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义门:一个家族的大同神话
作者: 鲁晓敏一
穿过新建的牌坊群,绕过一方书有“孝”字的壁照,一座略显笨拙的门楼闯入我的视野。没有高挑的马头墙,没有威仪的石狮,没有步步高升的台阶,但门楼上“江南第一家”的牌匾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这就是曾经显赫一时的“郑义门”旧址——浙江浦江县郑氏宗祠。
郑氏宗祠的粗枝大叶,与“郑义门”的地位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江南第一家”,为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所敕封,与牌匾相伴的是一副书写周正的对联:“三朝旌表恩荣第,九世同居孝义家。”江南第一家、九世同居,拉开了空间的宽度与时间的长度。事实上,后来的历史证明,郑氏家族的同居历史延拉了十五世,“郑义门”由此成为中国历史上响亮的“义”字招牌。大的义门一般都会立有朝廷亲赐的下马碑,上书“官员人等至此下马”,不知道“郑义门”有没有受此恩荣,但我还是不由地正了正身子,脚步缓慢了下来。
大门两侧,“忠、信、孝、悌、礼、义、廉、耻、耕、读”10个大字徐徐展开,仿佛一群从水底钻出来的黑鲤,浮在水面上,闪着黑漆漆的鳞光。10个字组成了“郑义门”六百余年的时光轴,每一个字都是它剖面,每一个字都构成了“郑义门”精神境界上的乌托邦。
进入大门,只见一排古柏横亘在太平池边,如同一群从岁月深处踱步而出的长者,虽佝偻着身子,依旧精神矍铄。它们保持着肃穆的姿态,表明了这个宗祠的古老,其实郑氏宗祠远比这些柏树更加古老。
我走过数百座宗祠,但眼前的这座着实让人吃惊,建筑占地面积达到了惊人的6600平方米,5进64间,号称千柱屋。如此庞大的建筑群能够完整地保存下来,甚至保留了枝梢末节,实在是一个奇迹。它躲过了各个朝代在江南旷日持久的争夺战,躲过太平军的火把,这座作为“封建余孽”的代表作居然也躲过了红卫兵的大刀阔斧,这除了郑氏族人的精心呵护之外,冥冥之中好像得到了某种神力的眷顾。
这一切的神力,都源于“孝义”,一个“孝”字深入郑氏子孙的骨血,一个“义”字深植灵魂,两个简单的汉字像指南针一样指示他们的生存和生活。
二
我们将时间摆渡到南宋绍熙四年(1193),在浙江浦江县的郑氏宗祠,发生了一场在当时看起来很寻常的立嘱事件。
或许,立嘱是在一个朔风横吹的冬夜。76岁的郑绮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他穿上祭祀用的礼服,命人击响了宗祠的钟声。片刻的功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各个方向汇集到了宗祠。郑绮用尽气力坐直了身子,环视着跪在地上的子孙,沉吟片刻,从喉咙里生硬地迸出一句话:“吾子孙有不孝不悌、不共财聚食者,天实殛之!”
郑氏子孙从此永不分家,违背者将遭到天诛地灭的惩罚!这道遗嘱如同惊雷一般在子孙们的头顶炸响,大家不由心头一震,悄悄抬起头来瞄了一眼,郑绮冰冷的面色融化在黑漆漆的光线中,仿佛一块坚硬的铁板。这个性格中多少带着几分偏执的郑氏同居第一代先祖,是不是预见到只有同居才可以化解家族今后的灾难呢?
