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与水鸟

作者: 傅菲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风过溪野》《元灯长歌》等二十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奖。

下午的森林

晌午,从闽赣交界的分水关,择一机耕道蜿蜒而进,过两个小山湾,豁然开朗,山谷跳入眼际。两条高耸的山梁奔跑而下,慢慢收拢,形成了山谷。山谷形似脸盆,乔木参天,弥眼苍翠。在高处的山梁之间,隆起一个梭形山坡,陡峭高峻。眼前庞大的山体叫仙山岭,数十条山梁如榕树的粗壮根须,暴突出来。山梁交叠,山谷凹陷。这是一个无人的山谷,临涧而筑的三栋废弃民舍破旧欲倾欲塌。

一条溪涧从山垄冲出来,乱石杂堆。樟树、冬青、刺槐、朴树,沿着涧边蓬勃生长。溪涧之北是空旷地,地垄依稀隐现,因无人种植,长了福建茶、软枝黄蝉、硬骨凌霄、俏黄栌、荆牡、悬铃花等灌木。蝴蛾在山谷纷飞。

这是4月下旬,正是蝴蝶破蛹而出的繁殖季节。我在灌木和草叶上,看到了各种蝶卵,一泡泡的,形态各异。形似甜圈圈的,白莹莹,是黑灰蝶的卵;形似熟米枣的,析出澄黄澄紫的浆色,是大二尾蛱蝶;形似青覆盆子,毛绒绒球状,是断环蛱蝶的卵;如一瓣百合花倒竖,是梨花迁粉蝶的卵;形似剥了橘皮的肉囊,是梳翅粉蝶的卵。

毛毛虫在大花栀子上爬,在梨树上爬,在野荞麦上爬,在野芝麻叶上爬,在苦竹叶上爬,在地上爬。毛毛虫怪异,让人觉得皮肤出癍瘙痒。毛毛虫是蝶的幼虫,形态各异,虫体光滑或长有肉棘,前胸膨大。幼虫是蝶类唯一取食寄主植物或寄主生物的时期。我取了一根刚竹,把树叶、草叶撩起来看。我讨厌毛毛虫。毛毛虫爱吃白菜叶,爱吃梨树叶,爱吃柚子树叶,爱吃栀子花叶。白菜多好吃,梨子多好吃,柚子多好吃,栀子花多美。都是我喜欢的。十余年前,我爱钓鱼,我捉菜叶上的毛毛虫作鱼饵,钓鱼。河里的任何鱼,都爱吃毛毛虫。毛毛虫有臭味,是它头上的臭角射出来的,略黏的液体要么绿色要么黑色。鱼钩刺进毛毛虫前胸,鱼线抛入河里,鱼拽着鱼钩跑。

毛毛虫美得奇异,奇异得让人想呕吐。最懂得仿生学原理的,一定是毛毛虫了——布莱荫眼蝶的幼虫可以乱真枫香树种子,小妖灰蝶的幼虫与双齿多刺蚂无异,卡环蛱蝶的幼虫与黄蚱蜢没区别,中华麝凤蝶的幼虫和珊瑚一模一样。毛毛虫精通隐身术,隐身在树叶草叶、花苞以及菌类、腐殖层。它唯有隐身才可以保全自己——它是鸟类、鱼类、蛙类、蜥蜴珍爱的美食,营养丰富,易于消化。

蝶类是完全变态的昆虫,一生历经卵、幼虫、蛹和成虫。凤蝶科、粉蝶科、灰蝶科蝶类的蛹属缢蛹,前胸带状丝和尾端丝吊着蛹体,附于树枝上,如孩子荡秋千,蛱蝶科蝶类的蛹属悬蛹,以腹部末端的臀棘与丝垫把身体倒挂起,像寺庙屋檐下的风铃。蝶的老熟幼虫也吐不多的丝,结蜘蛛网一样薄薄的茧房,蛹睡在茧房,把幼虫的营养转化为成虫的营养,孕育成虫的器官,发育成熟后,破茧而出,蝴蝶翩翩而舞。

