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照人(短篇小说)
作者: 李晁李晁,1986年生于湖南,现居贵阳。2007年开始发表小说,曾获《上海文学》新人奖、《作家》金短篇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短篇双子星奖等。
月亮不见了,丁旗穿过桥洞,菜市场率先有了人气,菜农们陆续进场,吭哧吭哧,面色如菜。丁旗肚子叫了一声,油饼摊上不见烟火,连一丝余味都闻不到,粉面馆的卷闸门更一拉到底。丁旗看看,加快脚步,不想被人截下,潘家娘娘背着背篓拎一箩筐嫩青菜出现眼前,吔,丁老大,我家老二的事,你怎么没个信儿,害我好等。丁旗稍稍歪头,看见一张早衰的妇人的脸,这一带的女人都这样,不是女人一只手残,丁旗还一时想不起来。是潘娘啊。丁旗喊一声,妇人只作没听见,反倒抖擞精神问,我说你从哪家来,赶这么早的。像是故意问的,丁旗看出来,直讲,广场打了牌来。正要拔脚,女人可没让他动弹的意思,菜筐干脆丢在丁旗脚下,先别住了马脚,又说起,你不能忘了我家老二唷,你可答应的,他车都学了,花了我四千块,不能打我水漂唷。丁旗想起这回事,有些不高兴,潘家娘娘的小儿子何家诚,三十好几了,还没立个业,连个婆娘都没找到,在雾水一带是个出名光棍,成天在家打游戏,和谁都不来往,不是女人五次三番找上丁旗妈和媳妇童晓田,丁旗怎会答应。丁旗笑,学了车也是你家老二本领,我又没得一分钱。女人这才发觉话说得差了,赶紧赔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计较。丁旗说,快了,火石坡的鞭炮厂被吕老板收了,不出两个月准要人。潘家娘娘半信半疑,小心学乖说,劳你照顾,等你好消息了。说着弯腰作势拣一把青菜,丁旗乘机横向一步,一个闪身摆脱了女人的纠缠,女人还在身后抖着菜叶子上的水说,捎两把家去啊。
丁旗走向新街,自家盖的四层小楼插在没有缝隙的街面上,丁旗推开门,门没关,知道是媳妇留的。丁旗没有上楼,在靠门的沙发上躺下。媳妇童晓田下来时,门外已是一片嘈杂,天亮了个干净,丁旗还在睡,打着鼾。女人用脚踢了踢沙发角,还挺尸,不上班?丁旗睁开眼,摸出手机看,离闹钟响还有五分钟,干脆起身说,有吃的没有,饿死了。女人没理睬,只用鼻子出气,你还有脸问我要吃的,问你那帮狐朋狗友去呀,叫你出门还不管吃住的?丁旗腆着脸笑,我也不想天天出去吃酒。童晓田说,我还不晓得你,一喊魂都没了,没皮没脸的,家里是有刺么,你这么脚不沾地。丁旗说,昨天不是赢了么,又不好先走。童晓田说,给我。丁旗听话,立即用手机转账,童晓田微信一响,看见数目,也就不说什么。末了,讲一句,我同学的事,你好歹记在心里,他妈昨天又来坐了一回,说她家老二拿了驾照了,这次看你怎么说。丁旗说,我晓得,早上才撞见潘娘,缠了我半天。童晓田说,你还不走,我要送娃了。说着朝楼上喊,丁豆豆,起来上学了。丁旗见媳妇穿着睡裙,披着头发,神态疏懒,颇有些感觉,于是上前一把搂住,你就这样送,自己不收拾的,老师见了也不好。童晓田挣脱丁旗的手,骂道,要你管,老娘又不下车,他们晓得我穿什么,你还不滚。丁旗还没裹热那团火热的身体,就被整个搡开,一颗想亲热的心瞬间冷下去,一时不知做什么好,嘴里忿忿,我滚我滚,就晓得喊滚,我又不是球。
