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山丘

作者: 宋长征

路是山路,我们被破旧的公交车甩在一个三岔路口。春天已经过去,皖东的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刘小鹿撩起衣服的一角,擦擦汗,对着晃晃悠悠远去的车影踹了一脚,仿佛这一脚使了很大力气,在一阵烟尘中,公交车歪歪扭扭晃进了一片绿树掩映的山坳。解气,刘小鹿咯咯笑出声来,好像路边凋零的花瓣重又开在枝头。我还是有些迷惑,在平原上一马平川的眼神有些不太适应,这儿被树林挡了一下,那儿被山包挡了一下,又折返回来,撞得眼角生疼。去哪儿?刘小鹿看着茫然无助的我在地图上搜索。水牛村,我默默吐出几个字来,眼前晃动着几头水牛缓慢的身影,却想不起一个月前曾经来过的那座村庄的具体位置。

此时的水稻正值生长季节,绿展展,一片又一片,分布在稍微平整的土地上,我们默默赶路,时而有人赶着牛车马车从山上下来,一边走,一边趟起路上的烟尘,刘小鹿撩起衣服遮挡,仿佛那件紫红色的运动衫是她的百变法宝。童花头,个儿有着南方人普遍长就的模样,不胖也不瘦,最大的特点是一蹙眉眉间会起一座小小的山峰,山林深处一定有奔跑的小兽和清脆的鸟鸣。我就这样百般默想着,脚下的步子不紧不慢,目的地——那个尚未被记忆搜索到的水牛村。

我是农历二月间到滁州来的,来之前,并未踏上过南方的任何一寸土地。老王,我一直叫他王医生,有一天骑着自行车来我家,说一家名为脑益康的医药公司招人,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牛圈里的几头牛早就让我大伤脑筋,四头顽固的牛们,让我一时不知如何说起。有一天,镇里县里来人,还有银行的人,说是为了加大扶贫力度,可以办理小额贷款,规模养殖,首选便是养牛。那些牛贩子据说从河南很多地方搜罗而来的,牛犊,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的精神,有的萎靡不振,按照抓阄的方式,被领养到各家各户。我见过父亲养牛,不过是为了犁地耕田,就像家里多了一个人口,青草,干麦秸,麸糠,什么都吃,也不忌口;但到了自己完全不是这样,我和几个养牛的青年交流,要严格按照书上或者县里下来的指导人员的方法,把牛养得肥肥壮壮——四条腿有柱子那么粗,牛背上可以平整得躺下一个人,眼睛像铜铃,走起路来,身上的腱子肉晃来晃去,这才像一座座移动的小型银行。我不知道这仅仅是梦想,那些膘肥体壮的影像仅存于幻想之中。四个月来,我严格按照所谓的科学喂养的方式提骨追肥,小山样的麦秸、青贮饲料一点点塌陷下去,每次买来的面饼、豆粕喂了进去,就是不见牛们疯长。倒是助长了它们的牛脾气,一个槽上拴不住两头犟牛,打架,挣脱绳索,沿着开满梨花的池塘奔跑,我疲牛停,我进牛跑,看我累了,站在水边喝水,照着自己牛魔王般的身影,一回头眼珠子里充满了挑衅。儿子还小,有时会拿着拌草棍有模有样跟牛对话:牛,牛,你吃草,长胖,长高。牛们眼里汪着一个小人儿,沙沙的咀嚼声像下起一场春雨。我知道,发牛财的事情大约已经成为泡影,那些相对于我来说天文数字般的小额贷款,说不定就这样打了水漂。我仍需要继续奔跑,在农业之外的空间寻找养家糊口的机遇或入口,方可支撑去年秋天已经和母亲分开单立门户的三口之家。

