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神班嘎(小说)
作者: 江洋才让说件事,不要往心里去,也不要拿出去胡说。这年头,有很多人找着机会抓人把柄。然后,他们想咋办就咋办,可我们就该当心了,不会有什么好事会轻易降临到头上。但坏事总说来就来,像山上滚下的石头,长着眼睛寻着人跳将下来。我要说的事,当然不是石头砸了人这么简单,也没虎皮上长了地图般花纹似的复杂。事儿,无非是我们村里的一个人不见了。活儿,就是派出好多人分头去找。找到了吗?你听我慢慢说,我先擦擦汗。这浑身的汗水和着泥垢简直一搓就变成了泥丸。哎呀,真是辛苦呀。我从来没遭过这等罪。从我们嘎玛冷,再到这周遭的山山水水,一个村子接着一个村子,毫无头绪,像无头苍蝇嘤嘤嗡嗡,等着村主任劈头盖脸的一通臭骂。他骂得狠啊:你们一个个像是脑浆被鹰啄了去的死尸。一个大活人能跑到哪去?难道比找两具死尸还难吗?
他说的这事,是指三年前我们那儿来了一对外国人。男的。
我清楚地记得:他们一高一矮。高的白,矮的也白。长着一样的大鼻子蓝眼睛,要多难看就多难看。衣服还穿得一模一样。还背着同款背包。他们来我们村子时是夏天。两个人看着地图,路径曲里拐弯,也不要什么向导。尽管我有意当向导,可他们没给我这个机会。后来,到了夏末临近秋天的时候吧,那满山的草开始要黄了。马鹿的叫唤有气无力,锦鸡在云杉上飞过的拍翅声不那么响亮了。村里突然又来了一大帮人,开着好几辆车,我认得有猎豹,有丰田。下来的那个人,看着像领导,说是有两个外国游客失踪了。好长时间,他们才找到这儿。他们是攀岩的。你们这里有什么地方可以攀岩吗?那时候,我们才知道这两人是来干什么的。唉,估计是死了。村主任尽说不吉利的话。真的被他说中了。我们带他们去折改崖,那里真是险峻之极,老鹰飞过都要打冷颤,何况两个徒手攀岩的外国人?后来,我们找到他俩的尸体。不说了,那个惨况,嗡嘛呢叭咪吽,一想起我又想吐。所以说,村主任的意思是——连这两具尸体我们都能找到,何况和我们朝夕相处的活人。
这么熟悉的人,闻着气味也能找到的。
说说那失踪的人吧,我的班嘎大叔——从何说起呢?!我这人不善说事,但既然话匣子已打开,就不妨把肚里的话往外倒一倒。班嘎大叔离过两次婚。村里人常常拿他的两次婚姻说事。“班嘎,你的两个老婆哪个在床上表现好?”班嘎大叔不恼,他靠着一棵树干坐下。树顶的乌鸦动动尖喙,那呱呱的叫声被风吹着,在树梢上打转。然后,在风势稍弱之时,突然跌落进我们的耳朵。说得玄乎吗?可当时我感觉真是这样。班嘎大叔就在这时,抬起头看着那问话的村民,一字一顿地说道:听,树上的乌鸦已答复你了。如果你听不懂就去找个翻译。找翻译?是的,这年头翻译多得是,尤其是翻译乌鸦语的人才。班嘎大叔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他心满意足地闭上小眼睛,咧着嘴,像品味刚吃完的什么好东西。又像是想起自己在被窝里的那点事。嘿嘿,班嘎大叔突然睁开小眼睛,看着我,眼里满是希望之光。他语气颤抖,“扎巴,我想再找一个。”“什么?再找一个?你还没吃够亏?”“没有。”我的班嘎大叔,和我没一点亲戚关系。他对我说,你是村会计,帮我算算,到我这年龄,娶哪个年龄段的女人比较好?他说这话时,四十有三。我假装开始默算,十八岁的。他摇摇头,撇撇嘴。下巴上稀疏的胡须不要四十秒就可数清。我说,这不是最后的结果,继续。直到我持续默算,三十五岁。班嘎大叔一脸的兴奋,他把缠在手腕上的念珠取下,念起经。他觉得只要一念经,好事就会向他靠拢。
对,从那时起,班嘎大叔一本正经地向人打听哪儿有三十五岁的寡妇,或离婚单身的女人。没病吧?班嘎,我老早就打算给你介绍一个。可是她年龄四十岁,不是你的最佳选择,你看这咋办?班嘎大叔当然不知这是拿他取乐。他来找我,看着我扒拉着算盘珠。说句不好意思的话,我的抽屉里其实就躺着计算器,可为了显得有能耐,我总是用最古老的算盘算村里的账。然后,又偷偷地用计算器核对一遍。噼里啪啦,我一通乱拨。班嘎大叔静静地看着,看着我把算盘珠子扒拉得像满地乱滚的玻璃珠。村委会的办公室破败得不行。班嘎大叔像是一个被罚站的学生站在我面前,身上的袍子显然是刚换的。我一看他这身装束,就知道一定有重要的事对我说。我停下来,看着他。班嘎大叔问我:“扎巴会计,我可以和你说话吗?”我点点头,脸上故意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班嘎大叔说:“你给我计算的,找三十五岁的老婆最好。可有人要给我介绍四十岁的,你说我该咋办?”