丁旗一步迈向门口,门前停着一辆二手雪佛兰,一辆速腾,门前的地坪被占满了,丁旗几乎被挤在门口,一时进退不是,人郁郁地杵在车后,稍稍等了等,直到女儿咚咚咚地下楼来,丁旗听见响,回头朝门里一喊,豆豆。女儿奓着头发睁大眼睛望他一眼,喊了声,你还没走啊。丁旗笑笑,说,就走。也就走了。
丁旗在鞭炮厂做事,干市场监督员,公司划了片区,他所在的片区就在区里。城边上所有的鞭炮门市丁旗摸了个遍,哪家卖什么货,丁旗心里清楚,他干的就是阻击私货,现在的小老板个个滑头,外地货便宜,烟花一发才合三角,而公司批发价都上九角了,这账不需细算,总有人铤而走险。丁旗干了四年,升为片区头目。他的搭档是苏三,昨晚的牌友之一。丁旗电话过去,那人说,就下来。丁旗车到楼下,苏三下来,喊声旗哥,说我来开,你休息。丁旗挪到副驾上,说,以后不能搞晚了,现在头都痛。苏三笑,赢了都这么说。丁旗说,都交给媳妇了,有个屁剩。苏三说,还不是进了一家门。丁旗就哑了口,想到媳妇,近来脾气怪,摸都摸不得了,他已连睡了好几晚沙发。
城区离镇子不远,不到四十公里,俩人把车停在胡记牛肉粉馆前,各自吞了碗热腾腾的牛肉粉,才心满意足回到车上,到指定位置打卡出勤。这里是出城的主干道,丁旗仍坐在副驾上,等苏三将车驶出干道,往平日停车待命的小山顶上去。这一片尚未规划,地头被推平,却未作用,临时做了一处停车场。丁旗下车,看着山里城市这一处那一处零落的楼群。八月间的阳光火辣撩人,他几处看看,近边一处山头上冒起青烟,有人放鞭炮,几桶烟花随即冲上云霄,只不见图形,大白天放这个,只能听个响,也不知是哪家迎亲或送殡。
丁旗指着冒烟的山头对苏三讲,去转转。这是工作内容之一,只要公司内部没放出什么重大线索,他的一般工作性质就是到处逛逛,尤其在这城乡接合部,红白喜事是重点巡查对象。往常他会装作路人,将车远远停了,混进去与放烟火的人扯闲。主要看看主人家使的货,若是公司产品,立即收队;如若不是,这来源可要好好探探,跟一跟进货人。有一回,丁旗为了查人,还在酒席上随了五十块钱礼,就地吃了一餐席,成为笑谈。
苏三顺着丁旗指的方位看,说是罗家坳,恐怕会遇到熟人。丁旗说,那你在车上,我去瞄一眼。苏三说,一起吧,一个人还怪些。车子七弯八拐很快到了,一排山包上长着稀稀拉拉的柏树,一条水泥路通向山背后的村子,另一条黄泥小路斜插过山坡。丁旗说,车进去显眼,走路去吧。车泊下,二人沿着小路上山,走出几步,就见到鞭炮碎屑,炸得稀烂,碎红纸铺了一地。苏三捡了一把,看不出什么,没有自家公司的标记,一些纸钱开始零零落落洒在土路上,确定是出殡了。山背后又响起烟花升空炸裂的声音,嗖嗖地,十分密集,这里人出殡讲究个热闹,说明用货量大。二人翻过小山包,远远看见送殡队伍在村庄背后的山脊上拖出一条尾巴。
他俩不好尾随,一来忌讳,二来显眼,也就从左近盘查。一准是这村里的哪家人过世,看阵仗像个寿数大的老者,否则不会如此排场,烟火没有停歇。青年人过了可不兴这样,是鬼也是个嫩鬼,经不起这闹腾,阎王那里又是条罪。村子就盘踞在山湾里,有浊浊的一条山溪绕着,二人点着烟扯着闲,踏过一处水泥桥,走上村里主道。这路修得不赖,来往有车,说明还通向别处。苏三说,干脆我回去开车。丁旗摇头,抬眼发现焦点,你看那个——一堆高耸的垃圾正堆在车路拐弯处人家的坝子前,还冒着淡烟。二人不再说什么,装作不经意,靠近那堆仍带着余温的垃圾,中心的已经烧化,边缘还剩了几只烟花筒。一个妇女在打扫着坝子,坝子里的灵棚拆得只剩了个骨架,路边车排着车。苏三驱身向前,一副公鸭嗓响起,姐,问个人哈。妇女顿了顿手中的笤帚,转过脸来,却没想象中老,约莫三十出头,见了模样比自己还沧桑的苏三一脸不高兴,你叫谁姐!
