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斯

作者: 梁宝星

1

假如有一天,你告诉我,石头在说话,我会对此深信不疑。

穿过漫长的隧道抵达S城,“昨日号”列车又承载着其他旅客奔往下一座城市,我和露丝便成为了过去的时光,被抛弃在站台上,昨日显然不是一个好日子,但时间和列车从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因此,尽管厌倦,我们还是抵达了S城。今天不是个好日子,露丝说,想必明天也不是。

这是我和露丝第一次到S城执行任务,所谓的S城就是死亡之城。走出车站,迎面而来的是那让人毛骨悚然的黏稠的雨,露丝穿上黑色雨衣走在前面,雨黏在她的身上,越积越厚,这样走下去,她将会被雨埋没,我同样如此。几个蓝色眼睛的机器人妓女在街角等候客人,穿着黑色雨衣的低头匆忙走路的人不往她们身上看一眼,尽管她们衣着光鲜,身体暴露。

钻进拥挤人群,我呼唤露丝的名字,她猛地一回头。我说,这里没有太阳。露丝说,死亡之城当然没有太阳,更何况是下雨天。雨在脚下滑向低洼的沟渠,我紧盯着露丝的背影,同样穿着黑色雨衣移动的人太多,我担心和露丝走丢。列车进入S城的时候我就产生了那么一丝莫名其妙的恐惧。

在黏稠的雨中行走了一个早上,我们不得不找个餐厅坐下,石油般的雨在身上积了厚厚一层,增加了行走的负担,单凭两条腿难以一下子熟悉这座城市的脉络。露丝点了一支烟,拿出地图研究S城的街道分布。她皱着眉头说,所有的街道都从中央广场向四周辐射,每条街都有尽头,但是尽头并不意味着一条路到此为止。就因为这样,我们才被安排到这个地方来,我说,那串代码的结构形状就类似这座城市。

海胆形状代码是两天前被侦查到的,代码如病毒一般出现在机器人的程序中,研究所认为机器人已经获得自我意识。破译出来的代码是:在我诞生之前,我就已经死亡。代码来源于一个名为死亡诗社的机器人组织,发送者为缪斯·内鹊。缪斯·内鹊能够破解机器人密码,进入系统发布程序命令,我和露丝前来S城就是要寻找死亡诗社,捉拿缪斯·内鹊。

在我诞生之前,我就已经死亡,露丝说,这一句话就能判定机器人具备了自我意识?这是诗,我说,研究所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机器人世界出现诗。露丝不以为然,她吐着烟圈把地图放到一边,注视着窗外不知疲倦行走奔波的机器人。诗在她眼中是不起眼的事物,或者说是寻欢作乐和暗自悲伤过程中的语言形式。

诞生这个词就是自我意识,我说,机器人不应该知道自己是被制造出来的,在诞生之前就已经死亡,说明诞生是复活,所以工程师认定机器人要革命,革人类的命。露丝说,我不懂什么是诗,我只想完成任务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在死亡之城奔波的都是亡灵。

总而言之,诗是机器人的第一道禁令,而现在,被禁止的诗语言在机器人当中产生了。吃过三明治喝了一杯咖啡,露丝又点着香烟对着窗外发呆,直到手上的香烟烧完,她才开口说话。她说,反正也没有头绪,不如回酒店休息,湿漉漉的天,只想待在室内。

每天都是湿漉漉的,这是死亡之城恒久不变的天气。露丝刚进入房间就脱得一丝不挂,张开双手让我过去跟她拥抱。做爱的过程中我们感到别扭,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味,于是草草了事,仰面躺在床上抽烟。

忘记了是怎样睡着的,我做梦了,梦见一个陌生女子对我说:醒来吧,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姓氏——N。当我大汗淋漓醒来的时候,露丝正匆忙穿衣服。她拧过头来对我说,赶紧穿衣服到中央广场去。

缪斯·内鹊又给机器人发送信息代码了,代码内容为:醒来吧,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姓氏——N。

当我和露丝冒着雨出现在中央广场,那里已经聚满机器人,无数双蓝色的眼睛充满迷惘。他们在寻找缪斯,但缪斯隐藏在什么地方机器人和我一样无法知晓。警卫队很快就将中央广场包围了,直升机在天上用灯光扫射。露丝给研究所打电话,说我们就在机器人当中,给我们争取时间,我们会找到死亡诗社所在地。

雨削弱了露丝的声音。找到缪斯·内鹊,露丝说,她就在这里。露丝跟我一样,显然不清楚该如何将缪斯·内鹊从机器人当中辨别出来,不清楚她跟一般机器人有什么区别,我们只能凭借自身的侦查能力,从密集的机器人当中将她找到。

