讶一声,这么好的地方,我只在电视里看过。我说,跟电视里演的一样。最后,母亲说,她打算把今年收的粮食卖了,偿还父亲死前欠下的医药费。看着眼前堆积成山的稻谷,我感到了某种无助,就像看到城里那么多高楼一样,如此美好让人自足的东西,我却只能看看,仅此而已。作为农民的儿子,一个二十几年来,一直在山田劳作的人,面对眼前的一切,我眼里充满了羡慕与贪婪,甚至憎恨,命运何其不公,把我生在穷山恶水的地方。
当我看到收割机在稻田中稳步推进,金黄的波浪猛烈撞击岸堤,那一刻大地发生了倾斜,浪尖上舞蹈者,鹌鹑和鹭鸟,成群撤出,它们姿势优雅,动作敏捷,起落之间秩序井然,看不出丝毫失去家园的苦痛。它们把人类的收割当成了自己的节日,收割之前,它们拥有的是大片大片的稻子,收割之后,则拥有了整个平原,那些散落的稻穗,无处躲藏的昆虫,是大地献给鸟类的盛宴。农民刚刚相反,收割之前,他们只拥有土地,收割之后才拥有自己的粮食,粮食是比天更高更大的东西。不得不说,土地确实能给人力量,而粮食,永远让人踏实,即便它们一粒都不属于我。
面对如此场景,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名开矿者,淘洗时间孕育的金粒,这让身处困境的我多少有了一些勇猛。飘零异乡,举目无亲,连交心的好友也无一个。他们要么考上公务员、事业单位,要么去了广州、深圳求职,只有我,被遗弃在原野之中,像一粒未能灌浆的秕谷,一番风吹雨打,零落在淤泥里。随身携带不过几件换洗衣服,面对大野长风,我感到自己的渺小。
车慢了下来,即将抵达目的地,散落的村庄和镶嵌在稻田边缘的湖汊位置那么合适,仿佛天生就长在那里。它们都在等我,等一个陌生来客和他背后的大公司,没有这些,农民的收成就会显得虚假。我并非孤身作战,前半个月,公司给我配了一个技术指导,依照惯例,我喊他师父。师父姓严,本地人,四十出头,是老员工,有着丰富的工作经验,最初几天,他手把手教授我检测方法和关键要点。我们的工具很简单,一把带槽的钢钎和一台小型碾米检测仪,人走到哪,机器工具就带到哪。两尺长的钢钎,被用得油光发亮,往蛇皮袋上一扎,谷粒沿着槽渠流淌而出。它让我想起了行军的刺刀。起主要作用的是那把钢钎,熟练之后,检测仪基本可以不用,目测就能将各项指数估算得八九不离十。必须扎到深处,如此,才能保证抽样的覆盖率和准确性。某种程度而言,我是一名戍边战士,手持钢钎,全力拦截那些企图蒙混过关的偷渡者。
农户春天跟公司签了合同,只种我们需要的品种,玉针香和星2号,这两个品种产量低不少,但品质好,收购价格比普通杂交水稻高一半,农户虽然减了产,但收益更多。即便这样,师父格外提醒我说,你要小心,产粮大户个个是老精怪,有很多钻空子的办法。确实,一开始,一车稻谷,几十个蛇皮袋,总有一两袋不合格的,不是质量不纯,就是晒得不够干。我搞不清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仔细回想老严的话,也就泰然了。见小动作逃不过我的眼睛,他们只好作罢,一切按规矩来。他们并不记仇,反而佩服我的勇气和耐心,对我这个说普通话的外地青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问我老家哪里的,家中有什么人,何以到常德干起了这,诸如此类。有些问题我如实相告,有些问题则讳莫如深。他们见我满腹心事的样子,也就不再多问。
我们的收购标准主要是三个,杂质、垩白以及水分。公司走高档路线,只收玉针香和星2号,其他品种一律不要。只用了两天,我从一名从未接触过此项工作的新人,成了行家里手。抓一把谷子扔到地上,用脚踩几下,脱去表皮,从米粒的颜色能准确判断出它们的垩白率和水分。收足一百吨,抽样检测,质量完全达标。师父对我的办事能力和专业水平高度认可,转身回城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了乡下。他只在公司总部来抽查的时候(总部每周不定期来抽查两次,算是监督),临时赶过来,当甩手掌柜。
根据区域划分,我负责大龙站、镇德桥两片地方,住处安排在白鹤山粮站,将会议室的办公桌拼在一起当床铺。早上在白鹤山吃一碗粉,坐车去大龙站和镇德桥,那两个地方公司修了定点仓库。中午在农户家吃一顿派饭(钱由公司出),到傍晚,坐车回来,住在白鹤山。在白鹤山粮站,我也有吃饭的地方,公司在粮站食堂给我交了人头费,可以跟粮站工作人员趴在老八仙桌上共同用餐,在粮站上班的是些老人,跟那张八仙桌一样,有了足够的年纪,表情木然地应付一切。吃饭时,我很少言语,他们也不问我什么话,就连饭菜是否合胃口都不问。我们公司跟粮站的关系,是纯粹的雇佣和被雇佣关系,租用他们的仓库存放粮食,仅此而已,人员之间没有任何牵连。农业税取消后,农民也不交公粮了,粮站形同虚设,失去了原有功能,但还有几个老员工要养,我们是大公司,他们乐于将仓库长期出租。他们只管收钱和看护,别的事概不过问。
下乡的日子,饭量与日俱增,每天出汗若干,躺下时胳膊多少有些酸痛。但睡得踏实,被长期失眠折磨的我,再次感到了身体的美好,它不完全是囚禁自己的牢笼,也是灵魂栖息地,适度的疲惫令人享受,差不多每天都在寂静的虫鸣中睡去。告别电脑,不用坐在办公室里面对枯燥无味的文字材料,虽然工作强度比办公室大,但人自由,心也自由。刚参加工作,面对各种条款规矩,很不适应,这种室外生活让我如获至宝。整天跟面目黧黑、言语直率的农民打交道,眼前大地无垠,深呼一口气,胸腔里尽是泥土和稻谷的芬芳,心底随之生出一种亲切感。终究还是喜欢天然的事物,他们原始粗粝,本真本质,即便偶尔耍点小聪明,也会不自觉露出满脸羞涩,不像在办公室,千篇一律的表情,每个人都似是而非地忙碌着,心里装着各种尔虞我诈,他们明知道我不可能待多久,还是高筑心墙,小心防备着,这就是所谓职场。
农户们大多驾驶农用爬爬车和小四轮来交粮,嘴里叼着烟,把皮鞋当拖鞋穿,趿拉着鞋帮,呼哧呼哧开过来。也有专门雇人用东风牌拉的,一车抵两车。他们抽的烟都很高级,基本是芙蓉王,很少有软白沙。这里是湖区,他们又是种粮大户,经济能力比湘南山区高了一大截。每个人都笑容满面,喜悦是发自内心的,表情跟我的叔伯兄弟别无二致,不管哪里的农民,都还是农民,都还是熟悉的亲切模样。
我很快适应了自己的角色,也适应了眼前的生活,甚至适应了所处的困境,说服自己安此现状。劳动使人麻木,与人打交道又让人暂时忘却杂念。只不过,每天做同样的事,早晚准时赶班车、繁复的抽查检测、连车带货过磅,一切熟练之后,工作开始变得乏味。我早已不是一个农民,也不是纯粹的职场者,而是一个文艺青年,随身携带严重的酸腐和相当的理想主义气质,内心永远躁动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