在枫香树叶上,我找到了已破了的茧,像一个被虫蛀空了的花生壳。

而这个山谷,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蝴蝶呢?是不是因为山谷湿气重,又无人喷洒农药?不得而知。蒲儿根、毛茛、一年蓬、鼠曲、紫花地丁、灰菜、婆婆纳等野草,在竞相开放。涧边,荒地,旧屋前的院子,墙埂,都是野花的世界。蜜蜂在嗡嗡嗡。蝴蝶呈波浪形翻飞。

蝴蝶斑斓炫目。蝴蝶的翅膀是春天的另一种旷野。我拍蝴蝶照片。我拍它们纷飞,拍它们栖落,拍它们追逐,拍它们交欢。它们自由而快乐。它们善于跳山地舞。它们随意而美好。南方森林,蝴蝶与飞鸟、跳瀑一样,是灵动的大写意;是树木、花朵与流水的叠加之美;是穿着色彩艳丽长筒裙的翩翩少女,轻盈曼妙;是庄周亘古的梦境。每个人都追逐过蝴蝶。我站在野地,蝴蝶落在了我的肩膀上,落在我的头发上。我如一棵树站着。站着,不说话,也无比美好。

我记了一下,我看见的蝴蝶有宽带青凤蝶、金凤蝶、曲纹黛眼蝶、圆翅钩粉蝶、蛇眼蝶、大绢斑蝶、箭环蝶、绿豹蛱蝶、白带螯蛱蝶、忘忧尾蛱蝶、孤斑带蛱蝶、白弄蝶、傲白蛱蝶、白裳猫蛱蝶、翠蓝眼蛱蝶、黄帅蛱蝶、朴喙蝶、棕褐黛眼蝶、宽尾凤蝶、斐豹蛱蝶。没有最美的蝴蝶,只有更美的蝴蝶。

在山谷,我徜徉了一个多小时,沿着右边黄土路的机耕道,进入更深的林木幽幽的山垄。机耕道有被三轮电动车碾压的辙痕,密密浪形的胎纹印在黄土上。山垄两边都是野生阔叶林,乔木灌木混杂,形成墨绿的坡度。森林覆盖的巨大山体,无论是山坡、山梁、山谷、山峰,还是山湾、山岬,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极美的。它们的线条柔和,呈弧形或半弧形。山体呈瓜形或鱼形或笋形或垛形或尖塔形。

不同的角度,山体出现了形状的变化,而不变的是浑然天成之美。以前,我不懂画家为什么要去野外写生,依照相片画画不是一样吗?长期去野外做田间考察后,我明白了,山川的线条具有和谐之美、灵动之美、变化之美、构造之美、色调之美。山川并非岿然不动(在不同的视角下),而如河鱼畅然游动。自古以来,人师法自然,去雕琢,去燥气,所推崇所遵循的,正是自然法则。

黄土路沿着山垄,向山腰而上。我走了约两华里,阳光突然消失。我抬头看了看天,厚厚的黑云盖了山巅。暴雨很快落下来了。我仓皇找躲雨的地方。走出山垄,去旧屋避雨,来不及了。一般来说,山中有机耕道就有躲雨之处,如草寮、石洞、木亭、山庙。我往上走了百余米,看见一个草寮,我跑了过去。草寮很简单,四根粗壮的木柱,芒草盖顶,两根横档可坐人歇脚。顶是“八”字形斜顶。芒草尚未霉变,草叶素黄。这是一个去年冬翻顶修葺的草寮。我刚落脚,暴雨哗哗而下,雨声震野。

