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郎断想(外二题)
作者: 李慧英一
提前吃过晚饭,从黄昏时分出发,两辆马车赶到塔尔郎的时候,太阳正在准备翻越重叠的山峦,并试图走进密密的林子。这是黎明前的黑暗,一些光亮即将打破晨雾、初夏的露水与长长的寂静。这颇有些破壳而出的迹象,经过长夜的孵化,终于可以探出头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队长和海拉提就在黎明与黑夜的界线上停了下来,他们从太阳还没入地平线以下,就沿着一条没有路的道路,一点一点将马车撵入深夜,又一点一点将马车从黑夜中赶了出来。一路上,马蹄声声,踩碎长夜的清寂,马蹄一声声地揉搓着天空这块黑布,慢慢将自己陷入幽深的染缸,然后又慢慢脱身而出,将黑夜丢在身后。
到达目的地后,他们靠在车架上打了个盹,享受了片刻的舒适,接着第一缕阳光就从林子的缝隙间投射过来。队长和海拉提被身后的光线一照,立刻就醒了。
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仿佛有一双手,在两人的后脑勺上轻轻弹了两下,不仅将他们敲醒了,还令他们异常清醒。一夜的疲惫与困乏顿时被赶得很远,马也从放松的状态中醒来,从草地上站起来,晃晃马鬃,甩甩马尾,踢腾几下后腿,好像开始晨练了。
体力在晨曦间得到恢复,初夏的空气里依然透出寒意。尽管如此,在一望无边的绿色里,鸟的叫声婉转,空中传递着悠悠的灌木气息。是的,植物,队长和海拉提沿着这气息一路追寻而来,灌木林是他们的终极目标。
那时,山野开满花朵,芍药、野薄荷低矮的味道穿透夜色,石头和草地的味道浸润了夜色,葱葱郁郁的灌木丛笼罩了夜色。还有哒哒哒哒的马蹄,一声声敲打着夜色。
蝴蝶低伏在暗处,像花朵更像夜晚。爬山松躲在暗处,马车一点点向它靠近,它似乎从空气又似乎从马蹄的杂音里,辨别着威胁自己,却又无能为力的宿命。我一直在想,当年爬山松离开山林,被队长的马车带出葱葱郁郁的林子时,一定有它无法逃避的宿命。就像游子远离家乡的宿命,男人离开他心爱女人的宿命。
地面上散落着松脂的味道,那是一种说不清的味道,说不出苦,谈不上香。我总以为,它们一路走过时,是迟疑而忧虑的,或许还满怀忧伤。
四小队的男人和女人一边忙着手中的事情,一边等着队长的马车。对于他们来说,那些松脂即使不是火种,也将为之传递火种。他们侧着耳朵听着,等待着,像远古时期期待文明的人类。
当爬山松的枝条最终在四小队的炉灶下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火光四溢,火苗不时舔卷着炉门,那些带着露水的欢快声音,松脂在火中融化和凝炼的声音,让小路顿时芳香四溢,从而充满活力。
这年初夏,初建的生产队还没有太多的煤炭取暖过冬,队长和海拉提要为阿苇滩四小队准备好足够的柴,好让那一片辽阔、人迹罕至的地方,从此升起人间烟火,从此成为我少年时代不能消去的符号。虽然它几乎是不为人知,无足轻重。虽然它在地图上,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为自己找到一个方位。
二
灌木丛绊着队长和海拉提的步子,又吸引他们走入山林深处。低矮的灌木是阻力也是动力,始终牵着队长和海拉提,就像他们牵着自己的马。转眼半天时间过去了,接近中午时,他们看着车上满满当当的柴火,不得不让自己停下来。啃过棉布口袋里的馕饼,喝几口行军壶里的茶水,准备返程。
那时,他俩并不知道,走了一条长长的路,已经走进一只鼓鼓囊囊的袋子中。这无比丰富、令人欣喜、充满希望的袋子,这无限光明的袋子,此刻已悄悄被人收紧了绳子。哈萨克族牧民骑着马,吹着嘹亮的口哨在出山的路口等着他们。是啊,这丰饶富有的大山不是他们的,这繁盛恣意的林木其实并不愿意这样轻易离开母体。
或许,它们需要一个仪式,需要一场送别。队长和海拉提忽略了这些,他俩其实并不清楚一片深山老林的心思,所以不能带着它们进行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对这片有组织有纪律的植物来说,要先到归属地的公社书记那里开个证明。这颇有些像一个人需要签证,才能离开自己的国家。骑马的年轻人向他们说明情况,并告诉他俩公社的方向,然后守着两辆马车,等他俩返回。