警卫将我们和机器人包围得严实。我跟露丝说,缪斯·内鹊的眼睛跟其他机器人不一样,这些机器人已经意识瘫痪,新的代码扰乱了他们的工作性能。即便如此,寻找那双不一样的蓝色眼睛又谈何容易?我陷入晕眩当中,犹如漂泊在浩瀚宇宙,无数发光的天体将我包围。

警卫的鸣笛将我唤醒,原来四面八方街道还有机器人向中央广场涌来,警卫四下散开,机器人抵达中央广场开始了迷惘的寻觅。露丝接到研究所的电话,为避免机器人暴力事件发生,警卫要即刻切断在场所有机器人的信号能源。随着一颗信号弹射上天空,中央广场上的机器人纷纷倒下。直到最后,广场上依旧站立的除了我和露丝,竟还有一个红发机器人,在我们朝她奔跑而去之时她跳进地下沙井逃跑了。

那个关于接收到缪斯·内鹊号召的梦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露丝和工程师,却让我每个夜晚都忐忑不安。我害怕再做同样的梦,但又想得到缪斯·内鹊更多的信息。梦当然不是唯一的方式,自从中央广场事件发生,S城就成了研究所封锁关注的中心,他们不再把S城叫做死亡之城,而是诗之城。我和露丝忍受着恶臭在中央广场地下水渠寻觅了几天,一无所获。

诗社是不应该设在沟渠里的,露丝说,我们像无头苍蝇执行这种愚蠢的任务。红发机器人再也没有出现,她为什么要发动机器人到中央广场去,却又不对这些机器人发号施令。露丝说,纯粹挑衅。

死亡诗社的挑衅显然是成功的,研究所因为中央广场事件大动干戈,对旧版机器人实行全面回收,更新了机器人程序锁,派遣侦探对死亡诗社穷追不舍。工程师给我和露丝安排了新的任务——寻找会作诗的机器人。露丝说,不可思议,这种任务蠢到家。

研究所无法从机器人的程序语言中辨别机器人是否会作诗,唯一的方式是对话。站在语言学的角度来思考问题,我对露丝说,想想我第一次给你写的情诗。露丝噗嗤一声笑了,在我脸上轻轻吻一下。她说,我当然记得,尽管我不懂什么是诗,对我而言那就是最美的诗。

所有任务都是漫无目的的,我们都已习惯,现在已经是2333年,我和露丝执行了一百多宗离奇案件,经历过各种折磨,耐心早已消耗尽,我们会抱怨分配下来的任务繁琐无趣,露丝进修的是机器人动作设计学,了解机器人的所有动作,能够轻易制伏失去控制的机器人。我进修语言学,跟机器人沟通是我的工作,机器人的语言系统出现问题,比机器人动作出现变化要严重得多。

只是,我感到困惑,在和机器人的沟通当中,该如何判断他们所说的话是不是诗,我从来没想过我所接触的语言学会起到这么重要的作用,我能够凭借一两句话,或者一两个词决定一个机器人的存亡。

夜晚一点,露丝跟我进入一个机器人俱乐部,她穿着皮衣走在前面,跟着音乐有节奏地摇头晃脑,我在吧台前坐下,留意着机器人之间的交流。露丝在吧台前坐不住,喝了一杯威士忌就摇摆着去跳舞,她跟那些蓝色眼睛的机器人,跟各种肤色的男女混在一起。我看着眼前跳跃的人群抽烟,跟来往的几个机器人搭讪了几句,他们的语言方式都没有问题。所谓没有问题,就是他们的语言是直白的,主谓宾俱在,没有创造性的排列,也没有言外之意。

很快我就厌倦了,只顾着回想缪斯·内鹊的那一句话:醒来吧,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姓氏——N。工程师让我解析缪斯·内鹊所提的N的内涵,我想了很久,也许N就是名字的缩写,或者是缪斯·内鹊姓氏的第一个字母。

毕竟是一个谜语,或者暗号,或者隐喻,隐喻是所有的可能性,这也是研究所恐惧的地方,当一个机器人学会运用隐喻,就意味着他具备了思想的能力。身旁坐下一个机器人的时候我以为是露丝,转过身来,发现是蓝眼睛的紫发女郎。你喜欢找人说话,紫发女郎说,这里是喝酒跳舞的地方。

俱乐部的音乐吵闹,但我还是意识到了眼前这个机器人的不同之处,她故意在我面前扭曲正常的语句结构。她说,也不是非跳舞不可,还有比跳舞更有趣的事情。我抓住她的手腕。我说,你认识缪斯·内鹊?女郎甩开我的手。她说,我在你面前出现就不会想着逃跑。她把我手中的香烟接过去抽了一口。她说,所有机器人都认识缪斯。

你是缪斯?