苏三尴尬,可脑筋快,随即改口,小姐姐也是姐嘛。
女人没有笑,脸上却松动了几分,说,你打听哪个?
苏三搭讪成功,一步上前挡在丁旗身前说,这是罗家坳吧,我打听一个叫罗文通的,他家住哪头?
女人正经扫苏三一眼,哼一声,你也是来讨债的吧,罗文通进去了,上个月才判的,你不晓得?
苏三说,不晓得啊。
女人说,劝你走吧,他家没人了,爹妈早出门打工了。
苏三佯怒说,这狗日的倒会躲,躲到监狱去了。
两人说着,丁旗迅速验了货,对苏三使了个眼色,这批货没问题,是公司的。苏三领会,招呼一声也就走了。女人倒来了兴致,走出两步问,他欠你们多少?一句话把丁旗也带了进去,女人注意到丁旗,这个人沉着脸不讲话,许才是真的债主。
苏三大喊一声,十万。然后忍不住转头笑,丁旗憋住。
没想女人打身后抛来一句,十万也来讨,他欠的钱,枪毙五次都够了。语气里透着怨气,两人一惊。
走出一段路,丁旗问,你认得那人?苏三说,罗文通?不熟,打过一次牌,狗日的老千出得好,晦气,没看出来,那次底裤都输没了,后来听说在市里栽了,差点被废一只手,打了欠条出来的,有说五十万,有说一百万,谁晓得。丁旗默然,丢下一句,不要和外人打。苏三苦笑,和你打没意思,跟过家家一样,下次别找我了。丁旗笑笑。
这天无事,丁旗回家早,车到门前,媳妇车不在,知道出门了,他就没下车,拨起电话。彩铃一直响,没人听。丁旗进门,门里坐着母亲,一个人呆呆望着电视,见儿子进来,母亲才舒展神态,晚上吃鱼,你老子钓了一脸盆。丁旗说,好。又问,没别的菜?丁旗担心的是媳妇童晓田,这个人挑食得很,不吃鱼,不光挑肉,蔬菜水果也要分个清楚明白,凡是含瓜含豆的果蔬一律不吃,什么豌豆、四季豆、芸豆、蚕豆、木瓜、西瓜、哈密瓜、香瓜,就连黄瓜这种水果蔬菜界限模糊而又老少咸宜的东西也不吃。真个成精了,跟瓜豆有仇似的,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强不过了,才说,我看着不舒服。这答案,丁旗是理解不了的,不光他,几乎了解童晓田的人都不理解。母亲为此费尽脑汁,赶上童晓田怀孕那年,她一进厨房就哀叹,实在做不出让儿媳妇满意的饭菜,逢人便诉苦,说我家那个儿媳妇没法伺候了,竟是个老太后转世。话传来传去,又传到童晓田耳朵里,为此丁旗的耳朵根火烧火燎了好几天。后来才分的家,说是分家,其实只是各自开伙,丁旗父母还住在这楼里,在顶上两层,楼下两间给了儿子和媳妇,往日没事,两个老人都不打楼下过,只从三楼后侧开出的铁梯上下。母亲听丁旗问起,果然不高兴,说你媳妇回娘家了,车往江北走了,我下来看,人走了门还大开着,我关也不是,只好看着。像是为突然出现在这里辩护似的,丁旗听了直笑,说,不管她。
正说着,门外钻进一个小胖子,摇摇晃晃的,母亲迅速起身,伸手一抓搂在怀里,乖宝,来看大奶奶啦。小子还小,将将满三岁,嘴里还奶声奶气的,我来找豆豆姐姐。母亲说,你姐姐还在学校里呢。许是母亲抱得有些紧,天也热,那小子在母亲怀里不自在,兀自挣扎起来。这时,门外旋进一个声音,我就晓得跑这里来了呀,一转身就没了影,土行孙一样。说着,女人踅进屋来。丁旗想上楼补个觉,见弟妹翠翠来了,只好略站站。女人捋了捋发丝,照面说,哥在家呀,哟,伯娘,好久没在下面见到你了,晓田没在家么?