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窗走失的老农(外三题)

作者: 黄珂

我家幕墙南窗外拴着潘天寿先生笔墨下那头耕罢的水牛。

水牛是南山。南山低矮平缓,起伏柔和。横构图中南山躯体线条的亘古不变,就意味着水牛跪卧的姿态实在是因疲惫不堪而懒得动弹了。放眼望去,脊梁上牛毫摇曳摆动,激活了水牛喘着粗气的动态形象。是树动还是风动,抑或是我心动,也未可知。

起先,站在南窗远眺南山是我居家闲时护目养眼的一种方式,后来成了习惯,习惯又成了自然。

我入村安家十一年,老农作为景中人物走进我南窗演绎他生活日常也有十年之久了。

老农住我家同条大路,隔一幢房,我东墙斜对他西墙。从南窗看去,只要不在屋里,他在家周边的户外活动,尽收我眼底。这半知视角,注定了我与他主客关系是若即若离的。其实老农家更接近南山,他家南面没有人家,直接就可以开门见山的。老农家屋前有条小溪,不宽,稍加点助跑,一个健步就能跨过去。过小溪,南山脚下那寥寥几排梯状的田地里,有一部分是老农家的。

老农不爱说话。实际上老农想说话也没什么人跟他可说。老农有儿孙,都在城里住,平时不常回老家。老农的老婆也在城里打工,早出晚归的,白天一般也见不到她人。

我猜老农年纪不会太大,顶多六十岁不到,但看上去却似有七十多岁的模样了。十年来,我看到的老农大多是像老牛一样佝偻着腰默默在田地劳作的情形。南风拂面而来,我从构图完整的美好画面中隐约闻出了一丝酸楚咸涩。是的,那是老农汗水的味道。

我是农盲,什么季节种什么收什么一概不知。不过老农在田地劳作的内容对我来说是一个及时的提示。譬如他收洋芋了,我便知道洋芋上市了。但也只是个温馨提示,如同天气预报说要下雨了,我无非出门预先带把伞,仅此而已。十年了,老农依然没教会我一年四季从头到尾播种与收获的自然规律。

农闲时,老农通常独自坐在他家后门旁一块简陋粗糙的石凳上打盹,冬晒太阳夏乘凉。此刻时钟指针凝固在一个刻度上,静止走动。老农耷拉着脑袋手背托着下巴长时间一动不动的样子仿佛罗丹的雕塑《思想者》。除了造型相似,老农全然不是《思想者》那般深沉而痛苦的神情,只是被眼皮遮盖了的空洞与虚无。

良久,随着老农一声突如其来的沉闷咳嗽,唤醒了时钟,同时也惊忧他自己的梦。他想必梦到了自家那片杨梅树。杨梅熟透了,颗颗鲜红欲滴。老农喜悦之情难以言表,仰着头不由得在树荫下团团打转。他晕眩了,漫天遍野如血雨般的杨梅向他袭来。他曾听说,有种病叫见血晕。正当他捋胳膊挽袖子准备上树采摘时,不想给一个听上去像折断枝杈的咳声拦腰截断了。好梦戛然而止。他明知是梦,但仍觉遗憾和懊恼。嘟着嘴,他缓慢起身,伸个长懒腰,打个短哈欠,颇不情愿地结束了他的打坐。接下来,他会抬头眯眼看一会现实中的天空,倘若天色不晚,那他肯定会摆开架势就地耍一通拳脚。

从静如处子到动若突兔的模式切换只在一念之间。

拳是乱拳,毫无章法,也无套路。我细细看来,老农杂乱无章的招式分明有一鳞半爪是从电视里学来的。有武术的意思,也有拳击的痕迹,可算中西合璧了。尽管纯粹是老农即兴发挥,眼花缭乱的拳路每次也不尽相同,但万变不离其宗。无外乎将掌握的几个动作随意组合,打散,再组合,周而复始。久而久之,我甚至能从他尽量表演出来的抑扬顿挫的节奏和起承转合的气韵之间,大致猜测他当时的喜怒哀乐。

前几年老农的家人给他买了套睡衣,白底黑点,黑白分明。他很喜欢穿,也喜欢穿着睡衣打乱拳。我觉得他穿着这套睡衣打起乱拳来活像一只臃肿笨拙的斑点狗在尽情撒欢,场景滑稽而充满喜庆。后来,这套睡衣渐渐旧了,像是斑点狗好久没人打理了,也就越来越脏了。再后来,他家人又给他买了套睡衣。新睡衣是黑白粗宽横条纹的那种。他穿着从南窗出现时,我忍不住差点笑出声。难不成斑点狗摇身一变,变成一匹斑马了吗?

