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溺（组诗）
作者： 詹明欧白天的月亮
太阳已从东边升起，
月亮在西边仍然不肯消隐。
月亮以它的明亮点燃长夜后，
犹如耗尽了精血，
面容淡如失血的嘴唇，
身体薄如蝉翼。
但依然给这乱糟糟的世界以安宁，
尽管它的边沿已被磨损。
月亮不像群星，
懂得在白天里潜藏自己。
但今天，白天的月亮，
改写了天空的规则。
一口钟
我的体内藏有一口钟，
常在半夜里被寂静撞击，
发出蜘蛛网状的声波。
似乎要网住飞掠而过的食物，
填充生存的饥饿。
我坐在悬于古樟树的铜钟下，
忘掉什么叫烦恼，什么叫幸福，
只知道安宁中流逝的沉醉。
众鸟归巢后，我像夜半的鹧鸪，
深谷里发出警醒人心的鸣叫。
我早几年没有这口钟。
夜宿寒山寺，见到深夜寒风刮起，
清晨落叶满地的景象，
这才有些明白。草木般的人生，
需要将一些碎银闲铜，浇铸成一口钟。
山里一日
一个人在山里行走一日，
身体就是滚动的卵石，
时时被清泉洗濯。
只要山路不断延伸，
就能将孤独寂寞，
走出一片摇曳的草木。
我没想过要在此寻找风景，
却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收获，
古老的炊烟就是现代的绝版。
因为过度沉溺于山水，
被时代的万家灯火，
远远抛在黝黑的角落。
回望山里，已是一座煤山，
山上冰冷的星星落入眼眶，
溅出几颗滚烫的泪滴。
退 潮
在撤退的潮声中，
岩礁露出海龟的脊背，
黝黑闪亮，
像一座微型的岛屿。
命中有过的丰盈充沛，
借助风力的澎湃与呼啸，
雷霆一样滚过天边的声响，
都在有效地撤退。
棕色滩涂的广场，
像一面古老被打捞出来的铜镜，
映照的并非涌动的海水，
而是对天空的仰望。
等到海水退无可退，
彻底安静了，
我才能回去，过另一生。
谁顺从安宁，谁就领受其恩典。
无话可说
一个喜欢说话的人，
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内心一定藏有一个宇宙。
于无声处听闻惊雷炸响，
去享受闪电带来的一场暴雨。
一种来自天空的——
连绵不断的声响。
这大自然纯净简洁的语言，
它单一，又像一张网，
将尘埃压住，将喧嚣捕捞。
在这个干燥的人间，
我终于张开嘴，伸出舌头，
舔舔嘴唇边沿上的雨水。
院子里三种树的姿态
榆树的叶子落尽，
枝叶的亲密无间有了距离。
原本温和弯曲的枝条，
成了直立的刀剑。
被暖风诱惑抽枝的紫薇，
在断崖式的降温里，
放弃了继续开花的打算，
顺应季节，自我枯萎。
银杏的枝条，凌乱而烦恼，
却以满地的金黄，
为这萧瑟的场景增色，
为这单身的人间铺设婚床。
暴雨中的池塘
暴雨不断地下，
池塘已经装不下过多的雨水。
忧愁，使得池塘的面容，
日益浑浊泛黄。
如果是一条大河就好了，
如果是海洋，那就更完美了。
一切都不用担忧，
完全装得下天空落下的痛苦和悲伤。
池塘的边沿连接稻田、菜园，
溢出的水，要侵略它们的地盘，
要泡烂叶子与根系，
要把苦水喂给无辜的人群。
但是，池塘无能为力，
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池塘的形象，
成为一条不讲规则的河流，
在草民的头上不断地泛滥。
凌晨二点
凌晨二点还不想入睡，
黑夜似乎一直没有降临。
我睁着一双打量思索的眼睛，
倾听窗外每一种细微的声音。
夜深人静，陷入冥想，
就像往回翻阅一本历史书籍。
年代久远的事，愈发清晰，
而未来，则日益模糊。
打开窗户，凉风拂面侵入，
伴随着十月桂花的香味。
松弛皱褶的双臂，
在薄薄的微光里，润滑地闪耀。
朗诵会人物速写
他低头沉思，
将右手的大拇指与食指，
分成喇叭状的弧度，
掐在下唇，把整个下巴遮蔽。
会场不断传递着幼稚的声音，
成人的世界里，
仿佛进行着小学生的游戏。
轮到他上台了，
他发出低沉浑厚的嗓音，
犹如石头扔进湖面，
刻录出波纹状的唱片。
当他复归座位，
将左手作为屏障，捂住耳轮，
倾斜脑袋，仿佛在努力辨认倾听，
来自另一湖面传来的声音。
回头看
曾经怎么也拨不开的惨淡云雾，
如今一口气就能将它们吹散;
曾经始终跨不过去的门槛，
如今门槛已虚无，行走如履平地。
剖析过往经历中，
那些做得不够好的一些事，
包括那些恶心恶劣的行为事件，
都需要发善心而加以忏悔。
重温过去的时光，
重读一本曾经激动过我的书籍，
那些遗忘的情节，美妙的句式，
模糊了的记忆，都重归大理石般清晰。
稻谷金黄
这片成熟的稻田，
颜色比黄金还要金黄。
我忍不住伸出手掌去抚摸，
触碰到了锯齿的锋芒，
以及谷粒顶端细微的尖刺。
远处淡青色的炊烟，
从黄金边缘的隙缝间飘出。
仿佛在看不见的地下深处，
埋着一口巨大的熔炉，
要把这黄金熔解后重新打造。
这稻谷金黄，是我物质的粮仓，
是我精神辽阔的原野。
我从高楼与高楼之间的灰色夹缝里，
逃逸到此，感受到了震撼，
感受到了稻谷收割后的满足，
以及失色后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