丁母脸上讪讪的,又不好驳,只说,你家嘉绮又胖了哟,抱都抱不动了,长得越来越可人。丁旗也应了女人一声,说,坐。又问起,丁峰哪里去了,一向没见到。不问还好,一问女人眼泪要掉下来,劝都劝不住,说是去湖南谈生意,后来才说去了澳门,那种地方不输个精光怎么跑得脱哟,不是一个人,是被几个人裹着去的……丁峰是丁旗堂弟,小三岁,俩人厮混长大,前些年丁峰开网游私服挣了些钱,又在镇子边上挖了塘和人养起小龙虾,生意做得顺风顺水,没想扎到这里头去了。也不知啥时候镇子里兴起了赌博,以年轻人居多,胆子大更打得大,一晚输个十万八万,是家常便饭,苏三便是个例子,年初去上游一个叫核桃箐的村子吃喜酒,一晚输了七万回来,现在账还没结清,听童晓田说,苏三媳妇有两个月连买卫生巾都拿不出钱来,还是自己找借口给的。丁旗倒吸口冷气,对女人说,我打电话给丁峰。翠翠说,哥,你劝劝,他要不回来我就带崽崽回江西了。
女人牵着懵懂无知的小子走后,母亲还恋恋不舍,对丁旗说,手还没抱热,你们还可以再要个,你老子也是这意思……
丁旗知道母亲又要念经,干脆上楼躲避,心里挂念着,电话先拨给丁峰,对方关机。早听说丁峰在城里交了几个做大买卖的朋友,却未见过,丁旗预感不好。正发呆间,电话响起,是童晓田,开口就问,晚上来家吃饭,家里来了客。丁旗说,我在家。童晓田愣了一下,强调说,我家!丁旗说,晚上老头做了鱼。童晓田说,你来不来?一时不见回话,童晓田气鼓鼓说,不来算了,求你来。也就挂了。丁旗闷闷地,媳妇什么时候这么暴躁了,自己没什么地方得罪她呀。想来想去,没有头绪。
晚夕,楼上吃过饭,丁旗接了两通电话,都是约酒的,丁旗懒得动,一一回绝。天黑透了,童晓田才进来吆喝,哟,稀客,难得你在这里玩,孤苦伶仃的。丁旗笑,问,今天哪个来家了?童晓田说,你管,让你来不来,好大的架子。丁旗说,你又不早说,豆豆呢?童晓田说,外婆家睡了。丁旗嘴里敷衍一句,继续打游戏。末了,童晓田问起,怎么偏偏今天喊你吃饭,你又不过生。丁旗说,老头子钓了鱼。童晓田说,他哪天不钓鱼的。丁旗只好说,还真有事。童晓田立即问,说我什么了?丁旗笑,你倒猜得准,让你生个小子。童晓田这才眼珠子一吊,往楼上翻去,想得美,养儿子不要钱的?谁带?我可不想再盘一个。丁旗老实回答,说他们养么。童晓田说,你也信。丁旗干脆丢下游戏,盘上沙发,一手试探地搂过女人,我说真的,你要不要嘛。童晓田说,爪子拿开。丁旗还想使把力,却被媳妇顶了回来,别缠我,我身上不舒服。丁旗就泄了气,随后才想起,上礼拜你也这么说,你要不舒服几天?女人噗嗤一笑,你管我几天,我说不舒服就不舒服,你别碰我。丁旗只好缩回手,又问,今天我上来睡?他知道媳妇松了口,没准夜里能努力一把。为了接续话题,他又说,丁峰跑澳门去了,不声不响的,翠翠说要带崽崽回老家了。童晓田也不惊讶,只冷笑,哎哟,好亲热的称呼,翠翠是你叫的,你是她老公?丁旗一下心惊,知道女人惯会抓这种细处,简直防不胜防。赶忙辩解说,我是跟着老人家叫嘛,这有什么?童晓田说,哪个晓得你有什么,你们以前不就认识?还有你妈,见了人家崽,宝啊贝的,脸像花一样,自家这个,抱过几次?丁旗晓得媳妇斗兴正浓,干脆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