这不仅是一道遗嘱,是一道立誓,也是一道路标,郑绮决绝地将后世的发展引入自己设计的轨道上,并严苛地要求子孙永远按照这一路线坚决执行到底。在这一刻,郑绮站在了十五世同居的起点上,他的勇气、意志、耐性在郑氏家族的历史长河中原原本本地沿袭了下来,一代代地薪火相接,他们成为一群与时间、与毅力竞赛的人。
五世、七世同居的大家族并不少见,这些忠孝的典范常常会受到朝廷的隆重旌表,他们往往被统治者旌表为“义门”,援为社会的楷模。据统计,历史上共有194家义门载入了正史,著名的有山东台前县同居九世的张家、江西九江同居十三世的陈家,而浦江义门郑氏,跨越宋元明三朝,历十五世,以“孝义”或“孝友”列传载入三朝正史,简直是一项旷古绝今的家族同居世界纪录。
郑氏家族从宋元一路走来,虽屡受朝廷旌表,并未大红大紫,真正将这个家族推向颠峰的是明太祖朱元璋。
明朝刚刚建立,朱元璋为新朝制订了“以孝治天下”的理念,这其实是历朝的老调重弹,忠孝是中国封建文化架构中的核心价值观,只有遵守孝义的人才会忠君,才会忠于国家。朱元璋急切寻找这样的家族和个人作为范本,郑氏就这样进入了他的视野。朱元璋开始大力表彰郑氏,甚至还给了郑氏特批,每年可派代表与孔子、孟子、颜回、曾子的后人同时入朝参拜,品学兼优的子孙可以越过科举直接入仕。明朝初年的浦江郑氏达到了历史上恩荣的鼎盛时期。
“师俭堂”上挂着一块明太祖朱元璋手书的牌匾“孝义家”,“孝友堂”上挂着一块建文帝朱允文手书的牌匾“孝友堂”,“有序堂”上挂着一块朱熹手书的牌匾“忠孝传家”,它们就是那个辉煌时段的见证。
一座“郑义门”,成为一个国家的楷模、一个时代的精神坐标。这个问题放在国家统治需要的大背景下很好理解,家虽小,却是国之根本,只有将家的价值观与国的价值观高度统一起来,才能最大化地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朝廷希望天下人都像郑义门一样绝对服从指挥,为国家提供家族生存的蓝本,成为家的代言人,为国人行为提供效仿的样板。朝廷需要“郑义门”这样的道德标兵,成为统治者的宣传工具,也成为国家推行价值观的试验田,所以历次朝代更迭,但郑氏地位待遇始终不变。即使乱兵和暴动者进入浦江县,一双双血污之手不敢轻易推开“郑义门”,他们相互告诫,不得擅自闯入,那是一处神圣不得侵犯的领地,反之将遭天谴。
郑氏家族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又有着数量众多的为官子弟,经济上也是富甲一方,这样的家族往往会坐大一方,成为遗祸地方的豪强,严重的将会影响国家社会的安定。但是,从宋元明三朝历史记载来看,郑氏家族恪守国法家规,从不以强凌弱,更多的是在地方上担当起了维护社会稳定的职责,贡献出自己的社会责任。每年协助官府修筑水利设施,拨出专项的资金用于铺路修桥。每逢稻谷歉收或者青黄不接时,他们设立赈仓,按月救济贫农谷子六斗。开办免费医疗站,为看不起病的乡邻治病,不收取药医费。设立义冢,出资埋葬孤寡老人。十里八乡遇到清官难断的家务事,或者邻里之间的争斗,只要请出郑氏调停,一般都能妥善解决。
这样的义举在各种记载中不胜枚举,郑氏家族经常捐赠库存的白银和粮食,甚至有过毁家赈灾的行为,他们的仁义精神在物资匮乏社会中被极度赞誉,乐善好施也不是他们的一时快意行为,而是郑氏家族六百年来坚持不懈形成的家族传统。义,的确成为郑氏家族最宝贵的家产之一。
三
穿过师俭堂,便是一条并不敞亮的过厅,两侧排列着十多块一人高的《郑氏规范》木牌,身在法令庄严的条规当中,憋着一股无法排遣的情绪,仿佛郑绮那双幽暗的眼光从廊柱、檐瓦、牌匾处咄咄逼视过来,让人觉得异常压抑。当年郑氏子孙每次经过过厅的时候,他们从身体上和思想上都接受了祖先的检阅,内心的杂念一一轻轻卸下,迈开规正的脚步,铿锵有力地挺身而过。
郑氏家族血脉相连,并不代表行为统一,他们有自己的个性和思想,他们依靠什么才能步调一致?仅仅靠血亲是不够的,惟一有效的措施就是绝对地服从宗族家法。在苛严的家法下,藐小的个体不具备与之对话的可能,也不具备挑战的资本,只有完全照搬执行,把遵守当作一生的荣耀,把违背当成永世的耻辱。这符合郑绮规定的生存逻辑,也是他们对生活的共同认识。
在历代郑氏先人前赴后继的接力下,《郑氏规范》渐渐丰富起来,形成了一道森严有序的家法,也是郑氏治家的最大法宝。以孝为主线,以义为中心,融会了道德规范、行为准则、生产管理、奖惩措施等制度,这些齐全完备的家庭管理条例被郑氏子弟熟练地背诵着,每一个充满智慧的字眼都镌刻在他们心间。一部《郑氏规范》成为郑氏家族永恒的黏合剂,一个庞大家族的秩序由此严丝合缝地建立起来。