岁月紧赶慢赶,那年杨梅季节终于如期而至。

每逢杨梅季节,我总能依稀感到翠绿的南山会从里向外溢出一缕缕素妆淡抹的红。由来已久的杨梅是本乡本土的特产,在百里方圆名气很大。村里人好客,热情邀请亲朋好友一起来摘杨梅吃再让其满载而归是村里世代流传的习俗。当然,剩余的杨梅就是每家每户经济收入了。杨梅分大小年,那年是大年,又雨水调匀,年成极好。由此,那年的杨梅季节,村里比往年更热闹。

梦境再现,老农恍然重回旧梦。盛夏清晨的阳光从杨梅树枝叶的缝隙像筛子一样滤过,点点滴滴洒落在老农身上。半梦半醒之际,老农笃定地想,杨梅季本来就短,不管今年家里来多少杨梅客,只要当天成熟的杨梅,或吃或送或卖,必须当天摘下。要不然遭遇一场说来就来的雷雨,那被糟蹋得满地打滚的落地杨梅,无疑是树上最熟最红的好杨梅。

老农提着长筒竹篮和扎有铁钩的竹竿,爬上了他家最大的杨梅树。他愈爬愈高。每爬一截,篮里便水涨船高地多一层杨梅。收获与风险并存,节节向上攀升。杨梅树忍无可忍,终究憋不住,挑了个精美细致的枝杈,猝不及防地迸发一声清脆的咳嗽。在空中验证牛顿运动定律的瞬间,老农脑海灵光一闪,明白了杨梅原来就是南山渗透的血液,他得了见血晕。老农和满满一篮杨梅同时着地。不知是杨梅染红了鲜血,还是鲜血染红了杨梅,杨梅树下骤然开出一朵大红花。

事隔半年,见老农颤巍巍从我家门前走过,我上前招呼并向他敬烟。我说老大,你现在身架咋光景?他双手恭恭敬敬接过烟说,半条命了半条命了。说完,颤巍巍走向他家后门,在那块简陋粗糙的石凳上颤巍巍坐下,开始深沉而痛苦地想些什么。此刻他的神情与《思想者》如出一辙。我想老农这辈子再也打不动把自己当假想敌的乱拳了。

去年的一个很平常的日子,老农家里蓦然传来了鞭炮声和哀乐。老农走了。从我南窗走失了。

现在我面对南窗,时常浮想联翩。我想象老农曾是牧童。牧童手执竹鞭,赶一头跟南山一样大的水牛到他家屋前的小溪里。小溪因水牛慢慢跪卧下去而越变越大,逐成大溪。耕罢的水牛喘着粗气,与南山同步呼吸。牛毫和树木随风摇曳摆动,生生不息。

那年泡制的杨梅酒红得格外鲜艳浓烈,似有一股血腥味。

城西记忆

三虚岁时,母亲就把我领进城西小学她带的那个幼儿班,走了近水楼台的后门。母亲乃人生第一位老师,这话对我来说,尤为贴切。当时亦母亦师的母亲为了明晰彼此双重角色意识,且能在校与家频繁的身份转换间做到无缝对接,强调我在教室里必须称她为胡老师。而她,也必须叫我黄小丹小朋友。这很奏效,同样的人物,改变了称呼,确实会营造出另一种气氛。然而我毕竟太小,有时难免造成人物界线模糊,混淆了特定场景下的角色。

黄小丹小朋友,有什么事啊?

那天课堂上母亲正绘声绘色给小朋友们讲故事,见坐在前排的我突然举手要求发言,就皱皱眉头,只好暂停她的讲述。经同意后,我规范地起立,正准备开口,却欲言又止。此时此刻意识到我的话似乎不宜在此情此景公诸于众,于是蹑手蹑脚跑到母亲跟前,凑到她耳根,用轻声细语的私聊方式作了简单的陈述。

我的行为举止引起了小朋友们的好奇和猜疑,教室里一阵唏嘘。

小朋友们,刚才黄小丹小朋友跟我说,妈妈,我要吃饼饼。你们说,上课的时候能不能吃零食啊?

不能吃。

训练有素的小朋友们夸张地拉起长音,齐声回答。然后冲我挤眉弄眼,嘻笑不止。

我顿时脸红耳赤,沮丧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当时好尴尬,我后悔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跟错误的人物,提了错误的愿望。其实我有点恼羞成怒,迁怒母亲不该当众出我洋相,把我作为现成的反面教材来严肃课堂纪律。不知是什么心情使然,回家后母亲洗完脚,照例叫我帮她拿拖鞋时,我竟煞有介事地说,胡老师说过了,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一时间母亲被我的蒙太奇弄得哭笑不得。

在我的印象中,那时的城西小学很大,名谓小学,不仅有幼儿班,且有初中班。初三有个住校男生,叫张仁才。张仁才酷爱器乐,课余时间,他寝室传来悠扬的琴笛声会招我过去与他作伴。可以说我们是同一学校里同时在读的年龄相差最大的两个学生。我以为,既然同校为生,那就得互称同学。

张仁才同学,我可以进来玩一下吗?