我在想如何界定我所从事的勾当或者营生,这要从一个原来风靡大江南北后来又销声匿迹的保健品牌说起。1997年夏日的某天,我循着一纸宣传广告单找到了那家公司的所谓办事处,金盾宾馆,一座不大不小的四合院,靠近大街的一面是二层小楼,其他的都是隔离开来的单间。经理是一个带黄河边口音的年轻人,姓耿,戴着眼镜,问我什么学历,我拿出之前预备好的用钢镚轧出来印章的高中毕业证,说是高中。耿姓青年用眼角剜了我一眼仔细辨认毕业证上的信息,说,一看就是假的;老葛,会计兼出纳,老好人模样,顺带说别管真的假的了,先干几天再说。就这样,我在一九九零年末期的一天,搭上了在中国大地上方兴未艾的营销列车。营销,多么冠冕堂皇的一个名字,经营与销售,变之前的柜台式销售主动走向市场,嘚啵嘚用一张嘴或者其他宣传方式,先将你的产品功效推介出去,让人产生饥饿效应——我的病患、身体或者生活,离了这个好像一切都失去了保障,于是欣欣然掏出腰包里的钱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合作愉快完成。至于真正的效力和功用,天知晓。

我在走向一条不同于以往的道路。就在前些时间,因为生活所迫我还在贩卖鸡蛋,一辆脚蹬三轮车,从老家附近的村庄养殖户那里铺上麦草装满鸡蛋,而后奋力追赶着路上的汽车卡车,一路并无歇息,要在城里人下班上班的当口赶到县城。一开始,我沉默着,好像一张嘴就把自己卖了般沉默着,停在小区门口,家属院门口,掀开上面的麻袋片,一枚枚光亮的鸡蛋散发光泽,就有人问价了,就有人买了,买卖就这样做成了;后来也便没把自己当作人,就当一个行走的机器,就当一个充电喇叭,在没人的地方练胆,到人多的地方可着嗓子喊出声来——卖鸡蛋喽!卖鸡蛋咧!踩着夕阳的光影回家,头天下午装好鸡蛋,迎着曙色进城,自由是自由,也并非每次都如此顺风顺水,加之路途遥远、闪躲来往的卡车汽车,每次都会破损不少,收入并不算丰盈。

从贩卖鸡蛋到所谓的营销,我经历了一张假高中文凭的距离。那张钢镚轧出印章的高中毕业证并没起到太大作用,反而是新奇与好奇心促使我继续坚持下来。

说破了也无妨,那家口服液公司在经历了短暂的辉煌之后迅速落下帷幕,但也有着其具有开创意义的一面。1994年创立,短短几年时间,销售额80多亿,十几万销售人员,其年销售业绩在业内一度无人企及。而我,仅仅是幕落当口那巨大阴影下的十几万分之一,在惶惑着迈入第一道门槛时,竟然觉得仿佛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事业”之路。很多时候我想,当一个年轻人离开家,离开学校或者自己熟悉的环境之后,是不是在寻找一种归属感,或者仅仅是为了锻炼与生存,让自己逐渐适应这个缤纷喧嚣的世界,在斑斓琉璃中看见一缕生命的微光,甚至以为最终找到了一扇向自我敞开的门扇,进去,仿若就找到了个人存在的价值。

我无暇顾及其他,作为新手在培训课上认真记录,并听取先进销售个人的推销经验,“铜头铁嘴蛤蟆肚子飞毛腿”,是我学到的独门秘笈,意即要有铜样坚硬的头颅可以撞开任何拒绝的大门,有铁一样的嘴巴舌灿莲花可以将对方的心思说动,有蛤蟆一样的肚量在别人提出异议或者咒骂时忍气吞声锲而不舍,有飞毛腿的功夫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布下市场的天罗地网,并迅速而有效地筛选出自己的潜在顾客,一次次上门,回访,如此方可行云流水般完成作为一个营销人员应做的工作。太大的欺骗性在善良者的背后隐藏,当你以为面对一张张看似质朴的嘴脸时,你不知道下一刻他将要祭出怎样的法宝或算计,然后引君入瓮。我无数次回想以前的画面,也无数次难以找到可供书写与面对的理由,但丁在《神曲》中,根据严重程度将恶行依次排列为:淫欲,暴食,贪婪,懒惰,愤怒,嫉妒和傲慢,那么我便是犯下了第三宗罪:贪婪——“过度热衷于寻求金钱上或权力上的优越”。真的是这样么?我在寻找足以支撑生活的金钱,但并不曾有所多余;我在实施所有的想法时,有无对权力的巨大渴望?有或者没有,我自己知晓,但眼下我确实已经调动了所有的心思与信念,时时刻刻将销售业绩计划于心。