赶到公社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队长一路打听书记的姓名,一直到敲开他家的房门。然而令人沮丧的是,书记临时有事去了更远的村子,因为路途遥远,晚上可能不会回来了。天色越来越晚,队长和海拉提蹲在路边抽完几支烟后,天又暗沉了许多。
那天,黄昏的太阳,像漏了气的皮球,白日的热量和辉煌已不复存在。太阳转过山林,消磨了一天的精力,在傍晚短暂的时间里它开始漏气,像不小心在哪里扎破了自己,出现一个小洞,不起眼,却让它蓬勃的内心发生了动摇。那最初年轻朝气、撑得又圆又亮的身体,就一点点松懈下来。它在落下、消隐的刹那,林子间一束光瞬间闪过,之后,大地昏暗。
队长蹲在公社的土路边,一抬头猛然看着太阳奔波到最后的背影,又圆又大,似乎可以用手托住。队长刚想伸出手,阳光蓦然就掉了下去,不见了,只有落在地面上的残光若隐若现。队长用手胡乱在空中抓了几下,内心掠过一丝惆怅。他站起身,问海拉提是否会写哈文,海拉提点点头。于是他俩敲开另外一户哈萨克居民的屋子,非常诚恳地说明自己需要一张纸。
热情的哈萨克人在屋子里翻了两遍,终于找到半张可以写字的纸片。队长将纸片递给海拉提,一字一句地让海拉提替书记代写了一纸批文,大意是:两辆马车是来自何方,需要几车柴,已经批准,允许通行之类……问题似乎就这样迎刃而解了。队长念到最后,让海拉提签上书记的大名。那时,海拉提拿笔的手轻轻颤抖。
队长鼓励海拉提,尽管签名,一切问题都由他负责。尽管如此,海拉提的手心还是滑腻腻生出汗液,额头也瞬间湿乎乎的,黏住了额前的一缕金色卷发。我后来没有打听过哈萨克小伙子海拉提的个人前程,在他渐渐走向成熟,有了生活的历练和阅历,在他三十岁、四十岁或五十岁,在他成长之后,是不是真正拿起一支笔,在一张公文最后,签署上自己的姓名,而不是像1974年某个初夏的黄昏,冒签某个公社书记的大名。如果真是那样,海拉提一定气定神闲,有一副运筹帷幄的自信。
那年夏天,队长和海拉提的两辆马车穿过塔尔郎蜿蜒的山道,穿过暮色。并且带着悬念与不安,穿过牧区的关卡,来到充斥着泥土气息的四小队时,晨光刚刚显现。几十年后的一个春天,当年的年轻队长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在一次聊天中,他非常完整地向我叙述了那次去塔尔郎打柴的经过,甚至清楚记得那一天的确切日期。
三
塔尔郎在我的印象中,山路蜿蜒,草木葳蕤。夏日清凉,郁郁葱葱;深秋静美,落叶飘零;冬日积雪覆盖,严寒逼人。塔尔郎有着季节变幻的风景与情绪,还有着黄昏时分的朦胧与神秘。
塔尔郎,中哈边境上的一处村庄,农十师云母一矿的矿址所在地,远离城市。它的周边山脉是当年一条重要的金属矿带,当时国防特殊所需的云母便在那里开采,其声名在我这个小孩子耳中也有所闻。它曾是热闹而繁忙的,在那条偏远的路上,矿工与运输车辆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我多次在土路上看见过云母片,大概是运输车上掉落下来的。灰色的云母,轻薄,半透明状,一层一层清晰地叠合在一起,可以小心地揭开,容易碎。
塔尔郎,在我的少年时代里,有些神秘色彩,又是那么遥远。在我最初的认知中,它只是1974年四小队成立之初,能够找到光明与温暖的地方。那些“噼噼啪啪”燃烧的火,那些让一个偏远农村得以生存的柴,从一路颠簸,从穿过夜色的塔尔郎而来。
我确信自己一直孤陋寡闻,又常常忽略对事物与外界的思考。我可怜的方向感对东南西北总是混乱颠倒,在一切地理的疆域里,即使简单的道路,也总让我迷路。
读高中时,有几个舍友从塔尔郎来,而那个地方究竟在哪?我并不知道。在祖国西北边疆,在交通受阻的年代,很多事物离四小队很远。我的世界混沌未开,似乎没有能力打开一扇清晰的大门,为自己的想象力铺设一条畅通无阻的大路。
塔尔郎山路曲折,路途遥远,交通不便。那年冬天,在市一中读高一、长我一年级、家住塔尔郎的两名女生在周末回家后,再也没有返回学校。这让我更加相信,塔尔郎有一条漫长的攀缘之路,崎岖难行。