班嘎大叔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我立时明白,他是想让我更改计算结果。如果我不改,他会被那数字一直捆绑着直到心痛。
想到这儿,我装模作样地挠挠头,说道:“难道我算错了?我再给你算一遍。”
我噼里啪啦地拨弄起算盘珠。最后,我在算盘上拔出四,旁边空位。我突然拍着脑门说道:“哎呀,恍惚了,真没想到出了错。大叔,四十岁的最好。”
班嘎大叔像是接到作战指令,脸上突然有了不同往日的坚定。在这种表情还没彻底消失之前,他迈步去找多嘴的那个。那人也是我们村的。班嘎大叔站在他家门前,好像把对面二层石砌的楼当作敌人的碉堡。不,他满怀期望,攥着双拳,好像手里抓着的即是自己的命运。他连声高喊那人的名字,村里好多人听到了。他们说,还有什么是班嘎不能做的?班嘎他傻,班嘎他疯,班嘎他心里或脑子里有怎样的窟窿,谁知道?所以,你们想一句话说清班嘎那是不可能的。就这样,我的班嘎大叔站在那人面前,不说话。这时候,不用说话,也该明白他意思。
“我说班嘎,你真的想好了和那女人交往吗?”
班嘎大叔点点头,张大了嘴。
“可人家对你是有疑虑的。”
班嘎大叔,依然张着嘴,任风吹进来。
那人扯住他的袍襟,“你要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才能帮到你,明白吗?”
班嘎大叔咽下一口风,点点头。
“你和第一个老婆为什么没孩子?”
班嘎大叔不说话。
“你和第二个老婆生的那男孩是你的吗?”
班嘎大叔突然像是受了刺激,转身,快步朝我这边走。他把那人抛在了后头,用后脑勺鄙视他。同样,他穿过四五个人,那些往后移动的人头不过是一棵棵晃动的白菜。他们发出的声音被他的后脑勺挡了回去。我看着班嘎大叔,昂着头,像一个走出躯壳的孤魂,要多凄凉有多凄凉,好像走着走着就会碎掉。碎掉后会被风吹得漫天飞扬。我当然知道班嘎大叔这是要去哪!——班嘎大叔穿过一个牛棚,两个蔬菜棚,三个羊圈。这条路对于他来说太熟悉了,路边一棵杨树正等着他。……他突然把额头抵在树上哭起来。怎么回事?让我来告诉你。这不是秘密。村里人都知道的。班嘎大叔十五岁那年死了阿妈。说来真是奇怪,之后,他觉得只要对着树洞说话,阿妈是可以听到的。班嘎大叔那时个头还不够高。于是,他在认定的那棵树下放了六块砖。他站上去,对着树洞就像对着阿妈的耳朵倾诉。他阿爸说:傻瓜,你阿妈早就转世投胎了。你这个傻样子,会加深别人对你的看法。以后,不会有女人想嫁给你。班嘎大叔,那时就脾气倔,他在心里捂上耳,不去听阿爸的话。
“他的话没一句中听。”
“他总是把我当成傻瓜。我是傻瓜吗?”
“他看我时从来都用眼角瞟我。”
“他比任何人都瞧不起我,恨我。”
班嘎大叔当然把这些话对着树洞说了。后来,他脚下的砖块越来越少。六块,五块,一块。最后,就用不着砖块了。这不,他站在那棵树下,脚底下一块砖也没有。他看着巴掌大的树洞,的确像一个人的耳朵。……班嘎大叔泪水涟涟。他的嗓音突然变得嘶哑,泪蛋蛋从他的眼中噗噜噜地掉到地上。“阿妈,他们觉得孩子不是我的。那女人离开我时,也是这样说的。难道,只有我一个人不明白。你能告诉我真相吗?”班嘎大叔不断地重复这句话。那话语被一次次吐进树洞发出嗡嗡的鸣响。他仿佛被这声音引诱着继续对树洞喊话。大树在风中轻摇着绿色的叶片,唰唰唰唰。一切似乎都在嘲弄中转过身背对他。万物在班嘎大叔的脑子里乱七八糟,他自己却掉进身体的窟窿。
哎呀,我真的不知道他身体的窟窿是在心里还是在脑子里。但有一点,班嘎大叔绝不是因为这件事离开的。那会是什么原因?这真的不好说。村主任也猜过很多次,可没一次让他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他抽着烟,手指时不时被烟头烫到。眼角的眼屎长时间没清理,干在那儿。哎呀呀,不去笑话村主任不清理眼屎了,说说班嘎大叔是怎么不见的:那一天,是我第一个发现班嘎大叔走了。像往常一样,我喝过一碗酸奶之后,就在村里溜达。真的,不知什么原因,我信步来到班嘎大叔家。院门敞开。我走进去,看到他的屋门也敞开着。桌上的暖瓶倒了,木塞滚到地上。我坐下来在卡垫上等。这一等,就花去我一个时辰。这当中,班嘎大叔家的四头牦牛回来了。它们熟门熟路地进了牛棚。可挤奶的人还没回来。
用班嘎大叔的话来说,这些牦牛其实就是山神的家畜。我们只是暂时来照管,从它们那儿获得利益。归根结底,我们是在给山神打工。那天晚上,班嘎大叔没回家。我猜测他是不是找四十岁的女人去了。可到了第二天,班嘎大叔依然不见踪影。四头牦牛像是被体内的生物钟召唤,自个儿上山吃草,夜里回来。几个来回,又过了两天。班嘎大叔依然没出现。我吓坏了,就向村主任汇报了班嘎大叔的情况。
“一个大活人怎能说不见就不见了?”