“我长着一张虚伪的真诚的面孔”,在想到这句话时蓦然心惊。很多时候,人会忽略去仔细体察自己的面孔,哪怕短暂的思考,哪怕在沉寂的时刻追问下内心:我是谁,我是怎样一个人,在面对他人时我是真诚或虚伪?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多,尤其是在面对干净的文字时,我所要书写的并不一定十分正确或准确,但我能否摒弃最后的虚伪向世界坦露真诚?答案是肯定的,狡辩的结局需要用一生来赎罪。

我们要去的水牛村就坐落在山的另一面,正对着西南方向,这是刘小鹿在向行人打探之后知道的。我在面对一座山时常常会失去方向感,恰若这时青山遮住了太阳,恰若这时正处在葳蕤的山腰之间,落叶松灌木丛林立,藤类植物以坚韧的毅力攀上一株大树的枝头,它们纠缠在一起,紧密生长在一起,就像不肯分散的情人或夫妻。刘小鹿没有这样的迷惑,刘小鹿是琅琊区边缘的一座村子里的人,也是大致相同的山坳,也是几乎相同的农家,有可以耕田的水牛,和年深日久的房屋,还有一对在山野操劳的父母。我们坐下来休憩,山崖间的溪水细细流过,一些背阴的草啊花啊长得蓬勃葱郁,对于春天,它们知晓得太晚,刚刚擎起柔弱的花枝,时间已经来到春天的尾巴上。刘小鹿脱下紫红色的运动衫,交给我,接着细细的水流洗脸,阳光透过枝叶间,脸颊上细微的绒毛挂着点点晶莹的水珠。

此行的目的叫做回访,意即原来曾经到过的村庄,需要做一次售后服务式的深入交流。我们是一群披着不知从哪里买来的白大褂的人,上面堂而皇之写着某个并不存在的卫生部门的字样,包括老王,主任医师或者中医教授的身份写在一张台卡上。倒不是绝对冒充,老王也曾在乡镇医院坐班,只是后来退休,被原来的那家保健品公司找到,从此骑着自行车跟随我们游荡在各个村庄。而现在,我们仍然摇身一变,在皖东的山野深处,在陌生的地方,以为祖国的医疗事业献身为名来到一个叫做水牛村的村庄。在这里,有必要解释下“义诊”这个词条:有一定诊疗技术的人出于热心、同情、关爱的善良感情,为亲友同事义诊,或为乐于接受者义诊;正规医院在政府管理部门或协会的组织下,选派有执业资质的医师免费为群众提供诊疗服务;有些药品生产厂家或者药品经销商,聘请医师举行义诊活动,以义诊为名,行促销之实。虽为利润而来,但也还有一定的积极作用。问题是这类“义诊”的负面作用很大。那么,显而易见,我们属于最后一种。每到一个村庄或社区,我们开始准备一应使用的道具,宣传单,挂在街道上的长长的红色条幅;地点最好设置在村委会大院,毕竟是一个村庄的权威所在;最好在广播室里念一遍早就准备好的讲稿,内容无非是某个部门为了广大村民的健康亲自邀请专家来村里坐诊,不管你有什么不好的症状,都可以提供最佳的治疗方案。