哦哦,是黄小丹同学啊,请进请进。

我们互称同学的趣事,一度成为笑谈。直至后来张仁才考进剧团成为职业乐手,我随父亲在团里与他相遇时,我们仍然固执延续着这亲切的称呼。当年父亲在剧团任作曲,故我们三口之家有剧团和城西小学两个住处。无论城西小学还是剧团,我从旁人乐此不疲的那种以玩笑的态度看待我们关系的现象判断,可能正是我的一本正经起到了娱乐性的现场效果。我当时是认真的不带表演痕迹的本色演员,而张仁才则是密切配合我的认真的性格演员,他的认真是因我的认真而认真的。

跟多数小孩一样,我害怕打针,对穿白大褂的人心存恐惧。那天,教室来了一群穿白大褂的人,将依次给我们打预防针。我没多想,决定跑路,跟他们玩一次失踪。趁喧哗与骚动之时,我不动声色地溜出了教室,直冲校门,一路向东,奔白石头方向剧团那个家而去。我想只要一口气能顺利逃到大胖子裁缝店,他们还没追上我的话,就可大功告成了。大胖子裁缝跟我很熟,每逢跟父母路过时,我都会礼貌地与他打招呼。我计划佯装过路的样子,进店和他聊会儿天。等眼看着追我的人追过头了,我再悄然尾随他们。一旦到了公社医院这路段,那我就如鱼入海,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了。谁想,刚过杏树脚,我便束手就擒了。逮我的是幼儿班里个子最高的高益平和天资机灵的钱天灵这两个小朋友。这两个大哥哥同学平时受胡老师嘱托,协助她看管好我的。他们俩首先发现我失踪,并第一时间报告了胡老师,然后奉命火速将我捉拿归案。无奈,最终我还是没能逃脱深入肌肤的一针之痛。

母亲的同事都很疼爱我,他们当中不少后来都成了名人,如胡全林、储吉旺、陈华姣,现在碰到,他们仍会说起孩提时代的我。如遇吉旺叔,他必然要向旁人讲述母亲当年是怎么用嘴为我吸鼻涕的,然后冲我感叹说,怕弄痛你小鼻子,看看,你妈对你多少宝贝呵。

陈承丰老师是典型的瘦高个子,我就以貌取人地叫他长脚叔。长脚叔童心不泯,对孩子有种天然的亲和力,他常逗我玩,几乎把我当玩具看,也可以说是我当年主要的玩伴。长脚叔曾送我一双他家传的小银筷,我正式学用筷子大概是那时开始的。记得有一次晚饭后,我跟母亲说要大解,她说你先去厕所,等洗了碗筷就去帮我擦屁股。不想母亲忙完竟忘了这事。当我在那个偌大而灰暗的厕所里哭喊得精疲力竭时,亏得长脚叔恰上厕所,把我救了。至今,母亲每每说起此事,仍有一丝浅浅愧疚浮现脸庞。

我对长脚叔感恩戴德,但不久的一个晚上,我却着实伤害了他。那时,除了休息日,教师都要夜办公。父亲常年在外演出,家里没人看管我,这就意味着母亲去夜办公前要先打理我睡下。我胆小,最怕夜里独自一人在家的这段时光。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寝室楼窗下的操场上至少有一个排的猫在举行狂欢派对,猫们此起彼伏似泣如诉的叫声如婴儿啼哭,吓得我在被窝不能自已。我决定去母亲办公室。起床后,我觉得冷,就顺手披了个毯子,光脚向楼梯走去。话说长脚叔正好内急,去上厕所。从办公室到厕所必须得穿过一个长廊,长廊的尽头是楼梯口,楼梯口自下而上看去正好对准我家寝室的门。我刚出门隐约听到有脚步声自远而近,以为母亲回来了,不由带着哭腔含糊其辞地喊了声妈妈。我的动静势必引起了长脚叔的注意,他抬头一望,啊唷姆呵,撒开长腿飞也似地逃回办公室。现在想想这一幕确实恐怖,逆光中,一团恍惚的人影,伴以呜呜哽咽,这视听效果,怎么不让人吓个半死?与此同时,长脚叔的举动也吓着了我。我一阵呻吟,折回屋里,一头扎进了被窝。听说长脚叔跑回办公室时,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同事纷纷问其原因,他却缄口不言。可能长脚叔有些迷信鬼怪,认为夜里见了不该见的东西之后,不许跟人说的。同事们展开了七嘴八舌的猜测,把气氛弄得神秘而紧张。当夜,待母亲回到寝室,发现我脚底沾了一层厚厚灰尘后,才恍然大悟。为及早消除大家尤其是长脚叔的疑惑,母亲当即把他和住校的同事都叫来,亲眼见证我这双肮脏的脚。大家见状,哄堂大笑。谜底算是揭晓了,同时也解了长脚叔的心结。我很后悔,吓谁都不该吓长脚叔。但愿长脚叔当夜能安然入睡,一夜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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