我太愚笨了。蝴蝶有预感天气的能力。我怎么反应不过来呢?山谷有那么多蝴蝶聚集,是暴雨将至的预报。蝴蝶对微环境的变化十分敏感。蝶蛾蜂对局部天气能做极为敏锐的反应。

人类对蝶类进化起源的奥秘探索,并不透彻。因为化石证据匮乏。蝶类从5000万~1亿年开始分化。哺乳动物的第一个分支——蝙蝠开始飞行,昼伏夜出,捕食昆虫。蝶类为躲避天敌,夜伏昼舞。

蝶类的多样性依赖于生态的多样性,尤其植物的多样性。蝶类取食寄主植物的同时,还依赖植物提供丰富的蜜源。植物是它们唯一的食源。仅有食物还远远不够,某些蝶类的繁殖离不开野生动物的粪便——某些蝶类雄性沾惹粪便气息来增强自身气味,以吸引雌性。没有野生动物,那么它们无法完成交配。仙山岭有大面积的原始森林,植物丰富,野生动物十分常见。

在我走访山民时,山民说,仙山岭猴子太多了,野猪、黄鼠狼、野兔、狗獾、山麂就更多了。分水关下,有一对老年夫妇,守公路有十余年了。闽赣公路拓宽时,他们来守公路,看护物资。公路修好了,他们却留了下来。来往车辆司机在他们家加开水,洗脸刷牙,搭膳。车坏了,还借宿。夫妇忠厚,为人和善。老婆婆说,修路时,山腰上机耕道有工人抛玉米棒,猴子天天来吃,修路人走了,猴子来到桃林摘桃子吃。

当地的一个摄影爱好者,每年登顶仙山岭,至少三次。他是资深户外运动爱好者。他说,登顶需要两个半小时,一般山民登顶需要四小时,仙山岭至少有三个猴群,最大的猴群不少于二十只。

武夷山的短尾猴盛名颇隆。仙山岭处于武夷山主峰黄岗山北部山系,与五府山山系相衔,均属于武夷山山脉北部余脉,隶属铅山县武夷山镇管辖。也是武夷山山脉北部余脉最巍峨的山系之一。进入山谷,我最想看到的,便是短尾猴。5月,桃李未熟,玉米刚长棒,山下无食可取,短尾猴不会下山。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意外看见了“蝴蝶会”。喜不自胜。

暴雨从山巅压下来,寮顶瞬间泻下雨瀑。瀑珠溅起黄泥浆,湿了裤脚。我抬起脚,搁在木档上。雨挟裹着风,有些冷。雨势一下子遮住了山峰。雨珠从高高的树梢跳溅下来,噼噼啪啪,玉珠倒溅。森林里,雨珠之声不绝于耳。雨珠打在树叶上,当啷当啷,树叶弹起雨珠,落在下面的树叶上,又弹起,又落在下面的树叶上。雨珠一层层落下来。没有弹起的雨珠,汇集在树叶,滑落下来。

雨势白白亮亮,如海潮腾起的泡沫水珠。森林沉在海潮之下,兀自汹涌。我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沧海一声笑》: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

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

清风笑,竟若寂寥。

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苍生笑,不再寂寥。

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暴雨来了,但并无大风,树没有疯狂地摇动。雨声清脆,果断。大地所有的燥气消失了。人的燥气也消失了。暴雨虽喧哗,但大地重获安宁。蝴蝶躲在树叶下,树叶被雨弹起,蝴蝶震颤一下。但它纹丝不动。暴雨之下,森林有一种令人惊悚的安静,滔天般盖来。

寮顶的雨瀑渐渐羸弱了,潺潺而下,雨珠继而嘀嗒嘀嗒。暴雨下了十来分钟便停了。黑云化为雨水,渗入了大地,天空空阔而明亮,白白的太阳如一朵桃花水母,在蓝湖飘荡。

森林仍有嗦嗦的叶落水珠之声,舒缓平和,如钢琴演奏的谢幕之曲。我摇动一棵碗口粗的树,水珠哗啦一下,落得我头发透湿。机耕道是无法再走了——成了被水临时占用的河床,泥浆翻滚。新鲜的野花和腐叶、柴枝、鸟窝,一并被水冲了下来。昆虫(蜜蜂、椿象、甲壳虫、天牛)在黄泥浆水里挣扎。它们再也飞不了了,成了鱼蛙的美食。