“难道说,他是被山神请去了?”
“或者说,他掉进了河里?”
“摔入了山谷?”
“一个人没理由抛下自己的家畜、青稞地不管。除非他是傻瓜!”
“可班嘎就是傻瓜。”
“你们说说这傻瓜到底去了哪里?”
村主任连着说了七句话。正当他要说第八句时,村里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话语的污水在空气里哗哗流动。村主任一挥手,停,那污水马上在空气里结了冰。剩下的就是村主任的命令。他的话就像冰下的暗流拍击。村主任的意思是:分头去找。去河边。去山谷。去一个又一个临近的村子……把班嘎给我找回来。选出几个人,眼力好的、身体好的、胆子大的、心细的、能说会道的。于是,村民们开始把各自觉得最佳的人选口述出来。我记录。一共选了八个,没成家的雄性,这里头有我。在动身前,村主任又说,一定要找到那傻瓜,现在报失踪人口给公安还太早。你们八个可不要辜负全村人的重托啊。他把“啊”拉得很长,那尾音还未消散,我们就按照各自的分工,前去寻找。
说句实在话,我们八个没觉得这次能把班嘎大叔找回来。到了路口,大家互相道别:走了,走了。扎西德勒。扎西德勒。我们像被命运牵着鼻子走。我确实感到自己在钻一个大牛角尖。我的脚疼了。我问得口干舌燥,没有人见过班嘎大叔。我去了他第一个老婆那儿,她和班嘎大叔生活了四年。她说,那个傻瓜丢了就丢了,倒让人省了心。然后,她只顾着往洗衣机里添水,倒洗衣粉,在洗衣机的轰鸣声里,不再理会我。我又去他第二个老婆那儿,这一个和他生活了七年。什么?你说她呀,那女人早搬走了。人家的丈夫有钱了,搬去好地方了。谁会待在这穷乡僻壤,受这罪。一个开小卖部嗑瓜子的女人告诉我。五天后,我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讲各自的经历。村主任很失望。可除了失望、训斥,他又能怎样?
村主任明显地瘦了下去,眼角的眼屎也多了。说好不谈村主任的眼屎,不谈。
谈我自己回村后的情形:那几天,我真的不知该干什么。我躺在床上。阿爸阿妈手摇转经轮,一个劲地叹气。我姐姐倒是家里的主心骨,她对我说,扎巴,不要难过了。我知道村里只有你是班嘎大叔的好朋友、忘年交。可你也知道的,他是一傻瓜,不折不扣的傻瓜。谁也想不到他有窟窿的脑子里会冒出什么念头!所以,我们只能往好里想。可越是这样,我越担心。这不,坏消息说来就来。有一天,有人说发现班嘎大叔的尸体。天哪,村主任听到这消息像挨了记闷棍。
“在哪儿发现的?”
“在我们村的山上发现的。显然是从山道上摔下来的。脸烂了,不太好认。可我们相信就是你们村的班嘎。”
“班嘎?”
“嗯,就是他。”
“何以判定?”
“从穿着,还有身高。”
“身高穿着相近的人有的是,怎敢如此下断言。”
果真如村主任所说,不是班嘎。班嘎大叔的左手缺了根小拇指,可这人,十指都在。村主任长舒一口气,为死者念了句六字真言。然后,对送他出村的报信人讲班嘎大叔断掉的小拇指。那个小拇指断得真是奇怪。对于这样的事情,我这个“数字脑袋”尤感兴趣。别见怪,因为我是会计,村里人喜欢用“数字脑袋”来夸我。可一开始,我总觉得他们这是在骂人。我是“数字脑袋”?这代表我会把任何事情都程式化,没有情感,冷冰呆板的数字,一天到晚堵在我脑子里,让我看上去像个怪物。
后来,我发现这是村里人在夸我。“数字脑袋”是说我账算得好。村主任总是在重要时刻把我推出来,说你们可以问问我们的会计,他是我们村的“数字脑袋”,不会出错的。三年前,那些来找异国攀岩者的搜寻者在那一刻都盯着我的嘴。那次,他们问的是折改崖的海拔、高度。因为我们确信那两个攀岩的去了那里。我至今记得亮出两人的照片时他们介绍:高的叫威利·勒盖特,矮的叫索瑟·韦德尔。三年过去了,我之所以没忘掉这拗口的名字,是因为班嘎大叔的断指加深了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