学校老师在周一找不到学生之后,几经周折找到家长,才知道,她俩根本没有按预想的计划,回到一个叫塔尔郎的地方,那里有她们的家,家中正燃起温暖的炉火。而室外,西域的暴风雪说来就来。暴雪与极寒天气,未能阻止两名女生对家的渴望与思念。她们习惯了这些纷飞的大雪,习惯了它的洁白、它的美,习惯了它的动荡。习惯生命呱呱坠地开始,那些漫长的寒冬。
老师带着班里全体住校的男生,在女同学返家的途中寻找,找了两天,终于在一截土墙角,找到她们相互依偎却已经冻僵的身体。她俩就那样在厚厚的积雪中,靠着一段不知何年残留的墙壁睡了过去。在一条无比美好的回家路上,发生了什么,她们曾经多么欢喜又多么无助和绝望。
风雪飘摇。前方是微笑的灯火,她们的青春在那一刻凝固了,永远定格在西域荒原。那时,大地在一片白雪之下,零落的荒野植物在她们相依相靠的身体之下。
队长和海拉提的马车走过旷野,爬山松在前方,他们似乎是去那儿探路取火的,他们要在西伯利亚冷空气吹来的冬天,为四小队生起驱寒的火炉。他们要燃亮火光,让星空不再孤独与寂寞。温暖的火光同样在长我一年级的女生眼前摇曳,让她俩心生梦想,然而却在漫天大雪中迷失了方向。在一条艰难的回家路上,炉火噼里啪啦欢快的声音,离她俩近了近了,却又远去。
暴雪和塔尔郎在某段时间成为梦魇,然而云母依旧源源不断从塔尔郎运出,两名女生就那样永远停留在返回家乡的路上,温暖的火光曾在她们行进的路上变成了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变成可爱的家。家在小路的尽头等着,守着,却始终没有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那些美丽的植物,一点就燃的爬山松,还有它们散发在烟火之中的松脂味道,让人苦痛难辨。
塔尔郎也许是这样一个地方,它的每一个季节都令人感慨,夏季迷人风景如画,冬季壮美,透出彻骨寒意。它属于一座山脉,属于一个时代的云母,属于世世代代游牧的民族。它属于憧憬和现实,属于勤劳的众生……
而我并没有真正去过那里。
找 羊
我家开始养羊,起初是几只,寄放在一户哈萨克牧民那儿,每年春季随他家的羊群转场到山里的夏牧场吃上等野花野草。入冬又跟着羊群转到冬牧场,就这样左转右转,几年之后便从几只增加到十几只。当然还不算那些在山上被狼吃掉的,生了病稀里糊涂死掉的,和在山坡羊肠小道上一不小心掉下来摔死的。
羊群转到冬牧场后,我家的羊就暂时结束了寄人篱下的生活,领回家放到羊圈里自己养着。秋天打的干草,正在屋顶上一垛一垛摞着,父亲带着哥哥在秋风吹凉了大地之前,用镰刀把草割倒,然后一捆一捆扎结实带回家,等着转场的羊群。
这些草在冬天可以填饱羊肚子,虽然不及青草可口,却也不会闹着饥荒的。然而,羊总是要出去溜溜,即使冰天雪地,出去晒晒太阳四处走走,或者去哪里拱拱草根,恐怕都是羊的乐趣吧。毕竟我家的羊也是走过曲折的小道,穿越山脉与丛林,听过潺潺流水声,是一群有见识的羊,怎能甘心一直被我们拴在圈里呢。
父亲好像也是懂得羊的心思,常常把它们放出去溜达,于是羊就一边四处走着,一边到处拱着,拱着拱着也常常迷路,把自己弄丢。总是到了黄昏母亲才会想起,有一群羊还没有回家,我想每一个黄昏,母亲都会在心里默默清点家里的人数吧,父亲回来了,孩子一个个进了家门,几头奶牛正卧在圈里反刍,只差那群羊了。于是就派我去找。天气寒冷,眼看着又黑了,我不大愿意去;母亲总是鼓励我,说我的眼睛明亮,找羊一点问题都没有。于是我不得不出门证实一下自己。
走出家门,便是空茫茫的雪原,我朝南走去,前方是一片辽阔。我朝着南,更像一只漫无目的的羊,游荡着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才好。有一双手拖着阳光往下沉,眼看着就要掉进雪堆,就要在一片白雪地里失踪了。而我的羊还没有出现,在一只羊寻找另一群羊的路上,我不知道哪一只会丢,我常常担心自己会成为最容易丢掉的那只。而我似乎是幸运,羊也是幸运的。我沿着桥向着桥南厚厚的积雪走去,走在硬邦邦雪面上,突然一抬头看到极远方有活动的物体慢慢移动着,我站定仔细辨认,还是看不到一只羊。只是凭着影影绰绰的动作判断,那该是一群活物,向着我的方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