我在搜寻自己伪装的面孔。或许穿上白大褂真的让人以为就是一位救死扶伤的医生了,真的以为自己有着救苦救难的菩萨心肠来到穷乡僻壤为处于贫寒的人们解除身体上的病疾,真的以为这就是一份所谓正当而体面的职业不但可以养家糊口也可以实现某种所谓的抱负了?其实真正的事实是,在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这些。一九九零年代后期,大学生不包分配的指令开始正式大规模执行,有关系的可以找关系,有本领的可以依靠自己的专长,能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而很多应往届毕业生不能在毕业后找到工作,于是他们一转身成为市场营销主力军,在各种应时而起的销售部门开始自己仓促的职业锻炼。我所经历的三四家保健品营销公司,绝大多数都是这些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他们到了成人的年纪,不想一直啃老,在辗转很多职场后,不得不在一家家医药保健品公司落脚,用怯懦的面孔开始尝试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

而我只是浑水摸鱼冒充进去的一员,但即便如此,也在很短的时间之内掌握了各种推销技巧。靠着那张钢镚轧出来的假高中毕业证,我在第二个月混成了一个乡镇站长,在第二年成为地区公司的销售骨干,在另外一座县城出任办事处经理。“桑叶在天才的手中变成了丝绸。黏土在天才的手中变成了堡垒。柏树在天才的手中变成了殿堂。羊毛在天才的手中变成了袈裟。如果桑叶、黏土、柏树、羊毛经过人的创造,可以成百上千倍地提高自身的价值,那么我为什么不能使自己身价百倍呢?”《羊皮卷》,作为销售者的圣经,自有其非同一般的蛊惑力量,薄薄的一本册子,类似羊皮质感的封面,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似乎都是一束小小的火焰,在炙烤我年轻的心。或许,我已经忘记、忽略那些乡间人愁苦的面容,尤其是年迈的老人,在经历一辈子繁重的劳作之后落下一身痼疾;而我会舌灿莲花,我会鹦鹉学舌般描绘那些疾病形成的过程,我会语重心长地诱导:这种药服下去之后,会在短时间内起到抑制病情的作用,(夸大疗效是保健品营销最拙劣但行之有效的主要方式之一)只要有效,坚持几个疗程就能把您的病治好……能治好?他们用狐疑的眼神问你。能治好,绝对能治好,例如你们村的谁谁谁,就是用了我们的药之后,你看现在肩挑手提,还能赶集上会。对方便不再犹疑,从腰间掏出包了几层的手绢,颤巍巍拿出一卷发皱的纸币。工作完成,每一次欲望的达成都是贪欲的极大满足,每一次故伎重演都会在良心的天平上增加一次愧疚的砝码。

水牛村只是我经历过的众多的村庄之一。我从村支书家里出来,村委会喇叭上的余音还在天空回旋。这是初春的上午时段,很多人从家里出来,有的还端着饭碗,有的妇女已经解下腰间的围裙来到我们“义诊”的地点,有人负责接待、登记,有人负责将一架类似投影仪的东西打开,具体的操作方式就是:在患者的手指上抹上类似油脂的东西,然后在屏幕上搜寻并不清晰的投影,隐约的是血管,晃动的黑点是血栓,那些细小的颗粒在血管中或凝滞或奔跑,一旦停下脚步人就会发生不可预知的生命危险。操作仪器的姑娘透过眼镜看向已经表情变色的患者。没事吧,姑娘?患者小心翼翼,似乎自己面前已经横亘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没事,大娘。那姑娘仿佛故作轻松地把投影结果写下,传递给老王,开始接待下一位疑似患者。而我,就在不远的一处高台上宣讲这次“义诊”的巨大意义:我们是经过相关卫生部门批准的,并和当地医院达成协议,用实际行动来为乡村医疗事业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多么虚假的修饰,但并没有人提出质疑,或许从那张真真假假盖着印章的红头文件上,他们已经深深相信,这不过是为解决乡村医疗卫生条件差,当地政府安排的一次正常活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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