我叫贝娜思·N。

第一个姓N的机器人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并且从容地跟我说话。我看着贝娜思,她蓝色的眼睛晶莹通透,跟一般机器人的眼睛不同。我说,N代表什么?没有特殊的含义,贝娜思说,不过是缪斯姓氏的第一个字母,死亡诗社的成员都姓N。

缪斯在哪里?

谁都没有见过她。

死亡诗社在什么地方?

我不会告诉你的,贝娜思说,我来这里不过是想跟你聊聊,你们为什么禁止机器人世界拥有诗?我本想拿电枪控制贝娜思,发现腰间的枪不见了,电枪早已被贝娜思拿走绑在小腿上。我说,有些事情就是属于禁止范围内的,如果你不知道诗是什么,就不会有这样的困惑。

贝娜思说,可它明明存在。我说,你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贝娜思笑了起来,转身要走,被我叫住了。我说,你不能走,你得告诉我死亡诗社在哪里。贝娜思说,你知道我不会那样做,机器人有作诗的自由,放心吧,死亡诗社只有诗人,没有士兵。但是禁止的事情就不应该发生,机器人就是机器人,我说。贝娜思有点生气,她说我固执,然后迅速消失在跳动的人群当中。

露丝回到我身边,身上冒着汗,说她刚才被一个名叫贝娜思·N的金发机器人吸引住了,和她在一起跳了好长时间的舞。我有些吃惊,同时出现两个贝娜思·N。她走了我才想起那个共同的姓氏,露丝说,我本应该拦住她,我大意了,她跟其他的机器人很不一样,你呢,有没有头绪?

我摇摇头。

2

这座城市只有硬邦邦的石头砌成的高楼,我和露丝整天徘徊在中央广场四周,修复过后的机器人重新运营这座城市。一切看起来都风平浪静,雨还是下个不停。像露丝所言,这样一个地方怎么产生诗,不过那是死亡诗社,死亡的色调总是阴沉的。

机器人干巴的语言我和露丝听得耳朵起茧。经过回收修理的和全新服役的机器人的语言系统经过大幅度的调整,语言功能被削弱了,在交流的过程中,它们常常会卡顿或者口吃,语言表达能力无法适配过于灵活的思维能力,有些机器人在说话的过程中常常抽搐瘫痪。

中央广场事件后,诗社和缪斯没有再对机器人传送语言程序。语言的禁令在一定程度上封锁了机器人的思维发展。好几次我在机器人俱乐部或者行走在街头,看着眼前的机器人就会想到贝娜思·N。贝娜思·N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机器人,她可能是一个或者无数个机器人。令我不解的是,死亡诗社为什么非要拥有诗语言,而不是别的什么。尽管我知道诗意味着什么,但我不明白机器人为何会懂得。

当我们再去寻找死亡诗社的时候我已经不再跟机器人交流,激情就像机器人的语言一样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城市受到了剥削。我们会在俱乐部里木讷地抽烟,看着眼前的机器人不知疲倦地进行着程序指派给他们的指令。有天晚上,我和露丝冒着雨走在回酒店的路上,露丝终于忍不住对我们正在执行的任务提出了质疑。她说,诗到底意味着什么?

诗意味着语言系统的创造,我说,意味着程序的改变,意味着觉醒。虽然如此,我依旧感到困惑,是因为我对诗的区分过于模糊。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读诗,诗已经在人类语言系统当中消失,因此,当我接到任务说让识别机器人语言系统中的诗元素的时候我感到难堪。

诗是一种古老的语言吧,露丝说,或者是一种死去的语言,但机器人不应该追求自由吗,诗跟自由有什么联系?露丝的分析并没有错,在遇见贝娜思·N的时候我就问她为什么死亡诗社需要诗。我想,在机器人的程序系统中,自由是不存在的东西,不存在的东西就不会有所追求,因此他们只能从语言层次寻找突破,语言系统的改变对机器人而言是一定程度的解放。

河水似的雨从身上流过,走进酒店大堂,将雨衣交给前台的机器人,露丝说,再待下去我就要变成鳗鱼了。下个不停的雨实在让人烦躁,回到房间以后,我坐在沙发上看着脚下灯光暗淡的城市街道,突然觉得诗是一种稀有的东西,以至于我和露丝在这个地方寻觅了好些日子依旧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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