我沿着机耕道山边,走了二十来分钟,登上了山梁。

山梁有一片平地,五裂槭、白辛、樟树、黄山松、短柄枹栎、含笑、阔叶天台槭,高高耸起,形成稀疏的乔木林。林下却无灌木,稀稀的茅草享用了林间剩余的阳光。细细的刺藤伏地而生。雨珠稀稀落落,落珠之声清晰可闻,如稀薄的钟声。太阳的光线不是十分明了,白白黄黄,花花的,给人目眩之感。每棵树的树冠却完全呈现了出来。水珠析出的阳光,更透明美净。知了在这个时候,吱呀吱呀鸣叫了起来。只有一只知了在叫,但我辨不清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似乎每一棵树,都有知了在叫。

雨的珠沫并没散去。珠沫悬浮在空气中。珠沫悬浮着太阳的光线,柔和、静美、恬淡。我想,这里可能就是七个小矮人生活的地方。七个小矮人坐在树桩上唱歌,戴着雪帽,盼望着大雪来临。他们学着猫头鹰叫,学着狐狸叫。他们吹着悠长的口哨,等待着白雪公主出现。

林地湿湿的,脚踩下去,腐殖层的水溢上来。茅草开着白细的花。千里光开着黄晕晕的花。刺藤(蔷薇科)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花。我的手上开了四朵紫红的花(摘了四朵木槿)。一双戴胜鸟呼噜噜从茅草丛飞起,飞出了林子,向山谷飞去。

山风渐起,轻轻扫着树杪,沙沙沙。树上的雨珠窸窸窣窣地落下。树叶光亮而澄碧。山风扫尽了雨珠,也扫下更替的落叶。落叶有的是黄黑色的枯叶,有的是新嫩之叶(被暴雨摧折),有的是半绿半黄。树叶轻轻飘下来,旋转着摇摆着。树叶落下来没有声音,但拉动了光线晃动。

山梁另一侧,流泉之声如环佩叮当盈于耳。流泉潺潺,从树丛直下,淌入另一个山谷。那是一个收窄、矮灌木茂盛的深谷。石灰石山岩叠出了悬崖。悬崖并不高,二十余米高,但陡峭。石崖长着两棵黄山松、一棵鸡爪槭和一丛苦竹。苔藓爬满了崖体,厚厚的一层,油绿。泉水从崖口落下来,落在石块上飞溅,又落下来,跌入深谷。棕树和粉叶柿树从深谷探出了冠盖。流水汤汤,以自己轻快的节奏,汇入鸟的合唱。

灰燕尾在崖石跳来跳去,水珠飞溅在它身上,它抖一下,继续在苔藓找昆虫吃。它嘘嘘地叫着。这里是它的忘忧谷。嘘嘘,嘘嘘。它翘起头,伸长了脖子在引颈高歌。它在呼唤伴侣。深谷里,棕腹柳莺叽叽叽叽,以滑音转换着不同的单音,柔润甜美。棕腹柳莺非常之多,它们喜欢在有流水的森林度过求偶、孵卵的初夏。对于即将高飞的新生命来说——棕腹柳莺幼鸟即将试飞,森林是它们的母地。棕腹柳莺是留鸟,在哪儿出生就在哪儿终老。它们没有故土也没有异乡。

暴雨之后,昆虫飞得异常活跃。空气清新,湿度够大。伯劳、灰纹鹟和凤鹛从树上飞了出来,追逐昆虫。它们边追逐边鸣叫。在森林的任何一个角落,我们都可以听到人类失传的天籁般鸣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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