元末,郑氏聘请大儒宋濂修订完善《郑氏规范》。要完成这样浩大的工程,宋濂一定翻阅了堆积成山的青史黄卷,可谓殚精竭虑。他的儒家教义和法律功底在这部家规中得以淋漓体现,他的自信和把握也在此间得到了最大的诠释。经过宋濂的悉心修订,《郑氏规范》最终定格在168条,某些条例精细程度甚至超越了国法。经过修订的《郑氏规范》着重强调三点:厚人伦,孝敬父母,友爱兄弟,恭让族人;办学堂,教化宗族子弟,鼓励出仕;讲廉政,奉公勤政,杜绝贪黩。
通过《郑氏规范》这个抓手,宋濂第一次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学理念付诸了实施。宋濂为此积累了大量的经验,为日后参与制订《大明律》打下了扎实的基础。《郑氏规范》日后成为明代典章制诰的蓝本,一部家规成为国法的框架,在中国历史上也仅此一例。
《郑氏规范》明确族长是名义上的最高领袖,但是他并不参与具体事务的管理,只在祭祀等家族重大活动中行使权力。郑氏实行家长负责制,总理一家大小事务,在家族中的权威不容置疑,整个家族的运转如同一台精密的仪器一样操纵在他的手上,不容出半点差错。除了家长之外,家规中还设立了协助家长管理的“典事”、纠正一家是非的“监视”、负责掌管缴纳赋税与增加田产的“掌门户”等16个岗位,这些岗位经过民主选举产生,设立任职年限,不称职的将遭到弹劾下台。通过岗位竞聘提高族人管理积极性,规避腐败,培养了大批管理岗位人才,为家族对内管理对外竞争储备了人才。
通往“郑义门”的道路有两条,一条是看得见的道路,另一条隐藏在家规中。族人在字里行间中行走、奔跑,他们一生严守家规,不得作奸犯科,不得贪赃枉法,生者才能进入宗祠拜祭祖先,死后才可以获得通往家族墓地的通行证,牌位才可以安然供奉在宗祠的神龛中,姓名才可以在族谱上落户,自己才不会成为游荡在宗族之外的孤魂野鬼。
师俭堂前后三口池塘环绕,搭成一个品字,一排古柏呈一字型排列,寓意着一品大员,当初煞费苦心的设计本想鞭策后人,事实上郑氏子孙并没有在品第上达到祖先的期望。然而,同居十五世期间,郑氏七品以上的官员多达173人,这些官员职位差距巨大,他们任职的地域跨度数千里之遥,经历也相当驳杂,从七品到二品,从衮衮大员到闲职小吏,涉及各个时代,却无一有贪渎记录,达到了历史上任何家族都难以企及的高度。
可以说,这个家族并不是朝廷刻意制造的结果,也不是某个历史事件催生的特殊产物。与其说是他们信仰儒家学说,信仰孝义和廉洁,不如说他们信仰自己的祖宗,信仰家法,他们深信自己生活在祖宗的庇佑下,祖宗给予他们一切生活的力量和前进的方向。他们在祖宗和家法的召唤下,彼此信任,相互体谅,家中的亲属被诬陷入狱后,往往出现子替父死、兄弟替死的大义凛然,他们都愿意成为郑氏义门的典范,成为跳跃在后人舌尖上的温暖故事。
四
郑氏宗祠虽然没有过多的进深和曲折,也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雕饰,但我依旧觉得这是一座壮如宫殿般的建筑,它为我提供了无穷无尽的想象。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家族,不似许多历史事件纯属虚构,成为文字和感情的骗局,它明明白白地摆放在那里,让人难以置信,却不得不信。
穿过“有序堂”,一拐弯,看见廊柱下悬挂着一口大得令人咂舌的铜钟,我首先被它的气势给镇住了。我在锈迹斑斑的铭文里找到了钟名——会膳,那些遥远的年月悄悄地爬进了耳朵,似乎隐约听到了旷远的钟声,那钟声在宗祠中扩散开来,消退了历史的沉重,依旧能够让后人去领略钟声里的故人音貌。
十五世同居共食,鼎盛时三千多人同吃一锅饭。三千人的大锅饭,开饭少不了那口大钟。然而,那钟的功能不仅仅用于通知吃饭,它更是郑氏家族的指挥棒,一切行动必须听从它的调遣,必须令行禁止。族人从出生的第一天起,他们的脚步完全跟随着金铁钟鸣一路前行。
我随意截取历史上的某一天,重新敲响“郑义门”的钟声。也许就像这个盛夏的凌晨,天刚麻麻亮,“郑义门”的建筑在晨曦中露出潦草的线条,这是江南小镇一个平常一天的开始。
“当——”,郑义门上空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钟声,宗祠老树上的栖鸟“噗噜噜”地惊飞起来,在宗祠上空徘徊着。紧接着,“当——”,又是一声沉闷的钟声响起。连续二十四声之后,一扇扇大门“啪啪”地打开了,“郑义门”在钟声的催促中清醒过来。
稍停片刻,又响起了四下钟声,族人端着脸盆纷纷走向水井、溪边,蹲下身子开始汲水洗漱。接着又是八响。族人衣冠端正地从各自的家门中走出,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皮肤黧黑的农人,有相貌端正的读书人,有裹着小脚的妇女,有懵懂初开的孩童,他们相互作揖致候,从四面八方涌向宗祠。族人按照男女分队,按照长幼辈分前后排序坐定。